沿街馆子多，影展开幕那日喝茶的、看书售卖手工艺品的、摆摊传统吃食的皆有。大抵是今日有下雨预兆，条条窄道冷清不少，书懿趁雨势未大，走进那家茶馆。
相比于外边的天色，馆内分外敞亮。
煤渣般的水泥地粗砺干净，翠绿的迎客松置于中央，往后是黑桃木双旋楼梯，蜿蜒着直通二楼雅间。十来张竹黄桌椅紧凑地摆在一块，分散坐着几位客人，颇有武侠电影里客栈的韵味。
书懿进来时，墙角空调凉风徐徐，抚去一身溽热，淡淡的茶香灌入鼻腔，堵在胸口的闷气瞬间通了。
客人们聊着天，她草草环视一圈，扭头交代纪佳佳：“你让杨立方他们也来这喝杯茶休息会儿吧。”
“那姐你呢？”纪佳佳问。
“我？”书懿掂了掂手中的伞，往二楼睇去，“我去谢谢这位借伞的‘先生’。”
从小哥那儿打听到房号，书懿绕过那株虬枝盘曲的老松，扶梯上至二楼。
脚下的木板有些年头，踩在上边咯吱咯吱响。廊间茶香漫漫，她目光掠过一扇扇雕花门扉，最后停在尽头那间。
她深吸一口气，敲了敲门。
“请进。”
年轻温润的嗓音从里头传来，含着几分漫不经心。
书懿指尖微转，推开眼前这扇门。
半透的纱幔随风轻漾，影影绰绰勾出一道清雅的身影，正从容摆弄桌上的茶具。
书懿抬手撩起，茶室全貌渐次清晰。
装点几件雅俗共赏的传统器物，几案上燃着沉香屑，哗啦啦的雨声里，周身满是静心安神的气味。走近了看，那张空置的茶座前摆着一盏澄澈的茶汤，白烟袅袅，仿佛等候多时。
书懿拖着散漫的语调笑道：“严老师的出现真是让我又惊喜又有罪恶感。”
“嗯？”严承训饶有意兴地看她入座，“怎么说？”
“就是没想到会在这见到啊。”
书懿将伞倚在桌腿，“刚采访我的几个女生是你的粉丝，结束时都在想有没有机会偶遇，然后我就说——”她抬头笑笑，“今儿下雨，你大概率不来。”
结果呢，早就在这儿吧。
可哪儿喝茶不是喝，非要冒雨来这？
严承训十指交叠搭在腿上，闻言，唇角微扬：“你也说了，是大概率。”
那就得允许小概率存在。
书懿暗暗咂摸这话，点头道：“也是。”
而后，眼风往桌角一扫，她略抬下颌指了下伞：“没记错的话，这算严老师你……第二次借伞了吧？”
茶烟缭缭，严承训轻轻“嗯”了声：“好久不见。”
“是挺久没见了，”书懿想了想，“四年？”
一起受邀出席巴黎时装周，镁光灯下并肩而立，拍了张合照。
彼时，他刚杀青《悲城往事》。
而她……
不提也罢。
书懿不露声色地拂去眼底的黯淡，单刀直入：“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指尖在膝头轻叩两下，严承训往斜后方睇一眼。
书懿顺着望去，门闩支起雕花窗与墙形成六七十度的夹角，恰好能看见她方才所在的茶室。
或许，她靠向窗的一刻就已闯入他目之所及的风景里。
也不是。
“你坐那儿……视野不太行吧。”
他所在方位真称不上绝佳，若想知晓她的动向——尤其是她下楼离开——需时时回头。想到他频频回头的模样，书懿抿了抿唇，有意憋住笑。
“但挺适合观影的。”
“观影？”这回轮到书懿扭头。
雨下得像断线的珠帘，银幕上的光影已不大清晰，连带着声音时断时续。如果不下雨，他的位置确实不错，既能品茗观影又有花窗阻隔，不会太引人注目。
“所以呢？”书懿身子还挨着窗，脸却转过来看他，“严老师原本的打算就是坐在这儿等电影放完，再下去，跟影迷见见面？”
借她伞只是举手之劳？
听到这，严承训一下就笑了，缓缓放下茶盏：“难得休息，就在这儿喝喝茶看看电影挺好的。”
“哦？”书懿眉梢微挑，“那我算不算打扰严老师的雅兴了？”
茶室忽然安静下来。
只剩雨滴敲打木窗的轻响。
严承训抬眼看她，半晌，才轻声笑道：“书小姐怎么会是打扰呢？”
啪嗒。
像有一滴雨，猝不及防落在心头。
书懿一直觉得，他有一副天生念文艺片独白的好嗓音，拖着漫不经心的语调，娓娓道来时如同缱绻情话，而刚刚那一秒，她承认心跳先于理智被蛊惑了。
“严老师这话，叫人听了要误会的。”
“误会什么？”
书懿用指节轻叩伞钩：“会让我觉得这伞像钓鱼的钩子，专门钓我上来。”
目光短暂相接，她眼神直白，像是要探点什么。
严承训却扫了眼挂桌角的伞，似笑非笑着，终是没再多说，只温和提醒道：“你茶要凉了。”
顾左右而言他。
书懿最不喜这种打太极的说话方式，叫人扫兴。
但架不住他眼波温柔，目不转睛凝视着，搞得她讲不出半句不满的话。
“没关系，”书懿微微噘嘴，带着几分孩子气的任性，“我不怎么爱喝苦涩的东西。”
严承训见她别过脸去看雨，眼里浮起几分无奈的笑意：“这不苦，可以试试。”
书懿将信将疑地瞥他一眼，犹豫片刻，端起茶盏小啜一口。许是添了蜂蜜的缘故，这茶喝起来还真没什么涩味，唇齿间留有淡淡的茉莉清香。
“怎么样，还觉得苦么？”严承训问。
“勉强能接受吧。”书懿嘴上倔强，手却诚实地又端起喝了两口。
严承训笑了笑，望向窗外。
盛夏雨急，青蒙蒙的雨雾里，整座小镇宛若浸在洇湿的水墨画，凉风挟着雨气迎面拂来，心头是意外地平静。
“现在坐这还能看清电影吗？”书懿放下茶盏，手臂倚着窗台，渐渐地，下巴也枕了上去。
看不清了。
但凭着断续的台词和悲怆的配乐，她大致能猜到是哪个情节。
厂方的人以“双倍工钱”的谎言哄穷苦的劳工夜里进山。怎料山路湿滑，孟冬的父亲一个趔趄滚下去，捞上来时已经成了个血人。
天未破晓，孟冬就开着那辆破旧的卡车往镇上赶。
土路坑洼，后轮陷进泥潭中，他单薄羸弱的身子奋力推着，可这车就像沉重的大山，耗尽他所有气力。
镇上的诊所亮着惨白的灯，医生隔着门缝瞧了眼，见人出气多进气少，生怕担上什么责，死活不开门。
孟冬把父亲安顿到雨淋不到的墙角，自己冲进雨中，拼命地拍打门。
焦急、绝望、无力……各样的情绪涌进少年混着雨水的泪眼，他撕扯着嗓子，喊到声嘶力竭也叫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天蒙蒙亮，闷雷闪电吞没他最后一点呜咽。
到最后，他颓然跪倒在泥水中，突然扬起手，狠狠甩自己好几个巴掌，仿佛要将所有的愤怒与无力都发泄在这具不争气的躯壳上。
电影刚上映的时候，书懿因巴黎的一面之缘去影院支持了张电影票。放到这段，影厅内啜泣声此起彼伏。
大家很难相信这是位非科班的新人演员，一幕幕长镜头，情绪爆发力、感染力一绝。于是，那年他包揽最佳男演员和所有新人奖，既出人意料，又在情理之中。
“看不清了。但现在——”严承训目光微转，落在她侧脸，“风景也挺好。”
话音传至耳畔，书懿扯回注意力，看向他。
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目光交汇。
谁都没躲避。
一秒。
两秒。
三秒。
……
镂空木窗过筛细密的雨丝，天色由灰褪至雾青，窗角那簇艳红的凌霄花时不时探出个头。他们分坐茶案两端，头顶悬着的灯泡投下暖黄的光晕，勾勒二人身形轮廓。
好像成熟许多。
书懿端量起他的样貌。
存有几分世纪初男影星的风骨，五官虽不算精致，却胜在骨相好，最为出挑的是那双凤眼——极具东方古韵，含着与月色相衬的温柔笑意，经年沉淀，较年少时添了几分沉稳，谈笑间，疏离又撩人。
“怎么了？”严承训轻声问。
“没什么。”书懿坦然道，“就是这么一对比，严老师白了许多，更好看了。”
听到这突如其来的夸赞，严承训莞尔：“拍《悲城》的时候，沈导有要求晒黑。你也知道，他老人家特爱抠细节，容不得半点虚假。”
“我不知道啊。”书懿说，“我还没跟他合作过呢。”
事实上，她此番回国，最主要的原因就是争取与沈决明合作的机会。
作为国际赫赫有名的大导演，从影四十余载，不仅个人欧三奖项准满、实绩超群，还捧红不少影坛巨星。眼前这位，便是由他一手送上影帝的宝座，最近又合作了新电影《故年遗梦》，毫无悬念地入围本届东京电影节主竞赛。
冲奖是绝对的。
巧的是，书懿也有部作品入围。
原打算借此机会跟这位大导演会面，刷个脸。
“总会有机会的。”
“那我就谢严老师吉言了。”书懿唇角微挑。
话音未落，敲门声轻轻响起。
纪佳佳小心翼翼推开门，绕过纱幔时看到严承训，惊得瞳孔微张，但要事在身，她小跑到书懿身侧，弯腰凑近耳语。
书懿神色骤变，皱着眉，格外凝重。
“书小姐有事的话，先去处理吧。”严承训温声道。
书懿自然没想再留，拎起包时目光掠过那把伞：“这伞，严老师既然借给我了，那我就先拿走了，下次还你。”
“下次？”严承训笑，“下次也是下雨天吗？”
“不知道呀。”书懿重新戴好口罩，笑眼弯弯，“但我想不会太久。”
“拜拜啦。”书懿晃了晃手中的伞，和纪佳佳一块走出茶室。
转瞬间，一片静谧。
门扉轻合，严承训收回视线。
忽然，门又开了，他扭头看去——
看清来人，他毫不犹豫转回去。
傅羲燃夸张地捂紧胸口：“喂喂，严承训你这什么眼神啊，双标能表现得再明显点吗？”
傅羲燃，他的经纪人，也是远征传媒的宣发总监。
“什么事啊？”他慢条斯理地喝口茶。
“也没什么，”傅羲燃大喇喇地往桌边一靠，不着调地吹了个口哨，“聊得如何啊？”
“你突然这么关心我做什么？”相处这么多年，严承训早摸清了他的脾性，没出什么大事，他绝对逍遥自在去了。
既然如此，傅羲燃也不跟他打哑谜了。
从裤兜里摸出手机，幸灾乐祸地晃了晃：“当然是某人啊，”屏幕怼到严承训眼前，“差点当三了。”
屏幕切到热搜，位列第一且带个爆的词条是：贺铭予秒删和书懿贴脸照，疑似恋情曝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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