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吴鸣的审讯极其顺利,一夜之间他就像换了一个人,再不复被捕入狱时的狂妄模样,他唯一的要求就是旁听吴四郎之死一案,而刘从俭的要求也很简单,旁听可以,把嘴闭上。
秦秋就是在这时见到木槿的,她躲在人群中间,看着木槿被衙役推着走上公堂。
回想二人上次见面,那还是正月里她落水之后木槿去看她。不过短短一月功夫,木槿就瘦成了这样,身上的衣裳都脏了,木槿往日最爱干净了……秦秋这般想着,眼泪已经落了下来。
疑犯是刺史府的丫鬟,刘从俭也自当避嫌,主审之人变成了秦怀瑾。
“堂下何人?”惊堂木一响,秦怀瑾的声音清峻威严。
“木槿,刺史府和熙堂一等丫鬟。”
百姓们虽不知道和熙堂住着何人,但是听得“刺史府”和“一等”字眼,已是哗声四起,杀害那个全城臭名昭著的纨绔之人竟是个小丫鬟?死者在贪墨案中牵线搭桥,行凶者竟是刺史府的人,这可真是耐人寻味啊!
是啊,若不是先去了一趟武陵,恐怕自己也很难不怀疑是刘从俭在杀人灭口!秦怀瑾在心里才感慨了这么一句,吴鸣那厮已经全忘了刘刺史的警告,咆哮起来了——
“不对!凶手不是她!那日我去刺史府,刺史府的人明明说杀人者乃二房的丫鬟春雪,全城的搜捕令上还是那丫鬟的画像和名字,怎么又变成了这个什么木槿?!秦大人,此中必有猫腻,我不服!”
“不得咆哮公堂!”丁松喝止对方。
吴鸣的声音低了下去,却仍是一脸忿忿不平:“一会儿春雪,一会儿木槿,我看呐,杀人的就是刘二,刘从裕!借个丫鬟来顶包,刺史府公然徇私,黜陟使难道要视而不见吗?”
人群中又是一阵哗声。
“肃静!”秦怀瑾手中惊堂木再次落下,神色肃穆地望着众人,“本官自会审理,尔等勿要喧哗。木槿,你为何要杀害吴四郎?又是如何杀害他的?从实招来。”
木槿,快翻供!快翻供!秦秋盯着那个跪着的人影,恨不得喊出声来,可秦秋终究要失望了。
“回大人的话,我本是伺候刘老夫人的丫鬟,那日,府上二夫人设宴……我不堪受辱,趁吴四郎轻薄我之际,我捡起手边的剪刀扎进他的脖子,当时,他正……所以毫无防备,才让我得了手!”
木槿咬着唇说完,人群中已经有人开始低声咒骂,当然,骂的当然是死者,清一色地在叫“死得好”。
吴鸣气得大喊:“你胡说!我儿要什么丫鬟没有,他怎会做出这种事?是你,是你们,是你和刘二做局陷害他!大人明鉴啊,主子设宴,哪有一个丫鬟赴宴的道理!再说了,若无内应,我儿又怎能悄无声息地摸进他们刘府后宅厢房?”
人群中却不知是谁回了他一句:“这有什么不能的?他吴四郎做这种勾当又不是第一次!”
“谁?是谁?”
“肃静!再有人扰乱公堂,一律杖十、逐出去!”
公堂内外,这才又安静下来。
“你说人是你杀的,那你杀了人之后,又是如何当着刘从裕的面逃脱的?还有那名叫做春雪的丫鬟,她既未杀人,又为何要逃?”
木槿在牢里时早想好了应对之词,只是还没等她开口,一人就趁势拨开众人走上前去。
“秦大人!吴四郎是我杀的,我就是春雪!我杀人乃是被刘从裕夫妇所迫,只因我手上握有他夫妇二人贪赃害人的证据,刘从裕怕我泄密,就借设宴之名将吴四郎引到府中,设下杀人之局!我杀人后潜逃是害怕被两家联手灭口,此刻自行投案,还请大人明鉴,木槿是迫于主家淫威,替我顶罪,我有证据呈上!”
春雪径直走进公堂,说完之后扑通一声跪在木槿旁边,从怀里掏出一本账册,举在头顶。
一波三折,这次百姓们倒是安静了,被震惊得不知说什么好。
吴鸣也不闹了,横竖是一死,他先前不服只是因为刘从裕还有一线生机,现在,不管是刘二还是什么春雪夏雪,反正人齐活了,谁也别想逃,一起死吧!吴鸣阴狠地笑了。
趁着秦怀瑾带着几个副审看账本的功夫,木槿怔怔地转头去看春雪,春雪也含泪回望着她。
木槿喃喃:“既已逃出生天,你这又是何必呢!”
春雪哽咽:“横竖是一死,我不能让你替我,大不了一起死!”
“干嘛一起死啊……留个人给我多烧点纸钱也好啊……”
“……就算咱俩一起死了,府里总该有人给我们烧纸的吧……蓝桥?”
“秦秋得给我烧……”
二人说着说着就咧嘴无声地笑了,围观的百姓当然不可能听清她二人在说什么,可是秦怀瑾身侧的侍卫却有人听清了,习武之人耳力就是好。
有了春雪呈上的账册,刘从裕就不再是帮凶了,想轻判都不可能。武陵郡河堤坍塌致三十七人丧生一案终于迎来了判决,涉案大小官吏都好处置,唯独三个人例外。
案犯吴四郎已死,杀害她的凶犯春雪和帮凶木槿却……
秦怀瑾斟酌片刻,已有了决定:“依本朝律例,奴杀主者,绞!案犯春雪,乃刘家私婢,杀害吴家四郎,按律当处以绞刑,但——”
秦怀瑾顿了一下才继续:“吴四郎乃河堤贪墨的主犯之一,且案发当日有不轨行径,念春雪杀人实为救人,罪减一等,流三千里,案犯木槿,包庇凶犯、扰乱……”
秦怀瑾还未说完,吴鸣又开始大叫起来:“我不服!杀人者死,天经地义!贪墨的主犯是我,不是我儿,春雪杀了人还污蔑我儿,我不服!”
不待秦怀瑾发话,丁松已经上前塞住了吴鸣的嘴。
春雪却忽然抬头:“秦大人,我认罪,也认死,只是绞刑太痛,我——”
说时迟那时快,连木槿都还没反应过来,春雪已经从袖中掏出一个小瓶,拔下塞子,仰脖一饮而尽。
“拦住她!”
“春雪!”木槿扑过去抢夺,但已经迟了。
春雪反握住来人的手,眼睛却依然看着公案之后端坐之人,开口恳求:“我认罪,只是木槿无辜,恳请大人从轻发落。”
围观的百姓一片唏嘘,不少心软的妇人已经跟着落泪求情:“大人,这都是苦命人啊,求大人从轻发落吧!”
堂下哭声响起。
红渠抢先一步过去检查倒地之人的鼻息,而后,她终于开口了:“大人,关于此二人的处置,不如我说两句吧。”
吴鸣嘴被堵住,人也被按住,但仍是呜呜不止,瞪着红渠,似乎在问:你是何人,公堂之上,有你说话的份?
而几个副审朗州别驾、司马和长史也面面相觑,不知这突然从黜陟使身后蹿出来的人是何人,区区侍卫也敢置喙审案之事。
红渠先冷眼扫过吴鸣:“我乃玄羽营轻车都尉,在镇军大将军帐下效力。”而后才转向秦怀瑾——
“此婢既已伏法,便好生安葬了吧。此二人情谊可嘉,剩余这个叫木槿的,不如往西北流放三千里,发往西北驻军效力吧。”
人群后面,秦秋忽然咧嘴笑了起来,只是眼里的泪一时还止不住。
鹊儿小声咕嚷:“木槿姐姐什么都没做,怎么还流放三千里呢?这哪是求情啊!”
秦秋赶紧捂住她的嘴:“嘘!你懂什么!西北的驻军,那就是镇军大将军治下。”
“啊……”
“只是,本地的流徒,历来只有向南流放的呀……”虞别驾感慨了一句。
红渠:“所以我说,求个情。至于押送流边的衙役,我倒是可以帮朗州节省下来。刚好,我要派两人回凉州,让她们顺路押解好了。”
“这……”
“下官觉得,倒也妥当。”长史说道。
“也是,说起来,这叫木槿的婢子还真是什么都没做,帮人顶罪,那也是出于仗义,仗义每多屠狗辈啊!”司马感慨。
红渠微微一笑,看向秦怀瑾,等着他宣判。
“准!”
人群中传来小小的欢呼。
秦秋擦干眼泪,又望了一眼木槿,才带着鹊儿退出人群,一回头,她眼角好像看到一个人影闪过,看着有些眼熟,再看时已经不见了。
“鹊儿,刚才那是三房的张伯吗?”
“哪儿呢?哪儿呢?”
“没事,可能是我眼花了。走吧,快回府。”
三日后
朗州城北门之外,一辆毫不起眼的马车从辰时起就等候在三里亭,已经等了小半个时辰了。
郭云喧打着哈欠,斜眼看着不停地掀车帘的人,道:“秦秋啊,时辰还没到呢。而且,寄竹在外面看着呢。”
秦秋放下车帘,双手紧了紧手里的包袱,看得出来,她很忐忑。
“二姑娘,木槿他们真会从这儿走吗?会不会走西门啊?”
“你放心,我打听清楚了,押送她的人拍胸脯保证,她们一定会走北门。”
郭云喧刚说完,寄竹的声音就传进车厢:“来了来了!她们来了!”
郭云喧只觉得眼前一闪,秦秋已经抱着手里的一包东西,跳了出去。
远远地,秦秋认了出来,是木槿,真是木槿!她戴着枷锁,一左一右是两匹骏马,马上之人,秦秋愣了一下,是女将!
秦秋捂嘴哭了出来,那就好,这一路,想必木槿的日子能好过许多。
木槿也认出了前方之人,亦是动容。
不待郭云喧吩咐,寄竹已经上前跟马上之人交谈,又掏出了一件不知什么东西给二人看,二人显然是认得那物,下马走进长亭要了一壶茶,路过秦秋时只说了一句“给你们一刻钟”。
秦秋惟剩下点头,等二人一过去,秦秋就冲过去紧紧地抱住了木槿。
木槿笑着叹了一句:“你回来了!”
秦秋怎么也没想到木槿开口的第一句竟是这个,闻言只能带泪笑说了一句:“我回来了!早知这样,我就不该去武陵郡!”
“说什么傻话呢!你去不去,我都注定有此一劫,算了,如今劫已过,你别伤心了。好了,别哭了。你带了什么给我?”
秦秋赶紧给她看手里的包袱,道:“我和鹊儿给你准备的厚衣裳,我针线活不好,都是鹊儿缝的。听说西北很冷,本来还想带被子……”
“往日聪明,这会儿怎么笨了?还带被子呢,你当我去干什么呀,还想带被褥啊!有这衣裳就够了。”
秦秋用袖子擦了擦眼泪,又想起要紧的事,从袖子里掏出两张五十两的银票,仔仔细细地为木槿放进衣服里层,道:“这是一百两,卢家钱庄的,你可要收好了,这是我全副家当。在西北也有卢家钱庄,到了那儿,你见机行事。我只有这么多了。这还有些闲散铜板,是我们几个凑的,你在路上花……”
木槿愣愣地:“你哪儿来的一百两啊?”
“好久以前,给大人背账本,大人赏的。”
“你啊……二姑娘也来了?”
郭云喧笑着上前:“木槿,你放心吧,到了西北,也许别有一番天地,祸兮福所倚。”
“木槿谢过二姑娘。”
“好了!就到这儿吧,再耽误下去,被人看到不好!”
三里亭歇脚的人已经多了起来,两人返回马上,催促起程。
分别之前,秦秋最后握了一下木槿的手,千言万语,到头只剩了一句:“木槿,保重啊!”
一行人渐行渐远,最后只剩了几个小黑点,消失在官道尽头。
秦秋仍追着那些小黑点眺望,直到郭云喧叹气:“好了,秦秋,咱们也得回去了。”
三人上了马车之后,寄竹见气氛沉闷,只好找了个话题:“我瞧着刚才还有辆马车,是拉行李吗?”
郭云喧:“应该是吧,好像没见她们背着行李。”
等官道上只剩木槿一行的时候,骑马之人才勒马停下,对着木槿说:“好了,这儿没有人,你到马车上去吧。”
见木槿面露迟疑,她又补了一句:“我们要赶回西北送信,照你这么走法,走到什么时候。去吧。”
木槿这才爬上马车,车门很快又关上,两匹马一辆马车在官道上奔驰起来。
只是马车之内,除了木槿,还躺着一个人。
“这怕是最后一面了吧……咳咳……可惜啊,不能与她们说两句话……咳咳……”
“往后,就只有我们两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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