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时间,很默契的,两人在没有任何约定的情况下,总能在第二日相遇,随后在一起结伴出游。
他们沿着溪畔玩耍,没什么重要的事,玩玩泥巴,打打架,扯上两根狗尾巴草乐呵乐呵,一大一小,漫无目的在原野上晃荡,掏掏野鸡窝,追追怪熊,没事在戏耍几个妖怪,一日日的便也过去了。
其他的小孩看到了这怪异组合,一溜散去,大人看到这两怪人,也是远远的避着,两人也不恼,总是有自己的事的,打上几架也总能和好,不玩闹的时候,也有的是说不完的话,一问一答的稀奇古怪里,全是孩童视角的刁钻趣味。
问的人必定是小的,从没有人能回答他这么多问题,管教的母亲,古板的父亲,无趣的家仆,是问不出甚的。师傅倒是不拘着他,但这般童言总是难等到答案。
大的倒是有问必答,她活得够久,看的够多,真的假的,过去的,未来的,随口胡掐的,张嘴就能说出来点,和小朋友的相处,让茉莉难得有那么一丁点开心,那是相当久违,遥远的。
在天朗气清的春风抚慰下,两人路过原野。
原野上的人们在纵情高歌,曲调缠绵悠扬,时下风气并无后世那般苛刻,年轻的男女们在大地上奔走,他们嘻嘻嚷嚷,享受着最单纯的快乐。
一大一小的怪异组合出现在此,自是惊扰到了成双成对的小情人们,看到两人,他们哂笑的捂着脸,面贴面,颈交颈,又在那情浓的对视中,绵绵缠缠的滚到了更深处。
“这些人总光溜溜的躲在这打架,真没意思,何不光明磊落的比上一比。”稚嫩的孩童还不能理解生命的起源。
“他们不是在打架,是在快活。”大人却早已看透本质。
“快活?”
“就造小孩过程的附带效果。”
“造小孩就能快活?”
“在小孩出来之前是的。”
“那就是说,他们造出的小孩子就是快活咯,怪不得我这么快活~”他大迈几步撒欢的跑,连翻几个大跟头,朝着山谷大喊着,“我就是快——活!”
山谷回送给他敞亮,他乐呵呵的回头喊着,“那茉莉,你也快活吗?”
“我已经很快活了。”
在阴霾笼罩的春雨里,他们漫步山丘。
山丘上,是期期艾艾的送葬队伍,白茫茫的一条蛇形走位,在大地上缓慢蜿蜒,哀怨的长叹里是撕心裂肺的哭喊,天地阴阴的,无尽的悲伤藏在云里坠得满天乌黑。
“真奇怪,这么多人哭着抢一个箱子干嘛,一人分一个不就好了吗?”
“不是在抢柜子,是在送葬。”
“送葬?”
“把死人装进柜子里送到特定的地方埋了就是送葬。”
“那死便死了呗,有甚好哭的。”
“因为活着的人在为失去而痛苦。”
“那带回家不埋就不会失去了呗。”
“失去的不是□□,是感情。”
“不懂。”
“你这个年纪不需要懂。”
“那茉莉,你也会哭吗?”孩童好奇。
“当然会。”
他们路过乡间小路,喜庆的迎亲队伍正在吹吹打打,红红火火的长龙望不到头,欢喜的糖撒到路人手边,每个人都热热闹闹得似乎要把所有的笑容在这一刻用完。
糖拿到手里,哪吒却皱上了眉,“都是死了人,为什么装黑柜子里就哭,这装红柜子里就笑。”
“你可别乱说话了,一会你要被打我就跑了。”
“我还能怕他们不成。”
“这不是送葬,是男女成亲的仪式。”
“这个我知道,就是那些躲在野地里打架的人躲回家去打架。”
“哈哈哈哈哈哈哈。”茉莉哈哈大笑。
他们走过小巷,路过一户门廊,年轻的父母们正抱着新生儿,在门廊上迎接着上门恭贺的亲友,看到两人,自是又送上了欢喜福气的糖。
那小小的一团似乎有格外的魔力,将两个呱噪鬼定了声,彼此默契的安静接过,轻手轻脚的远远躲开了那团,一直走出巷子坐上堤畔,才将屏住的气呼出了声,身后的巷里依旧是熙熙攘攘,高高兴兴,眼前小河流水油润润的淌啊淌,一汪月亮睡在水里,明晃晃。
两人坐在堤上,没滋没味的嚼着糖。
“我在阿娘的肚子里呆着的时候,也是那样的小小一个。”
“你还记得?”
“当然。”那是不需要解释的,人类的新生。
对面巷里砰的一声巨响,炸的两人一愣,哭天喊地的哀嚎跟着炸开,白花花的帘啊,布啊,瞬间铺满了眼,那阴长的哀叹在眼,婴儿的啼哭在后,两人捂着耳匆匆走过,躲开了生命的轮回。
躲过几个巷口后,茉莉朝小孩伸出了手,“能不能把你的手给我捏捏。”
“喏。”他极为大方的递了过去,那藕白的肉被她一节节的拉着掐了掐,“你老掐我作甚。”
“像捏我家的小猫。”
“那你的猫呢。”
“我没有小猫。”
春天走到了尾巴,暑气登了场。
两人这般走街串巷,溜鸡斗狗,从春溜达到了夏,茉莉难得的清醒了这么长时间,过得尽是些离她远去的琐事。
“好了,我回家了。”
“嗯。”茉莉停下了脚步。
“那茉莉,明天见。”这是自上一次闹掰后,两人第一次相约第二日的相见。
可真是个好孩子啊,茉莉轻轻的挥了挥手,“明天见。”
“你不用一直蹲着,明日,我来找你便是了。”
“……”
“反正不是在山里就是在海边,你不喜欢人多的地方,也不喜欢一个人也没有的地方,小孩太多的你就躲,老人太多的地方你也不去,你就会躲得远远的看着,那一共就这么点地,我定会找到你就是了。”
对此评价,茉莉笑了笑没有说话。
“不会让你等太久的,明天马上就会来了。”小孩边退边连连摆手,甩的腕上的镯儿叮当响。
没有理会对方的好意,茉莉背对着那孩子坐在了地上,她打算就在这个地坐一坐,很快就过去了。
身后出走的脚步打了架,绕了两下莫名的又扭回了她的跟前。
“……”茉莉挑了下眉,无声的问着对面的小朋友。
“你哭了吗?”他很唐突的提出了个冒昧的问题,似乎是第一次使用委婉,在那无头绪的话出来前,先压低了声。
“没有。”女人有点惊讶为何。
“你在哭。”这下是斩钉截铁的。
茉莉哑然失笑,“说了没有。”
“你就是在哭。”
“呵。”茉莉笑出了声,“你是瞎了吗?哪只眼睛看到我在哭了。”
“反正我就是看到了。”那半点小心被用完后又现了乖张本性,“茉莉,你就是哭了。”
“你在烦人我可揍你了。”超不理想的,本身的好意似乎又被这孩子扭成了闲嘴斗气,茉莉只想赶紧止住这个话题。
“……你这人真是可恨得紧。”可对方却是先恶狠狠的磨起了那细细的牙。
茉莉头都大了,她已经很久没有跟人交流了,时下的敏感顾忌她是一概不知的,只觉得冤,“又关我什么事。”
哪吒咬着牙撅起嘴坐到了她对面,他托住双颊,前面那一股脑的恼气又被丢了开,提了个八竿子打不着的问题,“你干嘛不回家去。”
不理解这小孩的情绪为何变化如此之快,但她还是老实回答,“我没有家。”
“那你父母呢?”
“早死了。”
“兄弟姐妹?”
“我家就我一个。”
“那亲朋好友总该有的吧。”
“我人缘不好。”
“那你丈夫情人?”
“不回家套我话干嘛啊小弟弟。”
“你既是修士,那必有师门,你师从何人,道门何处?”
“不知道那个老人味很重的老头子叫什么名字。”并非故意为之,一开始,茉莉的确是因为置气而没有了解过,后面大概是有说过的,但一时半会,茉莉真什么都想不起来。
这大逆不道得让哪吒都颇为敬佩,他矜持得轻咳两声,“我叫哪吒。”
“你不是早就告诉我了吗?”
“乃陈塘关总兵李靖之子,自幼拜得元始天尊座下十二金仙之一的太乙真人为师,学的是求仙问道之事,我家中除了父母,还有两哥哥,皆在外修行。”
“说这些来与我何干,你再不走我真要揍你了。”心里淡得发空,突然的,茉莉觉得这孩子烦人极了,可能是厌孩症要开始发作了,她只能想到这个。
“这是我师傅送我的乾坤圈。”
“噢。”
“这是我师傅送我的混天绫。”
“噢。”
“这是我师傅送我的风火轮。”
“噢。”
“我观你这宝衣不凡,想必你师傅对你也是极好的,你干嘛不寻你师傅去。”
“我让他给我生个孩子他不肯还一直惹我生气,所以我捅了他两刀就跑了。”这一长串的忤逆茉莉说的毫无负担,她垂下眼,死死的盯着那孩童绕动着发梢,“现在他人可能死了也说不定。”
“……”这信息量似乎是吓到了这小孩,他瞪大着眼,一时半会接不上话,直把茉莉逗乐了。
“等等,我好像在哪听过哪吒这个名字。”脑中闪过一丝抓不住的银光。
“但不是什么好的名声。”她眯着眼,快速的在脑海里搜索着这号人物。
“又故意恶心人。”
”别吵我想想。”她伸手抓住哪吒胳膊,细细的看。
这小儿梳着个双丫髻,生得是花容月貌,长得是身骨空灵,手戴金镯,腰缠红绫,脚踩两火轮,人却是香粉粉的一团。
答案呼之欲出,“想起来了!”
久远的记忆复苏,月亮点亮了她的眼。
“你是哪个哪吒!”她拽紧眼前的小孩,惊喜的上下打量,这是最近的一个与她那已经远去的人生相关的东西。
魔童哪吒,上美哪吒,西游哪吒,遥远的记忆里还剩那么丁点碎片。
“你又胡乱发什么疯!”被抓住的小孩很不情愿扭着要跑,却又是辞别不了那等热情,扭抽筋的眼珠子在睁开,便只剩硬气,“小爷便是小爷,灵珠降世!何来区分!”
这身傲骨扎进茉莉的眼里,痛得让她直觉烫手,她咻地松开,两秒的空白后,就又懒洋洋的没了劲。
“噢,那你走吧。”她了无生息的歇了劲,又没了生机。
“我两相处了这么久,今日才知你这等身世,今日无意勾起了你的伤心事,让我把你一个人丢在这,断不是我哪吒能做出来的。”小孩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
“都说了我没事,你走吧。”
“你既担心你师傅,为何不寻你师傅去。”
“世上无父无母无亲无友这么多,天天可怜这个可怜那个,想必哪吒很忙呢。”语气已经压不住火了,真是没眼力啊这死小孩,茉莉起身就走。
身后的小孩子却跟得紧,“你嘴巴这么坏,怪不得要穿着这霞衣防人家打你。”
“你这般没眼色,怪不得你师傅尽教你本事保命。”
天边的月亮越爬越高,再这样扯下去也不是个办法。
“你到底走不走,你不走我走了。”还搭理他什么劲,心里恼得很,她就应该使出个诀,腾云驾雾的远他个十万八千里的。
“你真是个没心的。”所有的虚张声势,在小孩子眼里都是一览无余。
“你赶紧走吧,我累了。”彻底没了过家家的兴趣,茉莉冷着脸背了身,“都说了,我没事,但你再烦我,你就有事了。”
“真的?”孩子凑到了跟前踮着脚问道。
“赶紧走,我快被你烦死了。”茉莉转个身继续冷着脸。
“我哪有烦人。”
“给你个警告啊,小朋友。”再也没了耐性,茉莉掐诀甩出,两人立马隔开条河,“不要随便跟陌生人搭话了,会被奇怪的东西缠上的。”
“你又不是陌生人。”河对岸的人抓起石头就朝她丢来,赌起气来,“你我既是朋友,我已将我全数告知了你,你却对我多加隐瞒,这算哪门子朋友。”
淡淡的投去一眼,这样的安全距离让茉莉收起了烦躁,她无比风凉的哼着,“同情心太泛滥小弟弟你活不久的。”
“而且,我不需要朋友。”明明是她自己最先提出的,却在此刻全盘反了悔,换一个人来只怕叫冤。
可面对那个却是个实诚得骇人的赤子之心,全然不会被她这等无情伤到,他三两下的过了河,“那我委屈下当你爷爷得了。”
“我可没你这么个年龄的爷爷。”
“那你把我当你爹也成。”有样学样的哪吒张口就来。
“倒反天罡了是吧。”
“总不能真想让我做你的情人吧。”
“噗、”不知哪点触及到了此人的怪癖,她那轻蔑的笑声刺耳得很,“哈哈哈哈哈哈哈。”
“笑什么笑,小爷定能让你快活。”忍了数月的口癖还是说了出来。
“好好好,我不笑了。”这一笑倒让茉莉卸下了防备,,她连退几步躲过袭击,“你若想,叫我声姐姐吧,就叫茉莉姐姐。”
“呸。”小孩子鬼头鬼脑的吐着舌,做着鬼脸,“我偏要叫你,茉——莉!”
笑过后,茉莉抹去了眼角的泪,“那还是做朋友吧,小哪吒。”
“我警告你哦,哪吒你真的很好很好。”
“可是,我啊,……”
温柔的夜风吞没了最后几个字,两人神色宁静,所有的话语留给了自己听。
“所以回家去吧。”
“再不回家我真忍不住要揍你了,一会我就扒了你裤子替你娘揍你。”
“看来你是真没事了。”看出她有心情开玩笑了,哪吒也安定了心。
“烦都快烦死你了,快走吧。”
“喏。”哪吒伸出手。
“干嘛?”
“手给我。”
“你不会趁我伸手就打我吧。”
“谁会做这种事,丢脸。”
“我会。”
“呸,当谁都跟你一样卑鄙吗?”
茉莉还是把手亮了出来。
掌心上多了只歪歪扭扭的小猫,“喏。”
她盯着,哑然失笑。
“好了,你既然真没事,那我走了,留一只小猫陪你,免得我真一走你就哭了,到时候又怨我,明天见。”
“好,明天见。”
“你不会哭的吧?”小孩还是不放心的回了头。
“不会。”女子笑眯眯的朝他挥了挥手。
山之高,月初小
月初小,何皎皎
茉莉爬到了树上,坐在月牙尖尖,风带着夜的凉,轻而刺骨,这是属于人的生理反应,是茉莉需要的,也是缺失的。
她朝着掌心上的猫儿吹了口仙气,那猫儿灵动的跃出,伴在她左右的树牙上来回的跳,她盯着那抹灵体,意识有点恍惚。
红彤彤的太阳赶走了弯弯的月,沿着树在往上爬,最后一抹月色带着那猫儿一起消失在了黎明的照耀下。
她坐在那一动不动。
“喂!你傻坐着干什么呢。”
低下头,茉莉看到了那个小的不能再小的一点。
“下来啊,茉莉。”声音小而尖锐。
“你别动了,我上去吧。”哪吒三两下的就爬到了树上。
“这上面看得可真远,怪不得你喜欢躲这。”
“我昨日回去想了想,你既无父无母,又无处可去,不如与我回家去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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