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无人收拾的旧殿不说凌乱无比，至少也不会太干净。而风青云的旧殿窗明几净，桌椅瓷器一应俱全，根本不像长时间无人居住的宫殿。殿内字画极多，书卷气息浓厚，靠近窗边的案台上一摞摞纸稿摆放整齐。
此殿中的鬼灵之息虽被极力掩盖，但夜兰摸索间还是察觉到了异常。纸飞帘动，须臾间，夜兰身侧闪过一抹白影。再一转眼，这抹白影消散，夜兰手中被塞进了一封书信。
展开信件，夜兰目下有字：
【吾爱慕香，今靑云与你身份有别，不便再见。闻你连日水米不食洒泪度日，我自是也牵肠挂肚坐卧不宁，特此书信一封，望能解你心中郁疾。千般话语不知从何落笔，那就以时为序，讲讲兄长他为何这般行事伤你，也讲讲我为何闭门不出舍你如弃履。
我与兄长年差一载自幼相伴，也曾伯歌季舞手足情深。犹记得五岁那年，我身患异症，数日昏睡在床，是兄长他昼夜不息陪在身侧，为我祈福不停。然生于皇室之家，除我二人之外宫内又无其他子嗣，因此世人常拿我们互相比较，连父皇母妃都在其内。
人之命天定也，各有其长也各有其短。兄长不喜诗书不爱兵马，唯独对木建之学潜心研究，八岁那年已能精通榫卯之术。我则天生醉心研读圣贤词句，也对骑射兴趣浓烈，是众人眼中最标准的皇子。待年岁渐长，我们开始察觉身边的各种议论之语，也能明白一些区别对待。父皇中意于我，多次在人前表示这南越国未来国主之位非我莫属，此种行为更让世人将我高高捧起，而兄长则被抛诸脑后，鲜少有人关注。
十岁母妃去世，同年春娘娘迎入宫。春娘娘不似旁人般对我热络，反格外关注兄长动向。她不但为兄长另请良师教他治世之道，而且亲自为兄长裁衣下厨，费心他日常起居。受到独一份的偏爱，兄长好似换了一人，不再如从前那般沉默寡言。
春娘娘入宫后的第二年，父皇就决定联合武晋，攻打周炎。这一打便是十余年的光阴。这十余年里面虽国家有战，但南越宫内还是依旧太平安稳，我们兄弟也彼此恭敬相处和睦。二十四岁那年，父皇命我带兵出征，攻打敌军，半年鏖战，我得胜归来。大喜之下，父皇设旨立我为太子。
兄长知此事之后，约我狩猎为我祝贺，可谁知猎场林地竟藏有致人死地的陷阱。那陷阱达三米之深，内嵌地矛十六支。我连人带马坠入其中，深受重伤。若不是良马替我挡下胸前一击，恐怕我当日就会身死气绝。父皇因这件事发了好大一通脾气，兄长也受了责罚。为了弥补我，兄长接过了本该侍女做的煎药之事，他日日待在我左右，劳心劳力的伺候于我，这一坚持就是大半年。我实在过意不去，万般推辞，兄长方才断了此事。
服药大半年我不仅身体未能痊愈，反而越来越虚弱，宫医诊脉说我根基已毁，命只剩三五载。这时我方才想起来查看每日进食之药，才发现原来药中掺进了慢性毒物。兄长素来待我极好，也从未表露过任何继位的想法，我亦从不对他设防。但我终究算错了人心。狩猎之事是他做的，添药之事也是他做的。
我将此事告知父皇，父皇权衡之下决定隐瞒这皇家丑闻。我明白父皇为何这样做，毕竟我的身体已然不行，风家仅剩兄长一人可继承国主之位。为了风家的千秋万代基业，我必须忍下所有苦水。后来我常回忆童年之事自我疏解，想起那些往事，想起因我兄长受到的忽视与打压，我便慢慢对他没了恨。
直到遇见了你，我人生最后的奄息时光又有了盼头。你机敏灵秀，一举一动中都透露着纯真可爱，哪怕你是兄长殿内的侍女，与我身份大不同，我也心向往之。于是我靠近你，想时时刻刻见到你。与你在一起的两年，是我这辈子最快乐的两年，与你指尖相融的一刻，是我此生最幸福的瞬间。奈何兄长还是不肯放过我，他不能容忍自己身边的人还陷入我的怀抱，于是他□□的让你变成她的次妃。
他并不心悦于你，所作所为只不过想压我一头而已。那晚他辱你之后，我想一剑杀了他，可我不得不顾及你腹中的孩子。强压怒意，我再三考虑，终于放下手中之剑。我本就是将死之人，不如顺势而为，让我们的孩子变成兄长的孩子，反正也无人知道你已身怀有孕。这样我死后，你和孩子也能衣食无忧安稳一生。再者，我风家也能世代延续，不至于让这祖辈辛苦打下来的江山拱手让人。只是这一切都可怜了你！
慕香啊，你是个好姑娘，是我误了你，这辈子我只对不起你一人！他日我死后你莫要伤心，我会化风成雨，常伴你左右。
见信如面，愿吾爱慕香早日心中欢愉，努力饭食，至此落笔。】
一气读完此信，夜兰才明白了这许多事。她走进案台，又将上面的纸稿全部翻看了一遍。这些纸稿全部是慕香的画像，从细节处可以看出每一幅都是精心之作。正看的入神时，开门声吱呀呀响起，夜兰抬眼就对上了风寄云复杂躲闪的眼神。
既已在此地碰面，风寄云也不能扭头就走，他道：“今日春令节，我想起了与小弟青云从前在一起的日子，便来他的住处看一看。不巧夜神竟怎么来了这里？这座殿已经许久未有人来了。”
夜兰浅笑，话语如刀直插人心：“国主既睹物思人，那又为何将自己的同胞兄弟残害致死？又为何占他心尖爱人，令他夜夜难眠？”
风寄云明显嘴角抽动了几下，他定定神，为自己开脱：“夜神何出此言？我对青云向来疼爱，怎会杀他？怕不是夜神误会于我！”
夜兰不语，只是将书信递与风寄云，又将数十张慕香的画像扔在风寄云面前。
风寄云接过信稿，看到上面的字迹，心中已了然。他面有愧疚之色道：“既然青云已在信件中把事情的原委都交代了清楚，那我也没什么可说的，是我对不起他。可谁让我们生在皇家呢？寻常人家的兄弟尚且为了一亩薄田十两碎银争的面红耳赤，更何况我们？若有机会问鼎天下，谁会不想？古往今来，哪一位君王背后不是父子相残，兄弟相杀，血流成河。”
“这世间，权力即正义。我贵为一国之主，手里握着上百万的兵马，弑杀亲兄弟的事情哪怕在整个南越国传开，也无人敢说半句闲话。胜者为王败者为寇，无论这江山怎么来的，只要我稳居王座，全天下就没有人能审判我！”
普天之下能将杀人这件事说的这么堂而皇之有理有据的，也就高高在上的国主敢这样。夜兰想起风长恒的话，道：“从小一起看春花夏荷，踩秋叶冬雪，相伴二十余载，哪怕你身居高位，我也不信你心如磐石。手刃亲兄弟别人不敢审判你，雷鸣黑夜之时，你可曾自己审判自己？进四仪殿给祖宗上香之时，你可曾自己审判自己？”
风寄云像是被戳到了软肋，停顿了三四秒，忽而将手中的信件撕碎扔地，他近乎咆哮着说：“从小到大他事事压我一头，在他面前，父皇从未夸赞过我一句。甚至于我们的母妃在临死之前，都只见了他，一句话没留给我。难道我天资平庸连父母的爱都不配得到了吗？朝臣也对他青眼有加，各个上奏请求立他为太子，说他若有朝一日穿袍成王定会是百姓之福。最可笑的是，宫里的侍女内监都区别对待，日日奉承于他，连这些最下贱的奴婢都瞧不上我。”
“所有人都将他视为手中宝，而我从未被看见。既如此就别怪我心狠，我就是要让他们的愿望落空，就是让全南越国的人都对我卑躬屈膝。为了有这一天，青云只能死！”
夜兰看着风寄云，眼神中突然生出了怜悯：“他是明珠宝石，你也未必是泥沙瓦砾。你应当努力过好自己的生活，而不是把不满怨恨全部加注在他的身上。纵使他曾经遮住了你的光，可他并没有错！”
风寄云眼角有泪：“青云他本可以对我不屑一顾，让我正大光明的恨他。可他为何要同情于我？他亲手学做我爱吃的菜，背地里求父皇多召见我，一向好脾气的他也为了我重罚了嚼舌根的侍女。他不知，他对我越好，整个南越宫越没人看的上我。同是皇子，我还年长于他，凭何我要靠他立威？他博得兄友弟恭的贤名，我却成了茶余饭后的笑料谈资。”
“你是被嫉妒蒙蔽了双眼，连你弟弟对你的好都看不见了。他在死之前都不忘维护你，不忘考虑到你们风家的千秋万代。如今他过世那么久，你还在怨他。”夜兰替风靑云抱不平。“你这样怨天尤人，难道这世上就没有一人对你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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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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