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石榴落尽时
一
沈砚之七十岁这年,眼睛彻底看不见了。
不是骤然失明,是像老窗纸被雨水浸得发脆,日子久了,外面的光影便一点点淡下去,最后只剩一片模糊的白。
他倒也不恼,每日依旧坐在西跨院的竹椅上,指尖摩挲着那方兰草绢帕——帕子边角磨得发亮,针脚被岁月泡得发软,可他总能准确摸到那株褪色的兰草,摸到叶片边缘最细密的那几针。
“先生,今日风大,回屋吧。”
小张——如今已是老张了,鬓角也染了霜——捧着件厚氅过来,想替他披上。
沈砚之摇摇头,声音轻得像飘在风里:“再等等。”
等什么,他没说。老张也不问。这几十年来,他早习惯了先生的“等”。
等晨露沾湿石阶,等夕阳漫过墙头,等风吹动石榴树叶的声响——尽管那棵老石榴树在十年前就枯透了,枝丫被雷劈断半幅,剩下的半截像只枯瘦的手,在风里晃了这些年。
去年秋天,老张试着在老树根旁栽了棵新苗。沈砚之听见挖坑的动静,问是什么。
老张说:“石榴苗,先生不是总念叨着,当年那棵没结果么。”
沈砚之沉默了许久,指尖在绢帕上顿了顿:“不必了。”
可老张还是栽了。新苗细弱,栽下去时歪歪扭扭,如今倒也抽出了几片新叶。
此刻风过院角,新叶簌簌响,混着老树干的呜咽,倒像有人在低声说话。
沈砚之忽然笑了,伸手往空中虚虚一探:“是你来了?”
老张知道,先生又在跟“她”说话了。那个叫苏婉的姑娘,先生记了一辈子,从青丝记到白发,从明眸记到盲眼。
“先生,”老张轻声道,“布庄的新掌柜差人送了些桂花糕来,说是他小女儿做的,仿着当年苏姑娘的方子。”
沈砚之的指尖颤了颤:“放下吧。”
桂花糕放在石桌上,甜香漫开来。沈砚之没动,只是侧着头,像是在听风里的声音。过了许久,他才缓缓道:“那年她做的桂花糕,糖里掺了些蜜渍的梅子,不那么腻。”
老张应着“是”,心里却发酸。
先生记这些,记了快五十年了。
二
沈砚之偶尔会想起初见苏婉的模样。
其实记不清具体的眉眼了,只记得那天的阳光很好,她站在石榴新苗旁,月白衫裙被风掀得轻轻晃,鬓边别着朵木槿花,颜色像极了他案头那方新研的胭脂。
“沈先生,小女子苏婉。”她的声音脆生生的,像檐角滴落的雨珠砸在青石板上。
那时他刚从一场风波里脱身,心里像压着块湿冷的石头,见了谁都淡淡的。
可那天看着她递过来的竹篮——里面的芙蓉糕码得整整齐齐,边缘还带着点烤焦的金边——他忽然觉得,那石头好像轻了些。
后来她常来。有时带布料,说“家父说先生眼光好”;有时带绣绷,坐在廊下绣帕子,阳光落在她发间,银针闪着细碎的光。
他看书时,总忍不住抬眼望她,看她蹙眉思索针法的模样,看她被阳光晒得微微发红的鼻尖。
有次她绣兰草,针脚歪了半分,自己懊恼地拍了下额头:“该死,又绣错了。”
他走过去,从她手里接过绣绷。她的指尖刚巧擦过他的手背,像片羽毛落下来,痒得他心尖都颤了。
“这里,”他指着那处错针,声音竟有些发紧,“兰草的叶尖该往上挑,才像带着露水。”
她抬头看他,眼睛亮得像盛着星子:“先生也懂绣活?”
“不懂,”他移开目光,指尖还残留着她的温度,“只是看画多了,知道些气韵。”
那天傍晚,她走时忘了带走绣绷,上面绷着半幅兰草。
他坐在灯下,看着那半幅绣品,忽然想起她鬓边的木槿,想起她笑时嘴角的梨涡,想起她递过来的栗子糕——温温的,甜里带着点果仁的香。
他竟对着那半幅绣品,坐了整整一夜。
三
苏婉被打入大牢的消息传来时,沈砚之正在誊抄周侍郎的旧文。
笔尖在纸上顿了顿,一滴墨晕开来,像朵骤然绽开的黑花。
他没回头,只听见老张在门外急得直搓手:“先生,怎么办?听说……听说苏姑娘是为了找证据救您,才被他们抓住的……”
“证据?”沈砚之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湖面,“她哪里有什么证据。”
他比谁都清楚,苏婉说的“账本备份”,不过是情急之下的谎话。
那个柔弱的姑娘,连杀鸡都不敢看,却敢对着官差喊“我能救他”,像只护崽的幼鸟,明明翅膀还没长硬,却要扑向猎枪。
他想起最后一次见她,她被两个官差架着,头发散乱,月白衫裙上沾了泥,却还在拼命回头,对着院门喊:“沈先生!等我!”
那声音像把钝刀,在他心上割了几十年,到如今还在隐隐作痛。
禁足的日子,他把自己关在书房。书架上的书翻得卷了边,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窗外的石榴苗被风吹得东倒西歪,像极了她被拖走时挣扎的模样。他忽然抓起笔,想写点什么,可笔在纸上划了半天,只写下“婉娘”两个字,墨迹浓得化不开,像两行没掉下来的泪。
后来他才知道,苏婉在牢里,每天都在绣东西。狱卒说,她用烧焦的木炭当针,用自己的头发当线,在破布上绣着什么,绣完就藏在怀里,谁也不给看。
直到她病逝,牢卒在她怀里摸到那片破布,上面绣着棵歪歪扭扭的石榴树,树下站着两个人,一个像她,一个像他。
那破布后来被老张偷偷收了,想给先生看,却终究没敢。他怕先生看了,那点撑着活下去的念想,就彻底断了。
四
沈砚之失明后,反倒比从前更“清醒”了。
他能听出老张的脚步声里藏着的疲惫,能闻出桂花糕里掺了多少糖,能摸到新栽的石榴苗又抽出了一片新叶。
有次小张——老张的儿子,如今也成了半大的小伙子——在院里劈柴,他听见斧头落下的声音,忽然道:“轻点,别惊着院角的花。”
小张愣了愣:“先生,院角没花啊。”
“有的,”沈砚之的指尖在绢帕上轻轻点着,“月白的,带点茉莉香。”
小张没再问。他听爷爷说过,很多年前,有个穿月白衫裙的姑娘,总来给先生送点心,鬓边总别着朵茉莉。
入秋时,布庄的新掌柜带着小女儿来拜访。小姑娘刚及笄,梳着双丫髻,穿件浅碧色的半臂,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像极了老照片里的谁。
“沈爷爷,我给您带了石榴糕。”小姑娘把食盒放在石桌上,声音脆生生的。
沈砚之侧过头,对着声音来处笑了笑:“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苏念。”小姑娘说,“我爹说,是思念的念。”
沈砚之的指尖猛地攥紧了绢帕,指节泛白。过了许久,他才缓缓道:“念……是个好名字。”
苏念不知他为何沉默,只当他没听清,又道:“沈爷爷,我爹说,我奶奶的布庄,当年多亏了您才保住的。我奶奶说,她年轻时总来这院里,看您写字,看您种石榴树。”
沈砚之的喉结动了动:“你奶奶……还好吗?”
“好着呢,”苏念笑着说,“就是总念叨,说当年没来得及给您做真正的石榴糕。她说那年的石榴刚结果,就被一场大雨打落了……”
后面的话,沈砚之没听清。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雨天,石榴新苗被狂风压弯了腰,他站在廊下,看着苏婉冒雨跑来,裙角沾了泥,手里却紧紧护着个食盒,里面是刚做好的石榴糕,还带着余温。
“先生,你尝尝,”她笑着说,眼睛亮得像落了雨的星子,“这是今年的新石榴做的,甜着呢。”
那时他怎么也想不到,那竟是她最后一次给他送点心。
五
冬至那天,下了场大雪。
沈砚之坐在竹椅上,听着雪落的声音。老张在廊下生了炭火,暖融融的气裹着松木的香,漫过青砖地。
“先生,吃点饺子吧,萝卜馅的,您从前爱吃的。”老张端来一碗饺子,热气腾腾的。
沈砚之摇摇头:“不饿。”他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老张,你说……她会不会怪我?”
老张知道“她”是谁。这些年,先生总在问这句话,在梦里问,在醒时问,像个解不开的结。
“不会的,”老张低声道,“苏姑娘那么好,定是盼着先生好好活着。”
沈砚之笑了,笑声里带着点释然,又有点说不清的怅然:“是啊,她总说,人这一辈子,得为值得的人或事,拼一次。”
“她拼了,我……也得替她看看这人间。”
他替她看了。看布庄重新开张,看周侍郎冤案昭雪,看那棵枯过的石榴树又发了新芽。
他看了五十年,看得青丝成雪,看得双目失明,终于可以说一句:婉娘,我没辜负你。
雪下得更大了,院角的新石榴苗被雪压得弯弯的,却透着股韧劲。
沈砚之忽然觉得累了,靠在竹椅上,慢慢闭上了眼睛。
他好像又听见了风声,听见了石榴叶的簌簌声,听见了有人轻轻唤他:“先生。”
他循着声音望去,晨光里站着个姑娘,月白衫裙,鬓边别着茉莉,手里提着个食盒,正含笑看他。
“婉娘。”他伸出手,像很多年前那样。
姑娘走上前,轻轻握住他的手。她的手很暖,像带着晨露的温度。
“先生,”她说,“今年的石榴熟了,我做了石榴糕,你尝尝。”
他笑了,眼角有泪滑下来,落在那方兰草绢帕上,晕开一小片浅痕。
这年冬天,沈砚之走了。走时怀里揣着那半枚锈透的铜钉,手里攥着那方磨得发亮的兰草绢帕,脸上带着浅浅的笑,像是终于等到了什么。
老张按照先生的遗愿,将他葬在了城外那片乱葬岗附近,紧挨着苏婉的坟。没有立碑,只在两座坟前各栽了棵石榴苗。
第二年春天,两棵石榴苗都发了芽。
秋天来时,枝头挂满了红灯笼似的果子。风吹过,果子簌簌落,砸在新土上,发出闷闷的响,像有人在说:
“你看,今年的石榴,真甜啊。”
“是啊,就是不知道你还愿不愿意给我做石榴糕了你。”
---[番外完]---
[星星眼]番外我觉得还行耶
把我写的有点难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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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番外:石榴落尽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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