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箭矢
夜深露重,山洞的寒气逼人。干树枝已换一堆,只余火星点点。
思及寝宫温枕暖褥,宣业祟拢了拢衣袍,缩在一角落,“权将军,我们何时能出去?”
权封脱下外衫盖在宣业祟身上,“等天亮。”
宣业祟盯着火星,又看向坐在一旁的权封。他朝权封那挪了挪,“权将军,你不冷吗?”
权封摇头。
外衫是权封的气息,夹杂着血腥味。
宣业祟犹豫稍许,张开外衫,“权将军,孤冷,你过来暖暖。”
四目相对,火星映在宣业祟的眼眸,似烧着了权封的某根须。
权封低眸,披着外衫从后让宣业祟靠怀。
宣业祟侧身,双臂环住权封的腰,头枕在他的肩。
温枕暖褥。
*
“殿下,天亮了。”权封一夜未眠,眼底青黑。
宣业祟迷迷糊糊起身,“小福子,给孤更衣。”
权封将外衫披在宣业祟身上,他的右肩还留着水迹。
宣业祟睁眼,环顾四周,这才惊醒。
“殿下!”
“殿下!”
洞外有声,宣业祟笑起,欲往洞口走,“有人来寻孤了!”
权封一把拦住,身形微晃,“臣先去探探。”
为首之人是太子殿下的贴身太监小福子,后跟着十多个带刀侍卫。
确认其身份,权封松了口气,“走吧,殿下。”
小福子见到太子殿下,衣袖抹泪,“殿下,可吓死奴婢了!”
宣业祟灰头土脸,衣裳不整,而一旁的权封唇色发白,皆是受伤之态。
“回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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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宫内,黑压压跪着十多人,宣帝勃然大怒,“谁这么大胆,竟敢刺杀太子!?”
底下人胆战心惊,落针可闻。
太医此时从里间出来,“陛下,殿下脚腕受损,这段时日恐不能行走,又受大惊,需得静养。”
宣帝摆摆手,眼神莫测,“权将军伤势如何?”
“权将军左臂暗器所伤,皮肉血流,未入骨。”太医头摆得很低,语毕便不敢多言。
权封被宣业祟带到了东宫。他看向权封,刚刚上药时他一言不发,宣业祟以为他不疼,只是额角的汗珠暴露了一切。
“权将军,你救了孤,孤自会向父皇讨要奖赏,你想要什么?”
宣业祟的语气满满炫耀之意,像是在说,你想要什么,孤都能给你要到!
权封轻笑,陛下没有责罚都算是仁慈了,哪里还敢讨要什么奖赏。皇上看中时,就算美言两句,他都能大赏;皇上若是看不惯,哪怕为之捐躯,他都能定个罪名。
“臣分内之事。”
宣业祟微皱眉,一股子说不上来的气,真是榆木脑袋。
太子上山被行刺之事传遍整个京城,民间各说纷纭。有说当朝太子跋扈滥权,草菅人命,东宫每年死伤奴仆无数,才致使杀身之祸;有言太子每年假借为端皇后上香,实则是上山玩乐,圈养美人无数;更有甚者云,三月山崩,太子学识平庸,无半点储君风采,此行警示太子不为天命君。
流言四起,宣帝大怒,命大理寺彻查。
与外不同,东宫倒是一片祥和。
“殿下,此时京城百姓的言论极其不利。”
走出崇仁殿,韩力信观太子的神情。
宣业祟愤愤,因这事百官纷纷劝谏勤学,父皇还命他的功课多做一个时辰!一个时辰都够他看两场蹴鞠了!
不过,这事也有好处,权将军归京无事,再则护驾有功,宣业祟三言两语就向宣帝讨要到了权封,命他入东宫传授谋略与武学。
“殿下,权将军在崇文殿等候。”
宣业祟笑起,“孤稍后就来,小福子!”
韩力信狐疑,“殿下,权将军这是?”
宣业祟的手搭上小福子的手臂,“父皇命权将军入东宫传授武学。”
韩力信皱眉,“殿下,权将军之权,不可……”
宣业祟已无心听,随口道:“你先回去吧。”
崇文殿内,一高大身影立于中,如青松挺直。
宣业祟走近,“权将军,孤正好下学。”
这几日的修养,宣业祟的脚已好得**分,走起来虽不快,却也与常人无异。
他瞥向权封的左臂,“权将军的伤如何了?”
权封拜见之姿,“已无碍。”
“那便好。”宣业祟说着坐到书案前,“父皇已命大理寺彻查。”
权封没有回话,“殿下,可讲学了。”
宣业祟勾唇,挥退所有下人。
门闭,殿内只余两人,他走近权封,“好啊,权将军,那便以此次的刺杀来讲学。”
宣业祟的眸子清明,却又带着些狡黠,权封对上那眼,转瞬间那狡黠又不见。
重生前遇刺,大理寺查了许久都未查出来,最后不了了之。宣业祟虽未说什么,却一直记得此事,重翻旧卷,发现前几月宣帝已命工部去通那座山的近路。
工部……工部尚书郭守正乃郭贵妃之父,郭贵妃为大皇子宣时昱的生母。
重生前,宣业祟是断不信兄弟手足竟也会相残,大理寺查不出便作罢,但重活一世,宣业祟惜命得很,不得不防。
想要孤命者,一个都不放过。
只是单有这些还不足以证实,怀疑的种子已埋在宣业祟心间。大理寺是查不出,还是不敢再查?亦或是已沆瀣一气?
权封不语,宣业祟只是盯着他的眼眸,笑意起,“想着孤亲身经历,能更快悟出权将军所传。”
还不够,权封还未能为己所用。
宣业祟余光见前几日挂于墙上的画——月明星稀,山林迷雾,树大招风。
他拿下这画,卷起,画柄轻撮权封的胸口,“赏你。”
不容拒绝,如他的玉手指尖碾过心口,那处竟发起热来,权封双手捧画,嘴里只道,“谢殿下赏赐。”
兵书谋略竟比儒书还要无趣,宣业祟无心读书,侧目看向书案执墨的权封。
鼻挺而立,剑眉有形,眼眸于纸上,无波却暗藏炽火,好似身处沙场。随笔墨,手背青筋隐隐凸起,岁月鎏金,纸上谈兵也风姿卓越。
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权封停笔,“看完了?”
宣业祟回神,“还有几张。你在写什么?”
纸上简单几笔勾勒两方兵防形式,上方一行字如白鹭飞天,形飞华姿。
一手好字,其义却教宣业祟头疼,“权将军,孤看不懂。”
从未上过战场之人,也无半点兵法智谋。
权封拿起宣业祟面前的兵书,“殿下,你看了多少?”
寥寥几字。
宣业祟毫无愧心,还委屈道:“书里字全认得,可一块儿看,孤就不知其义了。”
权封无半点不耐,“臣读给殿下听。”
宣业祟伸手握住权封要翻兵书的手,手心似握着温铁,“权将军,孤有一问。”
权封的手背还残留温润,青筋突突,目光追随宣业祟,只见他于柜中暗格拿出一物——折断的箭矢。
此箭一出,权封便知。
“此箭可见过?”
权封摸了摸箭矢上的纹路,与兵部常规制式不符,且木材也不一样。
“军中所用制箭木材多为桦木,而此箭为柘木。”
柘木——禁苑之木。禁苑里的树木只供皇家所用。去岁宣帝赏给宣业祟的便是柘木弓。
“看得出何时所制吗?”
权封观其貌,“新箭,砍伐制成不过半年。”
几月前,大皇子得一新弓箭,春蒐时,大皇子在猎场大展身手一番,还猎得白鹿白狐,献于宣帝,群臣皆道大皇子箭术精湛,英姿飒爽。而此弓箭也被大皇子多次提及,格外喜爱。
时间对上了。宣业祟勾唇,虽此箭未必铁证,但聊胜于无。制箭木材需工部下属虞部自禁苑获取,现弓箭出现在了刺客身上,工部难逃其责。不过若只是判个“监管不力皇家木材被盗”的罪名,工部监管受罚,不痛不痒,势力尤存,反而引起注意;若是证物直指工部,罪大重罚,革职、调离或流放,工部换血,再无起势,两者天差地别。
点到为止。宣业祟收起箭, “权将军果然厉害。”
权封不知他何时留了一箭,要论厉害,还是太子有心。
一个时辰已过,殿门外响起小福子的声音,“殿下,晌午了,可否要用膳?”
不用继续读书了,加之箭矢木材的发现,宣业祟倍感爽快,“今日孤所学甚多,权将军留下来一同用膳。”
权封并不愿多留,“殿下,臣府上已……”
宣业祟打断权封的话,“留下来陪孤用膳,孤一人吃太寂寞了。”
不等权封回话,宣业祟已命小福子上菜了。
“不知权将军的口味喜好,尝尝可还合胃口?”宣业祟说着,示意下人给他布菜。
权封说不出什么漂亮话来,恪尽君臣之距。
如跟木头对话。
“殿下,食官署今新制了朱红饮。”一宫女端来两玉杯,上冒着冷气。
“真是好福气,今权将军来,竟有新饮了,快端上来,给权将军尝尝。”
宫女低头摆饮,手微抖显得有些许慌乱。
宣业祟盯着这宫女,熟悉又陌生。
宣业祟以脚移了移旁边的椅子,宫女退时不慎,打翻了桌上玉杯,红汁倾倒,也泼湿了权封的衣袖一角。
“大胆!”宣业祟气起,“权将军乃孤的贵宾,竟如此冒失!”
宫女愣了稍许,颤抖着跪地磕头哭泣,“奴婢不慎,奴婢知错了,请殿下饶了奴婢。”
宣业祟似听不见求饶声,“几时入的东宫?”
宫女被问及又愣了稍许,“奴婢于三月入的东宫食官署。”
“如何进的?可有人举荐?”
“奴婢,奴婢……”宫女慌张极了,半天说不出话来。若说刚刚的慌张是怕丢了命,那现在的慌张更像是怕露了馅。
宣业祟没耐心听她说了,“来人,拖出去杖……”
他说着瞥一眼铁面神权封,又改口道:“这点小事都做不好,杖责十五,哪里来的丢哪里去。”
哭声远了,下人纷纷收拾桌上残羹。
“让权将军见笑了。”宣业祟自怀里掏出手帕,执起权封的手臂,擦了擦衣袖那处红湿。
手帕红晕,凌霄花与朱红相映,如血般滴入权封的心尖,冷热交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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