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桑榆走出病房时,时间已经临近下午五点。
窗外的斜阳低垂,走廊上依稀能听见各个病房内传来的一连串不大不小的交谈声,以及各种机器运转的滴答声。
走出住院楼后是条长廊,金黄穿过绿植铺洒在地面上,两排木制长椅上零零散散的坐着许多人,其中唯有一人显得格外亮眼。
男人坐在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身旁,正专注地念着手中纸张上的内容。
他的声线虽冷淡,却在念信的当下显得并不冰冷,反而更像一汪温度刚刚好的水流静静的流淌在空气之中。
字里行间中林桑榆很快便明白了,江遇念的是一封奶奶爱人专门写给她的书信。
不远不近的距离刚好不会打扰两人,她索性停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这一幕。
没过多久,江遇似有察觉般朝她的方向看来。
见是她,他抬手朝她招了招,示意她过去。
林桑榆顿了几秒,身体比脑子先行动,一步步向他走去。
她突然就明白为什么当时隔壁医学院里的女生会前仆后继的靠近他了,更发现原来她根本不曾认真看过他。
林桑榆刚想在他们对面坐下,没想到江遇却将自己的位置让了出来。
他说:“感觉你会比我更适合给奶奶念信。”
林桑榆将信将疑的接过他递来的信纸,在老人身旁坐下柔声问道:“奶奶,我可以帮你念信吗?”
老人听后满是岁月痕迹的脸上浮现一抹慈祥的笑容。
“当然可以了,小姑娘你声音可真好听。”
林桑榆意外收获夸奖,愉悦顿时盈满了整个胸腔,这甚至比被她的听众夸时还要开心。
江遇斜倚在一旁的柱子前,下意识脱口而出:“她是专业的。”
话音一落,林桑榆有些意外的看向他。
江遇知道她的播客?
仅仅是一瞬,这个念头便被她否定了。
江遇看起来可不像是会听播客的人,又更何况是她的播客。
信纸上的墨迹仿佛带着旧时光的温度,“...愿早日与你重逢。即颂秋安,夫明远。”
林桑榆念完最后一个字,声音轻柔得如同叹息。
黄昏的金辉温柔地铺满了长廊,也落在奶奶布满岁月沟壑却盛满幸福泪光的脸上。
她下意识地,目光再次飘向倚在柱边的江遇。
他不知何时已站直了身体,不再是那副慵懒倚靠的姿态。
夕阳的余晖勾勒出他清隽却略显孤直的侧影,他正专注地看着奶奶,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深眸里,此刻似乎沉淀着一种林桑榆从未见过的、近乎悲悯的温柔。
“姑娘啊,人老了,记性总跟筛子似的。”奶奶轻拍着林桑榆的手背,力道温暖而微弱,“这信啊,我日日看,日日忘,可我家老头子的模样声音,刻在这儿呢!”
她点点自己的心口,语气里带着孩子气的骄傲。
那瞬间的骄傲和绵长的思念,像滚烫的熔岩猝不及防地灌入林桑榆的心房。
她想起温韫苍白脸上虚弱的笑容,想起自己蜷缩在病房角落时啃噬骨髓的孤寂和恐惧。
一种强烈的冲动攫住了她——这些在生死边缘依然倔强燃烧的温度,这些被病痛和时光威胁着即将湮灭的故事,它们不该只存在于泛黄的信纸或模糊的记忆里。
她下意识攥紧了手中的信纸,指尖微微发颤。
目光不经意掠过斜倚在柱边的江遇。
就在奶奶轻拍她手背,骄傲地说“刻在这儿呢”时,林桑榆清晰地捕捉到,江遇垂在身侧的手指,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快得几乎无法察觉。
“奶奶,”林桑榆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却又异常坚定,“如果...我是说如果,能把您和温韫,还有很多像你们一样有故事的人的声音和故事留下来,做成一个节目,让更多人听到、感受到这份力量和温度...您觉得,这可行吗?”
奶奶浑浊的眼睛亮了起来:“乖乖,这主意好哇!就像以前听匣子里讲故事?”
“对,就像那样,不过是用手机听。”林桑榆用力点头,心跳如鼓,“名字我都想好了,叫《人生终章》,哪怕到了最后一章,也要写得掷地有声,字字滚烫!”
“好!好一个‘终章’!”奶奶拍手笑起来,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咱不写句号,咱写感叹号!”
林桑榆也笑了,胸腔里盈满了一种前所未有的使命感。
当她提出构想,心跳如鼓地看向江遇时,发现他深邃的目光已从奶奶身上移开,正沉沉地落在她身上。
那目光里没有了之前的探究,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甸甸的、近乎审视的专注,仿佛在评估她话语里的每一个字的重量。
/
林桑榆向奶奶道别,刚走出长廊,就看见江遇步履匆匆地折返回来,额前碎发微乱,气息略有不稳,显然是安顿好奶奶就立刻赶来的。
“我送你出去?”他开口,声音比平时低沉一丝,带着不容错辨的认真,“就当...谢谢你让奶奶这么开心。”
林桑榆欣然应允。
两人并肩走在通往大门的林荫道上,傍晚的风带着初冬的料峭,卷起几片枯叶。
她下意识拢了拢衣襟。
江遇的步伐似乎不着痕迹地放缓了半步,恰好挡在了风口的方向。
“江遇,”林桑榆斟酌着开口,“刚才我和奶奶说的《人生终章》...你觉得,这想法是不是太天真了?”
她没直接问可行性,而是抛出一个带点自我怀疑的问题,想试探他的真实态度。
江遇步伐未停,侧头看了她一眼,昏黄路灯在他挺直的鼻梁上投下小片阴影。
“天真?”他重复了一遍,语气平淡却并非否定,“在安宁疗护科,我们见过太多来不及说的话,太多被痛苦和遗忘吞噬的故事。”
就连他这幅看似看淡生死的躯壳之下也曾经历过未曾听到的最后声音,又或者说讲故事的人从未打算留下点什么。
他停顿片刻,声音在夜色里显得格外清晰:“记录本身,有时候就是一种对抗虚无的良药。你看到了温度,并想抓住它,这很难得。”
林桑榆心头一震,没料到他会从这样的角度给予肯定。
她以为他会更务实地质疑操作困难。
冬季的天黑的总是很早,但院内的行人依旧很多,好似一座不眠的孤岛在海上漂浮着。
两人的身影融入周遭却依旧打眼,林桑榆极力的无视着朝他们投来的目光,决定趁热打铁:“所以...如果我真的需要一扇‘门’,你愿意帮我推开它吗?引荐像奶奶这样...有故事的人?”
“可以。”江遇回答得干脆,他微侧身子避让行人。
“不过,”他话锋一转,目光透过影影绰绰的人群看向远方沉沉的夜幕,“推开那扇门,意味着你将直面生命最**的‘终章’——痛苦、恐惧、遗憾,以及...最终的寂静。”
“你准备好承受这些故事的重量了吗?它们可能会比你想象中更沉重,更...难以消化。”
两人之间陷入短暂的沉默。
林桑榆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裤缝旁的衣角,温韫痛苦的脸、奶奶含泪的笑、自己指尖发麻的恐惧感交织闪过。
她深吸一口气她深吸一口气,胸腔里翻涌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坚定。
“正是因为知道‘虚无’有多冷,”她转头看向江遇,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才更想抓住每一分‘温度’。再重,也比...什么都没留下好。”
而透过虚无,没准有一天她还能参透困扰她许久的问题。
江遇捶下的手指似乎收紧了一瞬,他没再说话,只是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
夜晚室外来自大自然的交响曲如一曲安心舒缓的音乐,一种微妙的、基于共同理念的默契在无声蔓延。
直到两人走至医院大门口,他才忽然低声问了一句,声音轻得像羽毛拂过:
“桑榆...后来,过得还好吗?”
林桑榆的脚步顿住。
这句问候来得突然,语境也模糊。
是指分手?还是指更深的?
她抬眼,撞进他映着路灯碎光的眼眸里,那里面的情绪复杂难辨。
“...不好不坏。”她最终选择了一个模糊的答案,从男人身旁越过,空气流动中被衣角带起的夜风好似依旧不带一丝暖意,“都过去了。谢谢你送我,江医生。”
刚好一辆出租车停靠,林桑榆没有回头,径直上了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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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后林桑榆用了几天边剪音频边构思新节目的策划,等她把节目大纲及细节敲定后才准备再次动身去医院。
一来她想去看看温韫和奶奶,二来是想初步尝试将节目策划落地实施。
本以为她和江遇再次见面仍会是在医院,却没想到两人提前在家门口撞了个面。
准确来说应该是她为了工作方便在家同小区另一栋租的工作室门口。
由于她时常两边住,连这套房子隔壁新邻居何时搬来的都不知道,见是江遇从隔壁走出来时她还十分诧异。
“江医生好巧,你也住这里?”
江遇自然也注意到她了,惯常没有什么情绪波澜的一张脸上却出现了一丝惊讶。
他轻笑一声,不像是在回答她,更像是在自言自语:“倒也没想到会这么巧。”
他当初来看房时就远远碰见到过正要出门的林桑榆,所以江遇并不意外会在这个小区内遇见她,但他没想到的是林桑榆就住他隔壁。
电梯键灭下,林桑榆迈步走进轿厢。
几乎是同时,一股熟悉的、清冽的檀木香自身后笼罩过来。江遇高大的身影随之进入,空间瞬间显得逼仄。
她下意识往旁边让了让,指尖无意识地蜷缩。“江医生去上班吗?我今天正好也要去医院。”
林桑榆试图打破这狭小空间里的莫名紧绷。
男人没穿白大褂之下是一身修身笔挺的西装,外面套了件同色系的大衣,衬得他矜贵又禁欲,靠近了些还能闻到男人身上好闻的香味,是淡淡的檀木香。
由于身高差,林桑榆看他时还得微微仰头,这让她在心中更加固化了他无情无欲佛子的形象。
“嗯。”江遇应了一声,指尖悬停在楼层按键上。
他侧头看了她一眼,目光在她微微绷紧的侧脸上停留了一瞬,才抬手,毫不犹豫地取消了原本亮着的“1”层,按亮了“-1”层。
“顺路。”
他言简意赅,语气自然得仿佛天经地义。
林桑榆那句“不用麻烦”噎在喉咙里,看着他骨节分明的手指按下按钮,最终只是莞尔一笑:“...那就麻烦江医生了。”
车内,林桑榆坐上副驾驶,目光忍不住再次瞟过这辆与主人气质似乎不太相符的轿跑。
按理来说,轿跑这类车型在她印象中更受一些性格张扬的人青睐,但很明显江遇不是这种人。
“朋友需要露营,换车。”
江遇仿佛后脑勺长了眼睛,在她开口前就给出了解释,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
林桑榆了然,想活跃下气氛,脱口而出:“差点以为江医生私下里其实是个‘狂野男孩’,跟你那位舍友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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