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日后晌午,裴云晰终于出门了。
刘萱苹本想跟着去,却被裴云晰劝阻:“我不过是去查个铺面、也想自己散散心,家中事多,你还是留在府中陪着祖母吧。”
“那成衣铺子到底出了什么事?非要这个时候火急火燎地找三姐姐去一趟?”刘萱苹看着裴云晰乘着马车离开,心里莫名的不安,她身旁女使也没什么头绪,只能安慰她:“也许只是小事,但三姑娘这么些天都没出过门,便一时兴起想去看看吧。”
“……二哥哥二嫂嫂不在府中,我总是心里没底。”刘萱苹叹了口气,拍了拍自己陪嫁女使的手:“只能小心为上。”
也不怪刘萱苹心慌,她若是知道此时裴云晰马车里,还坐了个和裴云晰穿着一模一样衣服的芙玉,只怕要当场吓晕过去。
芙玉更是紧张得手都冒了汗:“三姑娘,您究竟有何吩咐呀?”
她是吴初樾的贴身女使,自幼就跟着吴初樾,因此与裴云晰她们也算是一起长大,感情亲厚。如今吴初樾在大内抽不开身,她便跟在裴云晰身边帮着照顾,谁料今天一早就被裴云晰抓去了她房里。
裴云晰诚恳道:“我断不会伤害你,只是有一事需要你帮忙。”
整个下午,裴云晰都扎在成衣庄的院子里,查账、盘点,还去绣房里看了眼下最时兴的绣法。“酉时一刻,裴三娘便乘车回府。许是白日里累了,眼下正在房中休息。”探子一五一十地完成汇报,宋怀弋坐在灯下,眼中晦暗不明。
“那间成衣庄现在在她名下?”
探子答:“回世子,裴三娘于五年前将其买下,现属于裴三娘私产。”
宋怀弋心弦波动。那一年,裴云晰正是在那铺子里,颇为大胆地给他“量身”,那时的悸动他至今都清晰记得。
宋怀弋轻轻一笑——往事缱绻美好,奈何时光匆匆。
现在想起来,除却甜蜜,更多的是酸涩。
“你待会儿扮作寻常商人,去那买些布料。”宋怀弋缓缓思量:“……你只问店家最推荐哪些纹样款式,至于颜色,浅蓝为佳。”
“是,在下这就去办。”
探子匆匆离去,宋怀弋面对一桌信件密报,却难以集中心神。
——浅蓝色。他这几次见裴云晰,都没见她再穿浅蓝色。
也不知如今,那还是不是她最喜欢的颜色。
他垂下眼,轻轻摩挲着腕间十八籽手串。
——还会是她、最喜欢的吗?
裴云晰坐在二楼,看着铜镜中的自己。她一身女使装束,卸下了头上钗环,又梳起双环发髻。
昔日热情的老板娘、如今的成衣庄管事,站在她这个神秘的东家身后替她整理发带,唯一不变的是她依旧爱夸赞女郎:“东家,我这些年见过这么多京城闺秀,还是觉得您梳这双环最是娇俏可爱。”
浅蓝发带柔顺地垂在裴云晰肩头,裴云晰浅浅一笑:“双环本是少女发髻,我好久没梳过了。”
老板娘见她笑,神色更加温柔:“老天爷最疼惜美人,不论年岁,您光彩依旧。不论是妇人发髻还是这双环,您梳起来都是好看的。”
“范掌柜说笑了,”裴云晰缓缓起身:“我如何算得上美人。”
不等这范掌柜再开口,门外小厮轻叩房门,低声道:“东家,车已在后门备好。”
见裴云晰正要动身,范掌柜担忧道:“东家还是戴上帷帽吧。”
裴云晰摇摇头:“你见谁家女使还戴帷帽出门的?反倒惹人注意。”
范掌柜只能作罢。
车马悠悠,裴云晰坐在狭窄的小车上,看着手中的浅蓝发带,轻轻叹了口气。
“她们已经回去了?”裴云晰问。
车外的小厮一边赶着马,一边低声回应:“是,梦辽姑娘已带着——那位娘子进了裴府,我跟着一起到了门前,没见有异常。”
便是有异常,怕是他一个小厮也瞧不出来。裴云晰便不愿再问,靠着车架闭目养神。
也不知她玩这一出金蝉脱壳、让芙玉扮作她的模样待在房中,能瞒过那些精明似鬼的探子几时。
——罢了。
裴云晰不知道自己为何突然如此疲惫。她处心积虑筹划一场,此刻如此顺利,她本应该松口气,却不知为何,顿感无力。
因此她坐在茶寮里间,看着红豆汤端上桌时,内心平淡无波,自然也没胃口。
沈明义被小厮引入内室时,看见的正是这样的裴云晰。
灯火葳蕤,依旧梳着俏皮双环的女郎坐在桌前,一双杏眼微垂,浅蓝发带搭在她单薄的肩上,如柳丝垂落。
沈明义的掌心微微冒了汗,心跳越来越快。他躬身拱手,行礼问安:“在下扬州鸳鸯银楼、一等玉器师沈明义,见过裴——见过东家。”
裴云晰蹙眉:“你认识我?”
她抬头去看这清瘦的玉器师,发现竟是个青年,不由地感到惊讶。她本以为一等的师傅,该是个老者,没想到竟然是个年轻郎君。
沈明义咬了咬嘴唇,有些懊恼自己说漏了嘴,但他又隐隐多了一丝欣喜,只能实话实说:“在下曾与东家,有过一面之缘。”
裴云晰显然是不记得了,因此没有说话。
明明心知自己不过是裴云晰眼前过客,本就不配在她心中留下痕迹,但一想到她完全记不得自己,沈明义心中还是泛起苦涩。
“六年前,银楼在扬州办了场品鉴会,”沈明义又想起那日,藏在广袖后的脸颊微红:“在下彼时还是学徒,感念小庄娘子对在下的看重,因此有幸跟着她前去。”
便是在那时,他见到了裴云晰。
见到了那个明媚如春、笑容俏丽的裴三姑娘。
裴云晰这才略略想起来。那是思遥接手她产业后第一次办品鉴会,遍邀江南玉器行商,因此她特地离京前去,一方面是实在好奇品鉴会上展览陈列的翡翠名器,另一方面她也想给思遥撑撑场面,加油助威。她打着探望兄长嫂子的名头才说动了裴云曜,因而参会时并未刻意遮掩身份。
她那时光顾着兴奋地和思遥分析展品和行商动向,实在没注意到思遥带着的几个人。
“没想到遥遥一见,时隔数年,你都还能记得。”裴云晰忆起往日欢愉,漾起笑意。
沈明义不知她心中所想,只以为她在打趣,因此更加紧张:“在下是玉器师,最善观察细致入微之处——记性,或许更是较寻常人好些吧。”
因为他记性好,所以能将裴云晰的笑容和话语记在心头,这一记,就是好多好多年。
让他从学徒、成长为如今的一等玉器师,都片刻不曾忘怀。
这话他自然是不敢诉之于口的,只能抿嘴咽下。
“沈师傅请坐吧,”裴云晰忽然发现他依旧躬着身子,看起来战战兢兢,顿觉惭愧:“不必如此拘礼。”
“好。”
沈明义在她对面坐下,二人隔着一张陈旧木桌。他心中挂念多年的女郎坐在那一边,他却不敢抬头去看一眼。
裴云晰记得思遥说过,这沈师傅是祖辈都在鸳鸯银楼做工,因此算是她们的心腹,于是说话也就直白了一些:“你既认识我,又是小庄娘子提携推荐的人,所以今日相见,我便与你把话说开了,你不要怕,我也不希望你胆怯。”
“我之所以要你来见我,”裴云晰看着桌上凉了的红豆汤:“是希望你做我的眼睛。”
“此次皇宫千秋节,同顺商号负责了翡翠礼器的采办,曹通判和小庄娘子做保,你作为责任人随朝廷人马入内,直到千秋节结束才许离京,这些你都知道了。”
沈明义点点头:“嗯……”
裴云晰没去看他,“让你跟着来,一则是随机应变,若是宫内临时对我们的货有什么要求,你便动手修改。二则,我需要你时刻关注千秋节动向,宫里若有风吹草动,不论何人何事,或者你听见了哪些传言,都立刻来此报我。我久居内宅,多有不便,便只能靠你。”
“我知此事会叫你为难,”裴云晰见沈明义沉默,体恤他年轻、在扬州一心钻研玉器雕刻,想必是没见过京城风浪,因此声音也温和了许多:“你且宽心莫怕,万事有我,我定保你平安顺遂回扬州去。”
沈明义抬头,正对上裴云晰恳切安抚的目光:“你离京后我会给你一笔银两,不论数目,你只尽管开口便是,只要是我能给的起的,我一定给。”
沈明义急切道:“我不要银子,我只是……”
“你无需与我客气。”裴云晰只当他畏惧天家,便打断了他:“我知道,你若是替我传消息,便是担了很大风险在身,所以我让你莫怕。”
“你既然认识我,便知道我的身份。”裴云晰犹豫再三,还是没有说出实情:“总之我定能保你平安,这银两是我出给你的抚恤,你不必推辞。”
“……裴姑娘,”沈明义苦笑:“在下祖辈都在鸳鸯银楼做事。昔年若无银楼肯出手相救,祖父只怕是要流落街头、活活饿死,那在下今日怕是无缘能坐在这,同您说话了。所以今日不必您多言,便只是为了报恩,在下也会尽自己所能,完成您的嘱托。”
沈明义顿了顿,坦言道:“说来您可能不信,但在下经年恪守本分,从未刻意探听姑娘您。”
“裴姑娘于在下而言,是东家、是伯乐,是——恩人,”沈明义轻叹:“……仅此而已。”
他亦不过一个玉器师而已。
怎配在她面前,提及自己那一丝不堪的惦念与感情?
——那就实在是、太僭越了。
裴云晰不知他所想,更没关注到沈明义失落的神情。她为千秋节一事劳心许久,现在更是只思考着如何安排:“你既这么想,那我便放心些了。本也不算什么大事,兴许根本没有异动,你不必紧张。”
“这茶寮小二是我的线人,你若有消息便来找他,”裴云晰又想起那些在暗处的探子,十分头疼:“最好隐蔽自然一些,你只装作寻常客人前来喝茶便是,不要同任何人说你认识裴家。”
“在下明白了。”
裴云晰心烦意乱,她闭眼皱眉,揉着额角,挥手道:“夜已深,你回去路上小心,别引起旁人注意。”
沈明义知道这是让他离开的意思,他站起身,却迟迟迈不开步子。
裴云晰睁开眼:“还有何事?”
“裴姑娘……”
沈明义知道,若现在不将此物送出,怕是往后余生都再无机会了。
他从袖袋里取出一串多宝链,轻轻放在了桌上,向裴云晰推了推。
“您应该已经不记得了。”沈明义微笑着,常年做精致雕刻的手指本应稳重,此刻却轻轻颤抖:“六年前,您对在下说,世上宝石虽无穷尽,但见这些被抛弃的边角料,您却总会惋惜。”
六年前,裴云晰坐在阁楼上,一边喝茶一边看着楼下堂中正现场打磨玉石的老师傅。她看着玉器师熟练地用篆刀削去废料,将满绿从大块原石中取出,不由地向身边人感慨:“你说,这么大块成色好的原石,却只取其中俏色,是不是太浪费了?”
身边少年道:“这剩下的料子也会被雕制成其他小物件,翡翠如此宝贵,必然物尽其用,不会直接丢弃的。”
这话没说在裴云晰心上,她摇摇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觉得,世上宝石虽多,世人却总是只看中这些大块的、漂亮的。明明其他料子也是经年岁月沉淀,才由石头变成玲珑剔透,却因所谓大小、成色而遭人轻视,我觉得可惜。”
少年像是愣住,迟迟没有回话。
“若要我说,成色倒是我最不看重的。”
见裴云晰若有所思,身旁少年亦是思考片刻,试探道:“如今翡翠行当里,紫罗兰、帝王绿、春带彩最为炙手可热,价格也最高。若您不看重成色,那您觉得宝石价值要如何衡量呢?”
裴云晰一时也答不上来,只能想到哪就说到哪:“宝石遇人,如同马遇伯乐。若只是个商人,我自然觉得这些利于买卖流通的东西好;”
“但论个人,我却认为,如有精美雕工或巧思妙想,能让这些本不起眼的料子大放异彩,”裴云晰笑着眯起眼,看向身旁少年:“就像伯乐发现了千里马,让马从被困埋没、变为驰骋沙场。结了善缘,宝石之美便不拘泥于世俗价值,而是人的情感,借宝石之姿、得到展现——这才有意思呢。”
裴云晰不知道,自己一番没头没尾的言论,却让身边这个少年心中悸动。
这一番话,伴随沈明义从小小学徒,成长为小有名气、以传神细致的雕工见长的玉器师,更是困了他的心。
他这么多年都在努力,希望有朝一日,能让裴云晰看见他的作品。是不是那时,爱宝石翡翠的裴姑娘,也能从他的作品里,感觉到“有意思”,感觉到——他的情感。
裴云晰怔愣地看着桌上的多宝链,玛瑙、翡翠、珍珠等等各色宝石珠子串成一串,每一颗上都有着精致的装饰或雕篆。
“这串多宝,是我这些年一颗一颗攒出来的,”沈明义神色温柔深情,他看着自己的心血之作,更看着灯下心上之人:“虽都不是什么贵重之物,但我在努力,记着您那日同我说的话,想让这些本无人多在意的石头,焕发光芒。”
就像他自己,本是跟在几个大师傅身后、毫不起眼的学徒,也想变得耀眼,好能让这个女郎注意到他。
即便明知自身渺小,但若有一日能搏得她目光的片刻驻留,也算了无遗憾。
裴云晰拿过多宝链,未多观察,只草草看了几眼,便又放回原处:“这是沈师傅的心血,我不便收下。”
她已不是曾经那个懵懂迟钝的少女。
这些年看了太多爱恨情仇,她此刻又怎可能读不懂沈明义的话。
“请沈师傅收回去吧。”
沈明义却铁了心,他拱手道:“便将此物当作在下卖给裴姑娘的,待离京时,在下便会收下您的银两。”
裴云晰无法,只能答应:“那好吧,这多宝精致灵巧,深得我心,我愿出千金购入,还请沈师傅不要推诿。”
沈明义苦涩一笑:“……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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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脱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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