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日头已爬得老高,金灿灿的光透过雕花窗棂斜斜照进棠安阁,在青砖地上投下一块块菱形的光斑,像谁撒了满地的碎金子。
廊下架子上的绿鹦鹉被丫鬟添食的动静惊起,扑棱着五彩的翅膀来回蹦跶,尖着嗓子叫:“小姐起床——小姐起床——”
栀岁棠在拔步床上翻了个身,把脸深深埋进绣着缠枝莲的锦被里。
发间那支素银小簪子硌得头皮发麻,她却懒得抬手摘,只含糊地哼唧了一声。
昨晚缠着谢鸢吟讲灾地里的故事,从灾民如何挖野菜充饥。
讲到夜里如何抱着树干躲避洪水,直听到三更天,此刻眼皮重得像坠了铅块,嘴里嘟囔着:“不要嘛……让我再睡一刻……就一刻……”
“小姐!再不起真要迟了!”春烟端着黄铜盆进来,盆沿搭着叠得整齐的月白帕子,见榻上的人还裹成个圆滚滚的团子,急得“咚”一声放下铜盆,快步走到床边就去掀被子。
“老爷特意请的王夫子已经在书房候着了!听说那老先生最是严厉,去年有位尚书家的公子迟到一刻钟,硬是被罚抄了三遍《论语》呢!”
“罚就罚……”栀岁棠把脸往枕头里埋得更深,声音闷得像含了团棉花,“反正我也不想学那些之乎者也……枯燥得紧……”
春烟没辙,索性伸手去拉她。指尖刚触到栀岁棠的胳膊,就被她像条滑不溜丢的小泥鳅似的躲开了。
一来二去间,锦被滑落大半,露出里头水绿色的中衣,领口歪歪扭扭绣着只小兔子。
那是栀岁棠前几日跟着柳氏学绣活时的“杰作”,针脚大得能塞下手指头,兔子的耳朵一个长一个短,倒像是只折了耳的猫。
“小姐再赖床,我就让谢姑娘来掀被子了。”春烟叉着腰,故意板起脸,声音却忍不住发飘。
这话果然管用。栀岁棠猛地睁开眼,长长的睫毛上还沾着点困意,嘟囔道:“阿吟姐姐才不会……她最疼我了……”话虽如此,还是不情不愿地坐起身,一头青丝乱糟糟地翘着,像只刚睡醒的炸毛小兽。
春烟见她肯起,脸上立刻堆起笑,连忙从铜盆里拧了热帕子递过去。
栀岁棠闭着眼任由她擦脸,温热的帕子擦过脸颊、眼角、下颌,带着淡淡的艾草香。
那是柳氏特意让人在水里加的,说是晨起擦脸能醒神。
直到帕子擦过脖颈,她才总算有了点清醒的意思,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眼泪都溢了出来。
“小姐,今日穿什么衣裳?”春烟打开雕花衣柜,里头挂着各式绫罗绸缎,水红、藕粉、鹅黄、月白……大多是些粉嫩鲜亮的颜色,衬得衣柜像座春天的花园。
“就那件……”栀岁棠随手往衣柜深处一指,眼睛还没完全睁开。
春烟踮着脚取来一看,是件星空蓝的软缎裙,裙摆上用银线绣着疏朗的星子,领口和袖口滚着圈珍珠白的蕾丝边。
那是去年栀望远去西洋办差时特意带回来的料子,全京城也找不出第二件。
“这件好!”春烟替她解着中衣的盘扣,忍不住念叨,“昨儿让你睡前卸了簪子,偏不听,你瞧这素银簪都在头皮上压出印子了。”
她说着取下栀岁棠发间的小簪,用桃木梳轻轻通开打结的发丝,只在鬓角别了支小巧的紫晶蝴蝶步摇,“这样轻便,走路也自在,免得等会儿拜见夫子时磕磕绊绊。”
栀岁棠对着菱花铜镜转了个圈,裙摆扬起好看的弧度,银线绣的星子在晨光下闪闪发亮,真像把天上的银河裁了片下来。
她看得高兴,又连着转了两圈,转得头晕眼花时,脚下一软就往地上栽。
亏得春烟眼疾手快,伸手捞住她的胳膊,才没让她跟青砖地来个实打实的亲吻。
“哎哟!”栀岁棠扶着春烟的手站稳,晕乎乎地眨着眼,“春烟姐姐,天怎么在转……是不是地动了?”
春烟又气又笑,伸手捏了捏她软乎乎的脸颊:“都多大了还像个顽童,摔疼了又要哭鼻子找夫人。”
指尖触到的皮肤温软细腻,像刚蒸好的米糕,春烟心里忍不住叹:小姐这张脸,真是越看越招人疼,就是这性子,野得像匹没上笼头的小马。
栀岁棠被她捏得一怔,随即捂着脸颊瞪她:“你敢捏我!回头我让爹爹扣你月钱!”
眼里却没半点怒气,反倒带着点被纵容的娇憨,嘴角还偷偷勾着笑。
“奴婢知错了。”春烟笑着松开手,替她理了理歪掉的衣领,又蹲下身把她散开的裙摆系好。
“走吧,再磨蹭真要挨罚了。王夫子的戒尺听说比管家爷爷的拐杖还粗呢。”
栀岁棠这才想起私塾先生的事,脸上的笑意瞬间淡了,像被风吹散的云。
她慢吞吞地跟着春烟往外走,步子迈得极小,星空蓝的裙摆蹭过回廊的青石,扫起细碎的尘土,留下浅浅的痕迹。
廊外的石榴花开得正盛,一簇簇红得像团火,几只粉蝶在花间打转,她却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活像只被霜打了的茄子。
“小姐走快点呀。”春烟回头看她,见她低着头踢着路边的小石子,像只泄了气的皮球,忍不住劝道,“听说那王夫子虽是布衣出身,却极有学问,前几年教出个学生,去年考中了状元呢!红榜贴出来那天,半个京城的人都去道贺呢。”
“有学问又怎样。”栀岁棠一脚踢飞块小石子,石子“咚”地撞在朱红廊柱上,弹回来滚到脚边。
“大哥都能替爹爹处理公务了,我学这些有什么用?难不成还能去考状元?”
春烟脚步顿了顿,想起昨儿在厨房听张妈和李嬷嬷闲聊,说老爷当年为了让夫人能进学堂,硬是顶住族里的压力,请了先生教她识字,为此还跟老太爷吵了一架。
她偷偷看了眼栀岁棠,见她眉头皱得紧紧的,像拧成了疙瘩,小声道:“老爷许是……想让小姐多懂些道理,往后在外面不受人欺辱。您忘了前几日去李尚书府赴宴,那位刘夫人笑话您不识字……”
话没说完就被栀岁棠打断:“我没忘!”她猛地停下脚步,声音拔高了些,眼里泛起水汽。
“她指着帖子上的‘寿’字问我念什么,我答不上来,她就跟旁人说‘栀大人的千金,竟连个寿字都认不得’……”
那日柳氏只是笑着打圆场,说“棠棠还小,贪玩”,回来后却对着铜镜默默抹泪,用帕子擦了好半天才转过身来。
可女子读书,到底有什么用呢?街坊邻里的婶子们总说“女子无才便是德”,绣得一手好花、做得一桌好菜,将来才能嫁个好人家。
像她这般,连绣只兔子都歪歪扭扭,连《女诫》都背不全,将来怕是要被夫家笑话的。
她越想越气闷,脚步更慢了,远远望去,倒像是被春烟拖着走。
廊下的青苔被露水打湿,滑溜溜的,她走得跌跌撞撞,发间的紫晶蝴蝶步摇叮当作响,像是在替她叹气。
穿过月洞门时,檐角的铜铃被晨风吹得叮叮当当地响,声音清清脆脆的,倒让人心头敞亮了些。栀岁棠突然停住脚步,盯着墙角一丛野薄荷发呆。
那丛薄荷长得极旺,嫩绿的叶尖上还凝着晨露,在阳光下像缀了碎钻,昨夜暴雨打落的残花粘在叶脉上,红的、白的、粉的,竟拼出个歪歪扭扭的“棠”字。
像她自己写的字,笔画都快跑到格子外面去了。
她眼睛倏地亮起来,像暗室里突然点了灯,蹲下身小心翼翼地碰了碰薄荷叶,露水沾在指尖,凉丝丝的:“春烟你看!这是不是天意?连花草都知道我叫棠棠!”
春烟凑过去一看,忍不住笑了:“是呢,小姐福气大,连花草都向着您。”
心里却想,不过是风吹来的花瓣恰巧落在那儿罢了,可瞧着栀岁棠亮晶晶的眼睛,实在不忍心说破。
栀岁棠蹲在原地看了好一会儿,直到春烟第三次催她,才慢吞吞地站起身。
星空蓝的裙摆沾了些草屑,她也不在意,只是走路时不再踢石子了,脚步轻快了些,发间的蝴蝶步摇又开始叮叮当当地唱。
廊外的竹影被风吹得晃啊晃,在地上投下晃动的影子,像无数只小手在招手。
栀岁棠走着走着,忽然想起谢鸢吟说过,灾地里的孩子若是能识几个字,就能帮着记账,换些粮食。
这么说来,识字倒也不是全无用处。
“春烟姐姐,”她突然开口,声音里带着点不确定,“你说……王夫子会教算学吗?就是加减乘除那些?”
春烟愣了愣,随即笑道:“应该会吧?读书先生哪有不会算学的。小姐问这个做什么?”
“没什么。”栀岁棠低下头,嘴角偷偷扬起个小弧度。
她想起自己的小阁楼里藏着个匣子,里面是攒了半年的铜板,若是学会了算学,就能算算再过多久能攒够买那只西域琉璃兔子的钱了。
上次在珠宝铺看到时,掌柜说要五十个铜板呢。
“小姐,快走啦!再不去,老爷该派人来催了。”春烟见她总算有了点精神,连忙拉着她的手往前赶。
栀岁棠任由她拉着,脚步轻快了许多,像只刚啄到米的小雀儿。
阳光穿过竹叶的缝隙落在她发间,紫晶蝴蝶步摇折射出细碎的光,映得她脸颊红扑扑的。
她心里悄悄打起了主意:若是王夫子不严苛,学认字倒也无妨;若是太凶……大不了就跟阿吟姐姐学轻功,从书房的窗台上跳出去,保准谁也抓不着。
这么一想,连“之乎者也”似乎都没那么讨厌了。她抬起头,望着前面不远处的书房,门楣上挂着块“知味斋”的匾额,是栀望远亲手写的,笔力遒劲。
廊下的石桌上,似乎还放着茶壶和茶杯,想来王夫子已等了许久。
“走吧。”栀岁棠甩开春烟的手,像只鼓足勇气的小兽,昂着头往书房走去。
星空蓝的裙摆扬起,银线绣的星子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仿佛真的把一片银河,都带到了这清晨的庭院里。
她不知道,这看似平常的求学之路,将会是她人生中一段全新的旅程,而那位即将登场的王夫子,也将在她的成长中扮演着至关重要的角色。
前方的书房,如同一个神秘的未知世界,正等待着她去探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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