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老楼里的时间
林小满是在第七次踩碎一块松动的地砖时，发现那本油布包着的工作笔记的。
幸福里3号楼的楼道已经被雨水泡得发胀，墙皮像腐烂的面包片往下掉。她蹲在一楼102室门口——陈棠奶奶生前住的地方，门锁早被拆了，门框上还钉着褪色的“优秀楼管”奖状。
地砖的裂缝里卡着半截油布，露出一角泛黄的纸。她用指甲抠开，霉味混着铁锈味扑出来——是林建国的电工工作笔记，封皮上的“2010”被雨水泡得发皱。
“10月1日：3号楼天台护栏螺丝松动，上报物业，未批复。”
“10月5日：护栏缺口扩大，有小孩在天台玩，驱赶三次。”
“10月12日：宏盛集团王经理来检查，说‘旧楼月底拆，修什么修’。”
“10月15日：小雨。小满说要找彩虹，偷跑上天台。扳手砸到她脚，她哭着跑下楼。我修护栏时，听见楼下‘砰’——”
字迹在这里被重重划了道斜线，后面是歪歪扭扭的几行：“小棠的红棉袄沾了血，她奶奶在哭。王经理说‘老林，你女儿的平安，和这丫头的命，你选哪个’。我选了小满，可我连她的糖都买不起。”
林小满的手指在“王经理”三个字上停住。她摸出手机，翻到苏晴发来的资料：宏盛集团2010年项目负责人王兆安，现任宏盛建筑工程总监，上周刚出席旧城区拆迁签约仪式。
楼道里传来脚步声。她迅速合上笔记塞进包里，抬头看见个穿黑色西装的男人，手里拎着个银色工具箱，正往203室的门锁里插钥匙。
“你找谁？”林小满的声音里带着警惕。
男人回头，四十来岁，发际线后移，左眼角有道疤。“我是开锁的，102室的租客说门锁坏了。”他指了指102的门，“您是业主？”
林小满没接话。她盯着男人胸牌上的“宏盛物业”字样，突然问：“2010年10月15日，你在幸福里吗？”
男人的手顿了顿。“大姐，我2015年才来宏盛。”他笑了笑，“您要是想了解老楼的事，不如去问王总监——他当年可负责这片拆迁呢。”
雨不知何时停了。林小满走出3号楼时，阳光从云缝里漏下来，在墙根的水洼里碎成金片。她蹲下来，看见水洼里浮着半张照片——是陈棠的，扎着羊角辫，举着个玻璃珠冲镜头笑，和她包里那颗蓝色的一模一样。
“小满！”
苏晴的车停在巷口，车窗摇下，露出她紧绷的脸：“陈棠奶奶的葬礼在城西殡仪馆，宏盛的人也去了。还有……”她指了指后座，“我托省厅的朋友调了2010年的监控，你看这个。”
监控画面跳出来。时间显示2010年10月15日15:30，幸福里3号楼天台。林建国穿着蓝布工装，弯腰修护栏，扳手在阳光下闪了闪。
15:35，扎羊角辫的小女孩（陈棠）蹦跳着跑上天台，手里攥着玻璃珠。她凑近护栏缺口，踮脚往外看。
15:38，林建国抬头，脸色骤变。他冲过去要抱陈棠，却被突然跑上来的林小满撞了个踉跄——六岁的林小满哭着喊“爸爸坏”，脚背上有道血痕。
林建国先去扶林小满，陈棠趁机又往护栏边凑了凑。
15:40，监控突然黑了。再亮起来时，画面里只剩林建国蹲在地上，怀里抱着件红棉袄，远处传来女人的尖叫。
“监控被人动过手脚。”苏晴说，“黑屏的两分钟，是关键。”
林小满的指甲掐进掌心。她想起陈棠哼的儿歌，想起父亲日记本里的“我选了小满”，想起母亲说“他是为了你”——可这两分钟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殡仪馆的白菊香混着烧纸味，熏得林小满太阳穴发涨。陈棠奶奶的骨灰盒前摆着碗白米饭，上面插着双红筷子——那是陈棠最爱的“奶奶牌”手抓饭，她总说“红筷子像小红旗”。
“小棠啊，奶奶走了，没人给你梳辫子了。”守灵的老邻居抹着泪，“你要是没病，该嫁人生娃了……”
林小满的目光扫过人群。穿黑西装的宏盛员工站在角落，王兆安站在最前面，捧着束黄白菊花，眼角的疤在灯光下泛着青。
“林小姐。”
声音从背后传来。她转身，看见个穿灰风衣的男人，五十来岁，鬓角斑白，手里捏着张泛黄的照片——是2010年的林建国，抱着小小满站在3号楼前。
“我是陈棠的主治医生，周明。”男人递来名片，“陈奶奶临终前把这个交给我，说‘一定要给小满’。”
是个牛皮纸信封，封口处盖着“2010年10月15日市一院”的公章。林小满拆开，里面是份儿童急救记录：
“患者：无名氏（红棉袄女童），年龄7岁，坠楼伤。
初步诊断：颅骨骨折，颅内出血。
家属声明：无亲属，放弃治疗。”
签名栏里龙飞凤舞签着“林建国”，日期是2010年10月15日16:30——正是监控黑屏后的半小时。
“当年我是急诊科实习医生。”周明的声音很轻，“那孩子被送来时还有呼吸，攥着颗玻璃珠，一直喊‘小满姐姐’。可签放弃治疗的人说‘她没家人’，我争不过。”
林小满的视线模糊了。她想起父亲木匣里的水果糖，想起陈棠铁盒里的信，想起母亲说“他鬼迷心窍”——原来“鬼迷心窍”不是一时糊涂，是亲手在放弃治疗书上签了字。
“后来呢？”她听见自己问。
“后来宏盛的人来了，说‘这孩子有精神病，送精神病院’。”周明指了指角落的王兆安，“他们买通医生开假诊断，每年给医院打钱，就为了让她‘永远记不得’。”
王兆安这时转过脸来，目光扫过林小满，又若无其事地移开。林小满突然想起父亲工作笔记里的“王经理说‘你女儿的平安，和这丫头的命，你选哪个’”——原来“选”不是选择题，是他亲手把陈棠推进了深渊。
陈棠被护士推进灵堂时，正抓着护士的衣角喊“奶奶”。她看见骨灰盒，突然挣开约束带，扑过去抱住，眼泪把红棉袄前襟都哭湿了：“奶奶骗小棠！奶奶说等雨停了就接我回家！”
林小满走过去，蹲在她身边。陈棠抬起脸，泪脸上还沾着碎菊花：“姐姐，玻璃珠呢？”
她摸出玻璃珠，放在陈棠手心里。陈棠的手指蜷起来，把珠子攥得死紧：“那天叔叔说‘小棠最乖，帮姐姐穿红棉袄’，姐姐的脚流血了，像玻璃珠。然后……然后有大风吹过来，我听见奶奶喊‘小棠’，可我够不着她……”
她的声音越来越轻，头慢慢靠在林小满肩上。林小满这才发现，她后颈有块淡粉色的疤痕，像朵畸形的花——是坠楼时撞在护栏上留下的。
王兆安这时走过来，手里拿着张支票：“节哀。我们宏盛愿意承担陈奶奶的丧葬费，再给令嫒……”
“不用。”林小满打断他，“我只要当年的监控原片，和那份被销毁的DNA报告。”
王兆安的嘴角抽了抽。他扫了眼陈棠，又扫了眼林小满，突然笑了：“林医生，有些事，知道得太清楚，对谁都不好。你父亲当年那么选，不就是为了让你活得轻松点？”
林小满站起来，和他平视。阳光从窗户斜照进来，把王兆安眼角的疤照得发亮。“我父亲选的是他的懦弱，不是我的平安。”她说，“而我要选的，是陈棠的人生。”
林小满是在凌晨两点被手机震醒的。
屏幕上是条匿名短信：“幸福里3号楼天台，带陈棠的玻璃珠。”
她套上外套出门时，母亲正站在客厅，手里攥着父亲的老照片。“你要去哪？”周秀兰的声音哑得像生锈的锁，“小满，听妈一句劝，有些事翻出来，咱们这个家就散了。”
“这个家早就散了。”林小满抓起车钥匙，“十五年前，当爸在放弃治疗书上签字时，就散了。”
她没回头。雨又下起来了，雨刷器来回摆动，像在刮擦某种腐烂的伤口。幸福里3号楼的铁门虚掩着，天台的灯坏了，只能借着手机电筒光往上爬。
天台的风卷着雨扑在脸上。林小满摸出玻璃珠，举在眼前——蓝色的珠子里，映出个男人的影子。
“林医生，来得挺快。”王兆安从水塔后面走出来，手里拿着把折叠刀，“我就知道你会为了那丫头来。”
“你想怎样？”林小满的声音稳得连自己都惊讶。
王兆安笑了，刀尖在玻璃珠上划了道痕：“十五年前，你爸为了女儿选了沉默；今天，你为了个疯子选了较真——你说，这算什么？”
“算人该有的良心。”林小满说，“把监控原片和DNA报告给我，否则我报警。”
“报警？”王兆安的刀尖抵在她锁骨上，“你以为警察会信一个精神病的胡话？会信你爸的破日记本？当年能让陈棠‘疯’，今天也能让你‘疯’。”
他的另一只手摸向她的包，要抢工作笔记。林小满猛地抬脚踢他的膝盖，王兆安踉跄着后退，刀“当啷”掉在地上。
“救命——！”
她的喊声被风声撕碎。王兆安扑过来，抓住她的手腕往护栏缺口拖。林小满的包带断了，工作笔记、玻璃珠、陈棠的照片撒了一地。
“你和陈棠一样，都该消失在这儿！”王兆安的脸扭曲了，“当年要不是你爸多嘴，这楼早拆了，哪来这么多麻烦！”
“爸没多嘴！”林小满咬着牙喊，“他后悔了！他十五年都在看陈棠，都在写日记道歉！”
王兆安的手顿了顿。林小满趁机弯腰捡起玻璃珠，对准他的眼睛砸过去。他惨叫着松手，林小满转身就跑，却被自己的包带绊倒，膝盖撞在排水口上。
“小满！”
是苏晴的声音。她举着防狼电棍冲上天台，王兆安转身要跑，却被她一棍子打在背上，瘫在地上抽搐。
林小满瘫坐在地上，雨顺着头发往下淌。她看见脚边的工作笔记被雨水泡开，最后一页的字迹晕成模糊的团：“小棠，对不起。如果有下辈子，我当你爸爸，给你买蛋糕，买红棉袄，买一兜子玻璃珠。”
苏晴蹲下来扶她，手机屏幕亮着，是省厅发来的消息：“2010年10月15日DNA报告已找到，存于市档案馆地下库。报告显示：坠楼女童血型为AB型，与林小满（A型）不符。”
林小满的眼泪混着雨水落下来。她摸出陈棠的照片，照片里的小女孩举着玻璃珠笑，身后的3号楼在雨幕中渐渐模糊。
“姐，”苏晴轻声说，“陈棠的奶奶留了封信给你，在我车里。”
信是用铅笔写的，字迹歪歪扭扭，带着老人的颤抖：
“小满丫头，我知道你爸是好人，就是被吓糊涂了。小棠没怪他，她总说‘叔叔的糖比奶奶的甜’。你要是能帮她讨回公道，就把这枚长命锁给她——是她周岁时，我去庙里求的，刻着‘平安’。
当年你爸拿走它，说要给你当护身符。现在，该物归原主了。”
林小满摸出父亲遗物里的长命锁。背面的刻痕在雨里闪着光：“林建国周秀兰女 2005.3.12”——那是她的生日，可现在她突然明白，这锁从来不属于她。
雨还在下，但林小满知道，总会停的。她把长命锁塞进包里，扶起陈棠的照片，对着天空轻声说：“小棠，雨快停了。这次，我替你数到三。”
在学校已经有点疯了，回来还写文，哇呜哇呜[让我康康][捂脸笑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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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老楼里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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