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州京都，五月五。
春末夏初，这个时节的京都的气候是最适宜的。风里是暖洋洋的勃勃生机，伴随着间歇的雨露，草木繁旺生长，但还没有到盛夏，因此每天都有新的变化。
林停晚是个粗人，每每文官雅士拉着他去踏青赏花吟诗时，他总会拒绝。连今天经如鸿携家眷留他去吃粽子他也婉拒了。
经如鸿，禁军监军卫长史，从五品的官阶，负责宫城内外防守。今年方过三十，但可能是职业影响，已经成熟可靠的远超同龄人，尤其是思想，一张嘴就让林停晚感觉亲父在世，念叨自己这个不孝儿子。经将军是个老实本分的日子人，每日最大的念想和乐趣就是下值回家陪媳妇孩子，因此对于孑然一身的林停晚，他产生了由衷的恻隐之心。
“林小弟，你嫂子包的饺子可好吃了。”虽然不知道端午为何要包饺子，据说是经大人喜好在阖家欢的日子里吃饺子庆祝，“你来尝尝，还有粽子，端午不吃粽子不是白过！”
“哈哈，经兄好意林某心领了，只是不好叨扰……”
“哎，讲什么打扰不打扰，要不是你开导我，我现在估计一个人喝雄黄酒解闷呢。让你嫂子闻见又免不了一顿气。而且这一程咱们得好生配合，如履薄冰的差事，以后还要劳烦林小弟，吃顿饭当是为咱们践行！”
经如鸿声如洪钟，在车水马龙的坊间街道映得相当洪亮，有几个推车小贩以为这边打起来了，不时回头观望。林停晚在反复拉扯中嘴角抽搐，不动声色抽出胳膊。
“多谢经兄，我脾胃虚寒，对吃食比较挑剔，又临近上路，怕是犯了病耽误行程。”阳光穿过鳞次栉比的屋瓦和商铺照在林停晚含笑的眼眸，和煦而冷淡，他调笑地拒绝，“而且家中没有像嫂子一样能干的内人收拾行李，又要比经兄早出发，还要赶紧回去忙活。等事成咱们庆功宴我定好好品尝嫂子手艺！”
经如鸿被他从各个方面拒绝，不太灵活的脑子一时不知从哪个角度挽留，停滞中见对方摆手离开。
“哎……”经如鸿走在回家路上，懊悔没有留住林停晚，走到家门口一拍脑袋想出了个中缘由。
那得赶紧成亲啊！回去问问媳妇有没有亲戚家的适龄女子，林兄这年纪轻轻就喜升四品少詹事，长相如此俊俏出众，想娶个媳妇岂不是比自己容易的多！
林停晚与经如鸿没有过多交集，只是同是在朝谋官，偶尔在宫中会有几面之缘。认识经将军的都知道他是个热心肠的老大哥，只是运气差一点。
据说他家祖上原本日子过的也算优越，后来到他这代家道中落，饭也吃不上了，不得不投奔富裕的远方亲戚。结果亲戚瞧不上给赶了出来，不得已来京都谋生。
因为穷困潦倒也娶不上媳妇。好不容易靠着自学的武艺和健硕的身体在朝中谋了一官半职，因人忠厚老实做到六品，终于在两年前迎娶了城南王姓奉车都卫家的女儿。据说此女为王家私生女，其实原本以他的官职可以找一个更高门第的女子，只是他条件实在是差的离奇，这么多年京中没有一套府衙住所，平时靠四处租房落脚。
按照经将军自己的话说是，害，什么嫡长私生的，我这条件能有这么漂亮贤惠的女子看上我就不错了。
何况王都卫着实不愿自己女儿受苦，连带了一套靠近皇宫的府衙做嫁妆。
去年经夫人诞下一子，经如鸿以为自己霉运消散，人生圆满。结果太子随手一指，又将他卷入了命运的漩涡。
当今太子江承璟，是江朝皇帝的第三个儿子，皇后嫡子。与大皇子的沉稳干练和二皇子的骁勇善战相比，这个太子没有什么长处。
但是他十分听话，异常孝顺。
打小他便是帝后的心头好。幼时皇后说想吃杨梅冰饮，他亲身下冰窖取冰，结果困在里面冻了一天。后来皇帝说容州绣品出彩，他连夜学习针织，在皇帝诞辰上送上一个亲手缝制的金龙腾越的腰带。尽管绣的乱七八遭，皇帝喜笑颜开。有一阵皇帝对养兔子来了兴趣，太子便在东宫圈养十只兔子，想着再次随着诞辰贺礼挑出皮毛相貌最好的送给皇帝，结果他养了五六个月，兔子数量翻了四五倍，一宫的人天天在兔子活蹦乱跳里议事，还有一只特别活跃的一脚踢倒了老詹士，卧病十几日。最终还是林停晚挑了两只品相不错的公兔进献，其他的都送给了家中有孩子的同僚。
年前皇后头疾愈重，太子进言说，听说民间多出神医，不妨派人出去寻医问药，来补充太医院的治疗方子，让皇后尽快痊愈。于是林停晚和时清年都没过完便收拾行李出去摸索。
如今他又有了新的主意。
江朝建国三十余年，都在修养生息，平复之前几十年战争造成的破坏。如今景明昌治，民间散发出生机，俨然一派太平盛世。然而朝廷却并不富裕。
税制几经变革，财库只堪堪够用。如今朝廷有建桥修路、装潢修缮、大兴发展的意图，发现这些年因财政过于宽松并没有攒下什么家底。
户部连夜起草了关于税制改革的决议，通篇就一个意思：加重征税。
远在容州商业繁盛之地的大皇子容樾王却从另一个角度提出来更新颖的观点。
加强对商人的税收和管理。
容樾王在容州实地观察得出：富商大贾比平民更有钱，如果朝廷从商人群体获利，会更快速、更持久、更不易激化矛盾。
江国对商人的管理沿用前朝和一贯的理念，贬商抑商。但又不得不依靠富商大贾。江国建国元老白赫即为从商发家，尽管后来白家收回朝廷，受荫封官，还为朝廷做起盐铁的专卖，好不风光，但也抹不掉其富商大贾的身份。而其余黎景宿商贾世家在社会上皆有一定地位。于是朝廷和商人不得不互斥互赖，矛盾共生。
近年来整体宽松的政策下产生了许多新的行当，新的商队，甚至是富商。这些都可以成为朝廷索取对象。
皇帝不懂商业，但是他也明白从商业中获利的丰厚性。同时对于多年来疏于管理商业以致至今除了四大商贾世家外其他全然不知而恼怒。
容州白家瞅准时机，自荐主办商会，汇集天下名贾，名义上说是商业联会，交流共进，择榜同行，实际上是白家对于商业龙头地位的宣示，同时卖个好给皇帝，让朝廷看清当今商业天下形势。
商会定于六月初八，是个吉利的好日子。在某次说起商会时，皇帝愁眉不展，对于宫中要修缮的几幢老建筑和新建楼宇的资金来源犯愁。正巧贴心的太子在身旁，于是异想天开道：
“这些楼宇建筑的建造修缮不过百万两，父皇母后身边的珍稀宝物甚多，为何不拿出两三件与那些大商人置换？”
帝后被他这个想法镇住了，然而江承璟越想越来劲，主动请缨，只要皇帝给他几样宫中宝物，他便能在商会上换来至少三百万两。要知道江国举国年财政收入也就在□□千万两的水平，还是丰年……
“我那东宫中的温詹士很有本事，屈屈三百万两下月商会结束便能筹措齐全给父皇解燃眉之急。”
龙颜大悦！当即将琳琅阁的支配权给了江承璟。琳琅阁，宫中的杂物间，一般会将不急需、无主、前朝残留、贵族丢弃的杂物扔进去。
“我儿，路途迢迢，道路艰险，这些珍宝谁护送？”皇后柔声提出疑问，虽然知道他儿子异想天开，总有新点子，但是涉及钱额如此之多，她不禁为这个“军令状”担忧。
“唔……”江承璟陷入思考，随手一指窗外，“就这位将军吧。”
执勤路过的经如鸿：……
同样备受打击的还有“很有本事”的太子府老詹士，温伯。自从听到自己要拿着宫里谁都不要的破烂去商会换三百万两真金白银回来，老头如听噩耗，一下晕了过去。
一连半月都不好，东宫没有了主事人，太子连夜发文把林停晚从仓阳召了回来。寻医问药的事情以时清路过立扬某著名医馆，搜罗几副保健修养身心的药进献而暂时告一段落。买药的钱还来自黎见恩的救命之恩答谢。
但是对于这个荒唐的事情，太子仍旧保持雄心壮志的信心，他劝导道：
“寻医问药是个持久性大事业，短期出不来效果，现在商会的事情比较着急。宫中的珍稀宝物那些平民哪里见过，乍一看到，岂不疯抢？哪里需要咱们担心。何至于把温伯吓到快一个月下不了床……”
温伯：“……”
坐在边上探望温伯的林停晚：……
“太子殿下，老翁不是吓的，是在琳琅阁挑东西时被那个盆砸倒了……”温伯试图搬正在众人心中的形象。
林停晚暗中偷笑，被温伯狠狠瞪了一眼，捂住嘴禁声。
“太子殿下，纵然这些宝物珍贵稀奇，也远不能达到百万的价值，恕老翁身体有虞，不能完成使命。”
“唉。”江承璟喟叹一声，“这次牛吹大了，本以为父皇能拿出些好东西，靠着朝廷威压也能多有获利，谁知琳琅阁转了一天，能勉强拿出手的也就这些。”
林停晚朝桌上看去，那里陈列着三样东西：一块云纹玉佩、一把绣品团扇、一个琉璃盆。即使在繁华厚重的东宫，这三样被寄予重托的物件与三百万两相比也透露出莫名的寒酸。
林停晚暗叫不妙。果不其然下一刻，太子便将话锋对准林停晚：
“林卿，你意下如何？”
如果对方不是皇家，他可能已经把白眼翻上了天。我能怎么想，火急火燎给我召回来，进门之后药材还没放下立刻官升两级，这不是都把“幸不辱命”四个字点在我脸上了？
他在心里将姓江的都问候了一遍，不动声色稳了稳神，走到桌前道：“这块流云玉佩，手感上乘，色泽透亮，实属佳品。这个扇子如果我没记错扇面所用浮光锦，在光下色彩变化，上手如抚水般丝滑，上面这个绣是容州著名的华锦绣，浮光雨华，得上大雅。至于最后这个聚宝盆，外饰琉璃，内嵌斑斑黄金，虽不附庸风雅，但聚宝寓意吉祥，商人怕是没有不爱的。太子殿下眼光毒辣，此等宝物必会被哄抢，届时坐桩溢价……”
他停顿片刻，咬牙继续：“百万两也不一定无望……”
“好！”江承璟拍手叫好，他走上前按住林停晚肩膀，小声提醒，“虽然这东西不赖，也别太勉强，如果实在卖不出去用几个闲官充一充。你先行一步，我看看能不能求父皇母后松口让我出去玩……帮帮你……”
直到临行前他都没有求下来出宫的机会。林停晚出行前最后一次去与其汇报，计划说到一半便被打断。
“皇后娘娘驾到。”
江承璟立刻把手中的计划细目卷轴扔给林停晚，边跑向床边脱衣服。
“你的决策一向是对的，林卿自由发挥，我坚决支持你，无事你先退了吧……”
然后一撩被子躺进去装病。
“璟儿，病好些没……”
林停晚迎面撞上皇后，立刻低头道歉请安。这是他第一次见到皇后。
皇后粉黛细眉，发髻整齐雍容，衣着不算隆重，但也华贵异常。她周身富贵，又散发出柔和的气韵。这种气质乍一扑来，让林停晚有些莫名的恍惚。
显然皇后也有些恍惚。
“额娘你怎么来了……”江承璟做挣扎起来请安姿态。
皇后从微愣一下，立刻迎上去，“我儿，别乱动了，好些没有？”
走出门廊时，林停晚听到太子胡言乱语：“额娘，我又梦到江南了……”
虽然这个重任委托给了林停晚，负责运送的经如鸿也紧张异常。毕竟这样艰巨的任务，又关联太子和皇帝，最后结果出了问题，这一条线上的人都不会被轻易放过。只想老婆孩子热炕头的经如鸿虎躯一震，悲从中来，拉着林停晚一醉方休。
“你说我怎么这么惨，好不容易娶个媳妇，如今又有了孩子，这个任务完不成，我媳妇孩子怎么办……”说着闷了一口酒。
“那些商人也不是傻子，不如说做慈善给朝廷捐钱，这样的数额，非富商大贾哪里拿得出来……”又闷一口。
“林小弟，你这好不容易升官了，哥哥我却净说些倒胃口的话，你不爱听吧？但是这完不成任务，咱们俩可怎么办……”连闷两口。
林停晚在他要抱着罐子豪饮之际拦下。
“总有办法的，经兄。东西只是个噱头和依托，你当真以为那几样东西价值百万？”
“？”经如鸿怔愣，“这话怎么说？”
林停晚月前脾虚胃寒，在刘家庄落下的病还没养好，只能拿起清茶抿上一口，“整个商会，不过是一场权势的展示。朝廷如若能用小小的玉扇之类的什物换去更大的利益和依附，是共赢的事情。”
经如鸿一个大老粗听不懂，再次抱起雄黄酒罐。
林停晚扇子一敲拦下，“总之就是经兄不必忧心，有我一口气，就能让你平安顺遂和家人团圆。”
经如鸿感激涕零，要拉着林停晚回家吃端午饭，被林停晚婉拒了。
临行前，他确实有事要做。林停晚穿梭在大街小巷，商铺的旗帆在风里飘摇，雄黄酒、香囊的叫卖不绝于耳，城西河里有龙舟赛事，路过时叫嚷喧哗，家家户户门前挂上了艾草。有几个贵公子拿着纸鸢跑向城北空地，一时热闹非凡。
而林停晚充耳不闻，他不喜欢端午节。他在巷尾僻静处走进了一个叫玉筌的店铺。
玉筌是京城一家玉器店，主营是玉器收藏和做工。老板是一个大肚便便的中年男子，一看就是不缺钱随便置店搞爱好的贵族。
林停晚盯着流云玉半晌，玉器店老板跟着屏气凝神，片刻后胖子憋不住了，泄气问到：“林大人，这成品还满意吗？”
林停晚其实不懂玉，多装模作样看了一会。他悻悻道：“从外表看来没有破坏原有形状。”
老板有些得意，伸出五个手指头：“那是！我们这宿家的大工匠，以前给皇帝妃子做首饰的，从事玉器手工比你我活的岁数都长！”
“萤石效果呢？”
老板拉着林停晚来到一个封闭的屋子，门一关，将灯吹灭。黑暗中流云玉佩发出萤萤光泽。
这样的光在黑夜里郁熠朝能看到吗？
无端的念头突然出现在林停晚脑中。
本章起进入商会篇，感情开始猪突猛进进进[加油][加油][加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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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太子又有一个新点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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