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未破晓,白水城便热闹起来。白府尤其吵闹。
坐落在白水最繁华地段的白府占地万余亩,门前绵延数里的青石板给这幢华丽而雅致的府邸铺平了来路。
府邸建造者白赫经商有两个理念,“路要宽,人要义”,因此他的儿子都是“义”字辈。白墙黑瓦,缀着金碧辉煌的朱彩,墙上挂满了火红的灯笼,门口是迎风的旗幡。进门亭台轩榭、小桥流水,别有一番江南风味。
檀木为梁、琉璃做顶、玉石成阶、珠帘玉幕,将富贵敛在其中,不张扬,却奢华不尽。
白家的主事人白义信是个周到的生意人,他主动承揽了此次商会,在得知太子大驾光临后,将原有的商会奢侈级别又抬高了几等。自寅时起,他与白义正便立于白府门前,静候各路同行前来参会。
白义信时年四十,气质儒雅,文质彬彬。与白义正站在一起,一时分不清两人谁是年长者。若不是时常微笑示人,眼尾留下了几道轻微的细纹,远远望去,倒像是个三十出头的年轻人。
再次踏上青石板,华宿心中五味杂陈。临到门前,他顿住脚步。
“怎么不走了?”郁又宁吵闹着非要来见世面。
“鞋里……进了沙子。”华宿心不在焉。
郁又宁茫然,这青石长街,又不是在泾关,哪来的沙子?
郁熠朝看出他的忐忑,拍拍他的肩膀,无声安慰。
华宿拳头紧握,怒目圆睁,平息片刻,才说:“没事,我等这一天太久了。”出口语气颤抖得厉害。
白府门前,一派祥和。
“李老板财运亨通!”白义信微笑着拱手送走锦州贩卖皮草的李老板。
“这位是.....”下人没认出华宿一行。
白义信截断话头,笑意温暖,“小宿,好久不见。”
华宿脸冷的可怕,他冷笑一声,“白公子还是一如既往地不尊重别人,我在您眼里连个小老板也算不上?也对,白家家大业大,势力更大,别说入不了眼了,怕是想搞死谁都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郁又宁猜到华宿可能和白家有仇,没想到华老板是个真仇当面报的炮仗,一点脸面都不给。她看着聚集上来的人,眼神示意她哥管管。可是她哥此时突然眼疾发作,根本看不见一点。
当着如此多同行的面下他白家的脸,白义正咬牙切齿:“华宿!别给脸不要脸!”
“你插什么嘴……”
华宿还是没控制住自己,几步上前作势要打白义正。被郁熠朝一把拦住,挡在身后。
他说:“白大人的脸面我们着实要不起。”
“你又算什么……”白义正正要教训一番这个据说包养了华宿这个小白脸的神秘贵胄,今日终得一见,电光火石见想到此人是那晚和林停晚在一起的人,不清楚对方来头,“东西”二字生生咽了回去。
白义信拉下白义正,拱手向郁熠朝行礼,却偏头对华宿说:“华老板,赏脸里面请?”
越过门府,穿过长廊,通过窄桥,华宿的气还是没消。郁又宁吓得不敢左顾右盼,她从未出过西北,第一次见到江南的亭台楼阁,只偷瞄几眼,在心里赞美。真富贵雅致呀!
直到在湖心岛坐下,他还沉默不语。
本次商会主要是为了笼络天下名商大贾,一方面显示白家的富贵和商界独霸地位,另一方面是整合商界,成立一个行会,选出代表以作管理。
当然,白义信不可能把以上的目的过于露骨地宣扬出去,只是宣称促进商界经验交流,邀请的都是小有成就的商界老板。
但是朝廷和其他三家商界世家和近期新冒头的新势力心中有明镜,来商会立足分权的意图十分明确。
白义信果真是个讲究人,他将此次商会定在了白家信正湖。
据白水城百姓传言,白家自今年年后便开始了整修,从刷漆到换梁,从粮食果蔬囤积到拓宽白水主路,从引水到挖土,湖心岛都经过了重新扩填,就是为了能在此聚集商界名流。
信正湖位于白家正中,是他们父辈白赫起府时专门找风水大师测过的,围着此湖建府,当财运亨通,权势不尽。于是白家围湖而起,此湖占白家三分之一。
此岛远离岸边,自然成型,地势高低起伏。不偏不倚正好位于湖的中央,能容纳千人,扩建后不仅能观景,甚至依傍着起伏的地势建起阁楼。周遭波光粼粼,视野开阔,廊桥绵延,游船飘动,平时满身铜臭的商人们感觉升华了,竟生起了吟诗作赋的风雅念头。
“真大真美啊!”郁又宁忍不住赞美,转头一想正在气头上的华宿,话锋一转,“华大哥你好厉害,都不用下人引路就找到啦!”
华宿不生闷气了,他盯着郁又宁,看得后者毛骨悚然,然后他自嘲地笑笑,“我来这里的次数,比我去流风阁都多……”
郁熠朝闻言,“那你对生意不够上心,商会上不能打出名气,回去领罚。”
“……”
本就苦闷的华宿欲哭无泪,甩开崭新的“不破不立”玉骨扇扇着给自己降火。
岛上的人逐渐多起来,来自天南地北的商人汇聚于此。他们口音各异,衣着各有特色,极尽华美富贵。
有人不满足于此,甚至将明珠玉石、金银玛瑙都罗列在身上,俨然一副地主的姿态。他们巧舌如簧,在此等环境中如鱼得水,交际甚欢,纷纷交流着经商的经验。有人甚至当场做起了生意,敲下大单。
郁熠朝一行人颇为安静。场上多数人都认识华宿,但鲜少有人认识郁熠朝。他一袭白衣,朴素无饰,姿态凛然,显得格格不入。又因蒙眼,引来背后议论纷纷。
一个女商贩被郁熠朝出众的外貌吸引,询问旁边人:“华家小公子旁边是哪位大老板?此等气质不像经商倒像是为官的,花多少钱能让他拜倒在老娘石榴裙下?”
“哎呦,可不兴说。”旁边人连忙捂住她的嘴,“没听说是华家小公子找的新靠山啊……对,就是想依靠白家不成反被卖了,不得不找的……神神秘秘的,肯定权势不低白家啊,不然出人命的事,怎么能给他兜底……”
华宿刚消下去的火气腾一下冒起,起身想要找碎嘴子算账,郁熠朝一个没拦住,心道,不妙,要闯祸了!
碎嘴的人被一杯热茶泼地咧嘴乱叫,“谁这么不长眼睛!”
他扭头一看,一抹暖黄色映入眼帘,玥然眉眼低婉,连声道歉。那人一见是此等美人,瞬间气消。
“真是不好意思,刚没看到钱老板您,以为岛上跳上来个癞蛤蟆,吓死小女子了!”
“哎呦,玥然姑娘,想不到你个小丫头也被邀请了,也是,家门口的过来也方便。”
姓钱的老板沉醉于玥然的美貌,说话都油腻了起来,玥然听得恶心。什么家门口方便才被邀请,她一家玥然楼连开五州二十县,岂是他一个小小的划船的能比的?
玥然不动声色地笑笑,柔声又体贴地问:“是呀,我这里近得很。钱老板离着远,这次是您亲手划船来的么?”
华宿在后面没憋住,笑出了声。
钱至,原本名姓不详,早期是白家下人,为了讨好白家人,改名为吉利的“钱至”。后来靠着白家的关系,在安州和容州间做起水运。
钱至反应了半天都没反应过来,听到华宿的笑声才慢慢回味过来玥然刚刚是在骂他,只是反应太慢,玥然都信步来到了郁熠朝面前。
“于老板,最近气色不错。”她挑眉打招呼。
“承蒙玥然老板照顾。”他起身行礼,在衙门见面那晚太黑,他没看清楚,今日得见,发现玥然一如在仓阳初见一般,温婉而潇洒,气质亲近,他想了一下,可能是因为她与林停晚交好。
抬头间他模模糊糊看到了玥然头上的五彩绳,片刻后不露声色地收回了目光。
华宿跟在身后拽拽玥然,他们在生意上有不少往来,彼此熟悉得很。
“谢啦,玥老板!你还是一如既往地有意思,如果能好好考虑一下我的想法就好了……”
见谁撩谁的华宿当年提议只要玥然与他春风一度,他便能包下月然楼所有的丝锦布帛。被玥然打出了楼。
玥然给了他一个白眼。郁又宁问:“刚才那个□□叫的是谁啊?”
“他啊,一条白家的狗。”华宿放大音量。
人头攒动,剑拔弩张,突如其来的宣驾响起。
“太子殿下驾到——”
从前排的几家富商大贾带头,众人纷纷下跪。
“恭迎太子殿下!”
江承璟近二十年的人生中从未见过如此多的江河湖泊,来江南几天,他每天都念叨着要去坐船游玩。
林停晚被迫耐着性子陪驾。听说此次商会在湖心岛上,太子殿下早早吩咐下来他要坐着画舫上岛,白家花重金订购了一艘华丽的画舫,木雕鬼斧天工,画屏栩栩如生,看得江承璟眉开眼笑。
他站在舫上受礼,一身米金色龙纹广袖长袍在湖风中猎猎作响。
林停晚默然站在他身后,正式场合,他穿着深绯色官服,清隽出尘,粼粼的波光反在他深红的衣服上,像一棵在水中摇曳的红枫,苍艳欲滴。
华宿不用猜也知道自家老板那没出息的眼神肯定是黏在对方身上下不来了。但是也能原谅,毕竟他家老大的眼光确实出挑,林大人着实貌美。
他不禁忐忑起昨晚冲动的交易。
其实华宿想也没想就答应郁熠朝在一个月内完成任务是心里有底的。
他之所以知道两人是“青梅竹马”的关系,是因为他从林停晚的行为中看到了对郁熠朝的依赖。他不自觉地找寻郁熠朝,自然而然地享受着郁熠朝的照顾,那种相处模式,就像是已经相处成家人一般的亲昵。
“你对林大人,是不是十分坦诚包容?”他问。
郁熠朝理所应当地回答:“当然。不然?”
“那你收一收。”
“什么?”
华宿耐心地解释:“我的阿朝,他还沉浸在你们小时候呢!”
郁熠朝心头大震。是了,这就是根本原因。难怪林停晚很关心他,但是生不出半点旖旎,很照顾他,却没有丝毫暧昧。
华宿见他点通了,继续道:“你想啊,都十几年了,你们都被岁月磨的面目全非了,可是你们真正相互了解吗?”
不了解。
他不知道林停晚是怎么从火场离开的,不知道他怎样辗转去到华州,不知道他多么艰难走到太子心腹的地位。
同样,林停晚不知道他从火场出来后的噩梦,不明白他是怎样发家的,更不知道他掩在心底的肮脏商业手腕。
可是,他真的能这么坦诚吗?他真的愿意被林停晚看透吗?如果现在的郁熠朝已经面目全非地完全不是小时候的样子了,他还能接受自己吗?
他心中百感交集、千思万绪,最终只僵硬地问:“你待如何?”
华宿:“先疏远他看看态度。”
商会在一片祥和中开幕。白义信风度翩翩,一番言语如同出自肺腑,感人至深。
玥然笑着望向慷慨陈词的白义正,摇摇头意有所指,“这白义正水平是不如他兄长。”
郁又宁舔舔挖冰饮的勺子,一脸满足,“这怎么看出来的?”
玥然侧头看向郁熠朝,后者正襟危坐,一边听一边手指叩击桌面,一派置身事外之态。
“当今江国的四大富商大贾世家,白黎景宿,以白家皇商为首,垄断盐铁,其他三大家族各自突出。你看最前排,这四大家族的年轻一代话事人都来了。白家毋庸置疑是白义信,白义正还得事事听他哥的。
黎家最近试图搞货运,虽然起色不大,但势头很猛,听说黎老爷子对黎家的小辈都不甚满意,也就黎见尧还能说得过去。
但是黎见尧此人过于老实本分。商会更是连外姓的黎见昈都来了。”
郁又宁指指他哥的杨梅冰饮,无声地问他一动不动还吃不吃了,在得到回答后她立刻拉到自己面前,大快朵颐,一边问:“黎见昈不是也姓黎,怎么算外姓了。”
华宿微微一笑,扇子轻摇,“黎见昈是黎家外孙。不过要我说,还是他没本事,有本事的话黎家那么大的产业也未尝不能给他继承。”
“不过让我惊讶的是,黎见尧竟然来赴会了,毕竟黎家偏安一隅,这样的场面很少列席。”
“厉家近几年来有式微的苗头,主要还是他们那个年轻的话事人是个绣花枕头,他们家三代单传的嫡女,只会嘤嘤嘤四处找厉家老人求援,对客栈酒楼的管理一窍不通,很多地方都各行其是,有的都快成黑店了。而且朝廷给的地越来越小,京都的有不少为了给皇子皇孙建府邸还收回去了,厉家的生意更不好做了。”
“我说玥老板,你评价就评价,不能因为人家和你是同行就夹带私人情绪。”华宿点她。
玥然蹙眉,不悦道:“不夹带我的感情怎么能叫评价?你不是因为厉乔珊长的好看维护她吧?那可晚了,去年她嫁人了,那上门女婿倒是很有点本事,一年时间就整肃了厉家所有酒楼,这次来商会估计也是要给厉家赚名声来了。”
“没有的事,她可没你长的好看。”华宿干咳两声,识时务地转移话题,“说说宿家,他们家深居简出,营生着金银珠宝,在四大世家里是最容易被忽略的,可是最藏富。”
郁又宁听不明白了,问:“宿家最有钱?那为什么会被忽略?”
华宿继续:“因为一般人买不起金银珠宝啊。他们的商品贵重得只面向天皇贵胄和世家大族。不过近几年朝廷勒紧裤腰带过日子,他的生意变现惨淡,也向其他有钱人开放了,只是面上没有那么红火。”
“但是此次商会后就不一定了……”
朝廷的珍宝没有通过宿家而是让太子亲授,宿家必然心生疑窦——这是对宿家的怀疑和忽视。
分明可以将珍宝放入宿家流转生财,偏要在商会上广而公之,朝廷要么就是不相信宿家可以提供这么多钱财供给朝廷,要么就是根本想不起来宿家。
虽然宿家不一定是个冤大头将三件破烂般的皇家用品高价收购,但是这是一个不祥的讯号,预示着与朝廷关系的渐远。
这些富商大贾说到底还要看天吃饭,朝廷的一个政策,虽不至于让一个举重若轻的世家大族动摇根基,但至少会慢慢剥夺筋骨,更何况这些世家大族的后辈多数都不争气,与朝廷搞好关系在任何时候都是必要的。
显然,林停晚也是这个思路。
他之所以对这个任务并没有忐忑至极,即使在经如鸿表明丢了一件后仍能泰然自若地坐在太子后面的高台上,完全是因为此次他的交易的根本就不是物件,而是朝廷的恩泽。
而这个恩泽,第一个,他便要给宿家。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