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堂后的烛火骤然点亮,一个身影缓缓出现。如若不是光线太昏暗,或是身体实在没恢复好,一时都要以为这是出现了幻觉。这样身份尊贵的人,就一身便衣,不饰粉黛地走了出来。
玥然说不要相信任何人,包括江承朗和郁又宁,同时也包括她自己。
郁又宁受命于皇后引她出来无可置喙,但林停晚仍未可知江承朗布置的那队人马是为了真正抓捕他还是仅仅虚张声势给郁又宁做引。
“你和阿越一样聪明,长的也很像。”秦厘站定,素衣淡妆仍难掩芳华,发上的红瑙簪烁然,多年的养尊处优让她比同龄的女子看起来更显年轻,声音亦是轻柔。
林停晚隔着空棺看去,仔细打量秦厘,她的长相带着江南的特点,但是多年行居北方,眉宇间又失去了温婉。
她款款走来,映着烛火看了林停晚片刻,道:“但是你身上这执着的傻劲应该是随了你父亲。毕竟阿越都一度受到影响。有些东西,不该碰的就及早放弃,这么简单的道理……”
“所以我和母亲如阴沟里的老鼠,而皇后娘娘荣华齐天。”林停晚黑色的双眸在夜里亮极了,他说的平淡,甚至不带平日里阴阳怪气的情绪,像在说着什么无关紧要的人的遭遇,“不过你说错了,我娘并不聪明,她要是真聪明,就不会上了行军将军的当,等一个虚无缥缈的承诺。”
“当然,当年在扬绮墟,你们其他三姐妹也是这样说的吧。”
“不过她最后也没等来人。”林停晚话锋一转,“但是等来了追杀。你以前的身份便是这么见不得光?要让整个墟的人陪葬?”
“这能怪谁?若不是林倏越将那支队伍引进扬绮墟,皇上又怎会一眼相中我带回京?”她的眼中一阵晦暗不明,一些难言的欲说无词,最终被压下,“阿晚,既然你已经知道了当年的事情,那你比谁都清楚这些年你们母子被追杀的原因。”
林停晚冷哼一声,“那皇后娘娘还敢夜里单独和叛军的后代见面?不怕在这个动荡的节骨眼上被皇上抓个正着?”
站在门口的郁又宁惊叫出声,短促地惊讶用双手捂住嘴。
当年一起行军行乐,最后成为叛军,那只有一个人。
林停晚,是石山行的儿子。
秦厘目光深沉,忧思道:“你如今还有什么选择?天子已经起了疑心,在宫中彻查绿眼睛死亡一事。好巧不巧那晚刚好你在,你如何解释都是死。”
皇帝对于林停晚的身世并不知情,但是彻查绿眼睛的尸体被偷,在宫中传的沸沸扬扬,都说是石山行的旧部将尸体抢走,因为绿眼睛当年是被羚锋军带到宫中行医,交情匪浅。皇帝之所以如此兴师动众,也是忌惮果真如流言蜚语,他昔日的旧部死灰复燃。
若是让皇帝再确信石山行的儿子还活着,想想也知道后果。
林停晚却十分坦然:“皇后娘娘与皇帝过了二十几年,难道天子的心思和想法都看不透?既然他能派人来杀我一次,那便会有无数次,与他是否确认了我的身份没有关系。”
宁可错杀一百,不肯放过一人,天子的行事准则。
林停晚向前走近秦厘,“我如今便站在这里,左右都是死,皇后娘娘可以看看如何利用我,说不定我的尸体还能换江承璟一个更好的前途。”
平定判贼后代的叛乱,属实是大功一件。
“阿晚,我和你母亲情同姐妹,我不愿伤害你。”秦厘道,“但是你在小璟身边太久了,皇帝已经瞄上了你,迟早会殃及小璟。”
“明日一早,这口棺材中就会出现一具绿眼睛尸身,而你,羚锋军的余孽,便是罪魁祸首。”
林停晚听到这一番诬陷,彻底懂了江承朗为何对这个养了自己近十年的母亲感情如此复杂。这个人的感情是感情,手段是手段。
黑暗中林停晚动作起来,他一个快步来到秦厘身后,在郁又宁毫无反应下取下秦厘的红瑙簪,抵在她的脖子上,“那真是可惜,我不会在这个地方待到天亮。”
郁又宁:“林停晚,松手!”
秦厘丝毫不慌,她甚至莞尔一笑:“阿晚没有用的,就算你杀了我,你的身世只会更快地引起轩然大波。”
林倏越做了一个天大的错误决定,生下一个本不该存活于世的孩子。她明知道这个孩子未来该是何等命数,明知道就算她死去也无法庇佑。
荒诞的是,林停晚还踽踽独行这么多年,苟延残喘。
更荒诞的是,石山行甚至不如皇帝,不求他将妻儿接回给予名分,甚至到死也没有相认。而如今,林停晚还要顶着无名无分的血缘被锁死在生死轮回中,进退维谷,左右舍命,一辈子翻不了身,时刻等待着死亡的宣召。
真是任凭谁听了都是可笑至极。
林停晚心中悲戚,簪子越戳越下,门外突然发出遏制声:“住手!”
江承璟气喘吁吁地站在门口,“林卿,放开我母后,这肯定有什么误会!”
郁又宁震惊:“太子……殿下,你怎么……”
显然秦厘也很吃惊:“小璟!你怎么出的宫?”
江承璟快步小跑,一把拉过秦厘,护在身后,“林卿,我母后这些年从未有害你的心思,就算是身体顽疾反复,也一直惦念着你。这些年她一直在寻找,直到你回了泾关才确认了身份。”
“殿下的意思是,娘娘用找寻神医让我回泾关来试探我,我还要感恩戴德?”
“但是郁家确实护佑了你……”
江承璟这样说也没有错,虽然郁行志试图摆脱他和林倏越的阴影,做了许多不仗义的事,郁又宁也几度错误会意甚至想杀了林停晚,但是他确实还活着,只是不知道这真正是受了谁的庇佑……
门外传来马蹄践踏声,众人从爱恨纠葛中回神。
秦厘语气慌乱,追问江承璟:“到底是谁给你传信出宫?”
江承璟也傻了眼,木讷道:“只是说你有危险,便带着我出了宫。我想想,是一个小童,是一个黄衣执篮小童!”
“里面的人,立刻出来!”外面传来叫嚣声。
里面的人面面相觑。秦厘一摆手,将江承璟推到后面,她沉下脸,对林停晚说:“今日你走吧。”
林停晚不明白为何这个女人如此善变,明明刚才还要让他拿命来给太子划界限、建功业,如今倒是轻飘飘一句话放了自己。但是他站在原地没有动作。
“里面的人,再不出来就放火了!”
“反正我左右也是死,没得选。”林停晚说着动作起来,几人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拉开了门,“但是你们还可以选择今天没有出现。”
林停晚走出屋门,朗月普照,外面整整齐齐列队百余人!
为首的是神武卫将军单钟,他骑在银鞍高马上,一道长矛指向林停晚,“叛贼!还不速速认降!”
林停晚认得此人,当年他本是后来参入羚锋军的公子哥,在军中不怎么受待见,能力也堪堪入眼,但是偏偏在叛乱中站对了明主,此后平步青云,成为一军之将。
在那场大叛乱中,绝大多数羚锋军尤其是旧部都随着石山行一同被肃清,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人凭借着家中的背景及时投了明主,躲下了灾祸。
“原来是左相的好外孙单将军。”单钟平日里刚愎自用,能耐得不得了,就忌惮旁人说他获得的一切都是因为他外祖父。
果然,林停晚一句话就激怒了他。
“早听说石山行在外面有个野种,这么多年同僚都没认出来,如今一见,着实野种,一点也见不着你爹当年的威风。”
林停晚甚至微笑着听他骂自己,只淡淡道:“哦,那你还挺明显的。一眼就能看出祖宗是谁。”
单钟大怒,挑起银枪勒马向前,“林停晚,如今你身世暴露,在劫难逃,识相地乖乖随我回宫任凭发落。说不定陛下看在你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辅助太子又苦劳的份上留你一条全尸!”
林停晚迈着皎洁的银灰走向列队,从容的气度让军士怀疑他才是将军。他说:“单将军不用这么紧张,我孤身一人,逃不了的。但是我还是很遗憾。”
“遗憾什么?”单钟摸不明白林停晚要干什么,没敢轻举妄动。
“遗憾当年我父亲没有东山再起……”
“大胆逆贼!”
“单将军也曾是羚锋军的一员,岂非更切实体会?往前回溯三十年,羚锋军何等风光。东海鏖战,西北降乌胡,南州判定,中击前朝余孽。明明是与天子并肩作战的兄弟战友,为朝廷肃清最后南州的内外勾结后连句口头表彰都没有。十年时间,死伤上万,将军都一死一失,剩下一将回城,结果被连带清洗,家眷都要跟着奔命。江朝便是如此对待功臣?”
“你爹被肃清是因为谋反逼宫!他罪有应得!”
“当真如此吗,单将军?如若他当年真要为了江寿茂逼宫,为何逼宫的队伍只有寥寥百人?你们捉拿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出动的人马都比逼宫多,是江寿茂过于成竹在胸还是先帝如此不堪一击?为何在逼宫前,羚锋军的将士都收到了原地待命的命令?”
“你当真觉得当年的逼宫就死了几十个羚锋军,这正常吗?”
林停晚笑得悲凉,“如果你仔细查,这几十个羚锋军都是没成家的……”
“你到底想说什么?”单钟失去了耐性,厉声喝断。
“我想说什么不重要。单将军比谁都清楚当年的真相。黄天不仁,背信弃义!羚锋军随他刀山火海,屡建奇功,最后却被当枪使,用忠骨成为登上帝位的垫脚石!如何不寒心!既然天要绝我,不如我们赌一把,看看现在被肃清的羚锋军冤魂是否死不瞑目!”
“你好大的胆子!”
林停晚的脸色在月色下更加苍白,但是他的眼睛一直微弯,保持着疏离的亲和,甚至优雅地从怀中掏出一块令牌状的物件,“你加入羚锋军晚,没几天就被整并了,不如我来让你见见——”
“羚符。”
他抬手举起令牌,上顶是尖利的羚角,下封浑重,一只利剑刻在其上,发出坚硬冰冷的光泽,这光来自荒凉的西北大漠,也来自奇诡动荡的南部边陲,受过浪击血浸,也被打碎重组,细看布满新陈的裂纹。
人群中一阵骚动,甚至有声音:“是……是真羚符!”
单钟一早便知道羚锋军的威力,就算石山行死去后,对羚锋军的整肃都耗时多年,仍旧收效甚微。这支早年间由太子和几位大将军一手建立的铁板,驰骋数十年卫国卫民,一脚在跌在了政治漩涡中,折掉了其中的一部分,其余被打散,甚至学会了融入和伪装。但是他毫不怀疑,这块铁板仍将有重组的可能,到时只会更加坚硬锋利。
即使在自己的亲信部队中,都有羚锋军的残余,难以想象……
他不敢再深思,当即就要将罪魁祸首就地正法,“捉住林停晚!”
大批人马上前,将林停晚逼退到破落的屋门前,屋子里只剩下一口空棺,已经没有了人。林停晚被围在墙边,没有了退路,眼见就要被单钟一枪撂倒。
下一霎,林停晚突然露出诡异的笑容,单钟只觉一阵发寒,眼前突然浓烟滚滚,模糊了视线什么也看不见,队伍一时骚动,不再动作。单钟立刻下马追击,边散烟雾边用银枪猛戳,待烟雾散尽,竟没有了林停晚的踪影!
——
“前面何人!站住!”
郁又宁和皇后太子两个尊贵惯了的贵胄逃命,根本带不动两人。
皇后秦厘更是走了几步便自认安全,火力全被林停晚吸引去了,他们便放松了下来。哪知这时县衙的官兵夜巡,一嗓子便给两人喊出了精神。
江承璟:“我跑不动了,与他们解释一下,瞒天过海……”
一记飞箭射来,直接射掉了江承璟的玉冠,“啪”的清脆一声,将三人镇在原地。
秦厘:“这不是简单的衙门夜巡,快跑!”
有人认出了他们的身份,还隐匿在队伍中,企图趁乱要了谁的命。到底是谁,江承璟是中了江承朗的计前来,但是江承朗果真胆子如此大,竟想谋杀皇后和太子!
流矢无眼,在一片喊打喊杀中密密麻麻飞来。
郁又宁一推江承璟,从地上抄起一根木棍喊道:“你们先走!他们就算抓了我也没用!”
但是抓到皇后和太子深更半夜出来,不够百米处还有叛军余子的争斗,这确实很难解释清楚。不被抓到就有被当街射毙的危险。前后都走不通,郁又宁决定用自己三脚猫的功夫断后。
江承璟:“不行,阿宁!”
郁又宁却没听他说话,径自道:“我往右走,引开他们,你们赶紧回宫!”
“可是……”
江承璟话还没说完,就被秦厘拉走,她说:“这次能护下我们,郁行志当年护人不利的罪过一笔抵消。”
江承璟:“阿宁,添芜苑!我在添芜苑等你!我将选妃日期调后了!”
郁又宁看着江承璟被拉走,一瞬间升起奇妙的想法,如若有一天皇后不在了,太子的位置也被褫夺了,那江承璟怎么办?他似乎永远都是一个开朗而天真的孩子,有许多的异想天开,掩盖住奇思妙想下的智慧。
天将破晓,街上已经有了窸窣的人声,秦厘催着江承璟回宫,“再不回去一会早朝了。”
“母后,不知为何我有点担心,我就去看一眼。”
秦厘无奈,只能随着江承璟找人,只是奇怪,夜巡的人马不见了,连郁又宁也不见了。街上满是打斗的痕迹,箭矢落了一地,杂乱中混着斑驳的血迹。
江承璟的心更加紧张,俯下身扒开杂物,而后听到秦厘的惊叫。
“小璟,快来!”
江承璟回身,看到身上插满箭的郁又宁,被秦厘从覆裹的草席中掀开一角,露出青紫色的脸。
他颤抖的手将草席撩开,这草席太厚,把郁又宁一个小姑娘都憋坏了。
或许是他们的动作太大,郁又宁竟然真的动了动眼皮,缓慢睁开了眼。
“阿宁!你没事……”江承璟听到自己的迫切、慌张不安而略带惊喜的语调,仿佛不是出自自己的嗓子。
“有……毒……”郁又宁眼睛都没睁开,微眯着发出微弱的声音。
江承璟即将触碰上郁又宁脸的手被秦厘握住顿在半空中。
“你放心阿宁,我现在就带你回去,叫宫里最好的太医给你医治!你肯定会没事的!”
“走,我背着你,现在就走……”说着便合上草席作势要背起郁又宁。
秦厘将他拦下,语气沉重却平静,“小璟你冷静点!这个毒很厉害,你看她身体颜色和溃烂程度,先不论你能不能背回去,就算回去了你我都会受牵连,更别说给她医治。”
“那就近找个大夫。”江承璟自顾站起来,便踱步便念叨,“对,现在我就去找!”
秦厘甚至想扇江承璟两个巴掌!“她命不久矣,咱们赶紧离开……”
江承璟却立刻甩开了秦厘,“母后!她救了我们!什么怎么能如此背信弃义、恩将仇报。”
“而且母后你答应我了,可以让她参加选妃……”说着留下两行清泪。
秦厘憋下一口气,看在他如此伤心的份上没有点明,郁又宁明明一直都在骗你,她接近你只是想要攀附权势以保全郁家。她眼里何曾有真正的爱意,她又哪里在乎选不选妃。
这时郁又宁睁开眼睛,发出闷声,江承璟立刻中断了和秦厘的争论,俯下身:“阿宁,你说,我在听。”
此后很多年江承璟回忆起来,都感到记忆的缺失,他不记得自己是如何走过去,也不记得有没有喊郁又宁的名字,甚至极有可能也忘却了郁又宁说的话。
因为他明明在郁又宁的眼睛中看到了不舍,但是她竭尽全力说的却是:
“郁家……”
“你放心,只有我在一天,便保郁家一天。”他听到自己哽咽的声音,陌生悲情从心底泛起,席卷了这么多年的麻木。
他很想问问郁又宁是否还有其他的话,还有没有想和他说的,但是郁又宁吐出黑紫色的血,止不住狂流。他便一句话也不敢再问,只能满嘴答应着。
郁又宁浑身都在颤抖,但是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看着江承璟。他一直没能明白这个眼神。
带着欣喜和遗憾,他不知道这是在对他说“舍不得”——
还是只是一句“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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