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渐浓时,水乡的晨雾总带着刺骨的凉。林晚提着刚熬好的药罐往河边走,竹篮把手被露水浸得发潮,指尖攥久了竟有些发麻。画舫在雾中若隐若现,像浸在墨水里的宣纸,只有船头那盏孤灯还亮着,在水汽里晕开一圈朦胧的光。
“沈砚?”她隔着雾气轻唤,声音刚出口就被风吹散了大半。
舱门“吱呀”一声开了道缝,沈砚的身影在里面晃了晃。他似乎瘦了许多,青衫穿在身上空荡荡的,连扶着门框的手都透着股摇摇欲坠的单薄。
“进来吧,”他的声音比昨日清亮些,却仍带着未散的沙哑,“雾大,站在外头要着凉的。”
林晚犹豫了一下。官差虽不再拦着,可疫病期间共处一舱,终究是冒险。但看着他苍白的脸,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只掀起衣角擦了擦药罐底的水渍,轻手轻脚地踏上跳板。
画舫里弥漫着浓重的药味,混着淡淡的墨香,竟生出种奇异的安宁。沈砚正坐在窗边的矮榻上,膝头盖着条素色棉毯,面前的小几上摆着半碗没喝完的药汤,黑褐色的药汁上还浮着层热气。
“今天感觉怎么样?”林晚把新熬的药倒进瓷碗,药香混着水汽漫开来,模糊了他的眉眼。
“好多了,”沈砚接过药碗,指尖触到碗壁的温热,微微蜷了蜷,“昨夜没怎么咳嗽,竟睡了个整觉。”他低头抿了口药,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下——药味比往日更苦些,却带着股熟悉的清冽,是她总爱加的薄荷。
林晚瞥见他榻边堆着的药渣,蹲下身仔细翻看。黄连、黄芩、黄柏……都是些燥湿清热的猛药,只是里面掺了味她不认识的草药,根茎呈深褐色,断面带着细密的纹路。“这是?”
“是祖父留下的秘方,”沈砚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声音轻得像叹息,“他说这味‘过江龙’能治急症,只是性子烈,寻常人受不住。”他放下药碗,指腹摩挲着碗沿的冰裂纹,“昨日名医来看过,说我体内湿气太重,得用猛药逼出来。”
林晚的心揪了一下。她虽不懂医理,却也知道“猛药”意味着什么。就像广告策划里的“险招”,或许能出奇制胜,也可能一败涂地。
“要不……还是换温和些的方子?”她试探着说,指尖无意识地绞着衣角。
沈砚抬头看她,阳光透过窗棂落在他眼底,漾起细碎的光:“晚晚,草木有灵,却也分性情。就像向日葵永远朝着太阳,而薄荷总爱在阴处扎根,各有各的活法。这药虽烈,却是此刻最对症的。”他顿了顿,声音放柔了些,“放心,我心里有数。”
林晚望着他笃定的眼神,没再反驳。她走到舱角,拿起墙角的小炭炉,往里面添了些艾草和苍术。青烟袅袅升起,带着清苦的香气,渐渐驱散了舱内的药味。这是沈砚教她的法子,说能净化空气,也能安神。
“对了,”沈砚忽然想起什么,从枕边摸出个油纸包,“前几日托人买的,你尝尝。”
是块桂花糕,用油纸包了好几层,还带着淡淡的甜味。林晚拿起一块放进嘴里,软糯的糕点在舌尖化开,桂花香混着药香,竟生出种奇异的暖意。“还是周记铺子的?”她认出这独特的甜香。
“嗯,”沈砚笑着点头,“老板说这是今年最后一批新桂做的,过几日就该下架了。”
林晚想起他们一起逛集市的那日,阳光也是这样暖,空气里飘着糖画的甜香。她忽然有些鼻酸,匆匆咬了口糕点,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她想说,等他好了,他们再去一次集市,买两盒桂花糕,坐在河边的石阶上慢慢吃。
沈砚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轻声说:“等这场瘟疫过去,我们就去。”
林晚抬起头,撞进他温润的目光里,那里面映着她的影子,清晰又温柔。她用力点了点头,眼眶有些发热。
午后的阳光渐渐暖起来,透过窗棂在舱内投下斑驳的光影。沈砚靠在榻上闭目养神,呼吸比往日平稳了些。林晚坐在他对面的小凳上,借着光翻看他摊在桌上的草药图谱。
图谱是手抄的,字迹清秀,旁边还画着细小的花叶,有些像她的笔触,有些带着沈砚特有的温润。翻到最后一页时,她发现空白处画着朵小小的向日葵,花盘朝着角落的一盏灯笼,旁边写着行小字:“向阳而生,生生不息。”
林晚的指尖拂过那行字,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她想起自己刚来时,那个躲在林家后院、连抬头看人的勇气都没有的自己;想起第一次用惊风草救人时的慌乱;想起在药圃里挥汗如雨的清晨……原来不知不觉间,她已经走了这么远。
“在看什么?”沈砚不知何时醒了,声音带着初醒的慵懒。
“你的图谱,”林晚把册子递给他,“画得真好。”
沈砚接过册子,翻到最后一页时笑了笑:“那日见你药圃里的向日葵开得盛,就随手画了。”他抬头看向她,“你就像这向日葵,看着柔弱,却总能朝着有光的地方生长。”
林晚的脸颊有些发烫,刚想说话,却见沈砚忽然蹙起眉头,捂住了嘴。一阵剧烈的咳嗽声打破了舱内的宁静,他咳得浑身发抖,额头上很快沁出细密的冷汗。
“沈砚!”林晚连忙递过水杯,手忙脚乱地帮他顺气。
沈砚摆了摆手,好不容易止住咳,却咳出了些带着血丝的痰。他看着帕子上的血迹,脸色白了几分,却还是对林晚笑了笑:“没事,别担心。”
林晚的心沉了下去,握着水杯的手微微发抖。她知道,这绝不是“老毛病”那么简单。
“我再去给你熬碗药吧,”她强作镇定地起身,“加些润肺的川贝。”
沈砚点点头,没再阻拦。看着林晚转身走向舱外的身影,他眼底的笑意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丝难以察觉的忧虑。他从枕下摸出个小小的瓷瓶,倒出几粒黑色的药丸,就着温水服下。药丸入口极苦,苦得他皱紧了眉头,却还是强迫自己咽了下去。
林晚在船头的小炉上熬药,秋风卷起她的衣角,带着水汽的凉。她望着远处被雾气笼罩的河岸,心里像压着块石头。名医说过,沈砚的病就像紧绷的弦,随时可能断,她总以为只要按时喝药、悉心照料,就能让这根弦松下来,可现在看来……
“药好了吗?”沈砚的声音从舱内传来,带着些微的沙哑。
“快了。”林晚连忙应着,用勺子轻轻搅动药罐。药汤翻滚着,冒出的热气模糊了她的视线。
她端着药走进舱时,沈砚正靠在窗边看水。阳光落在他侧脸的轮廓上,把他的睫毛染成了金色。“在看什么?”她把药碗放在小几上。
“看水,”沈砚回头对她笑了笑,“你看这河水,看似平静,底下却藏着暗流。就像这瘟疫,表面是天灾,底下藏着的,或许是水源被污染,或许是卫生不洁,总有根源可寻。”他顿了顿,“等我好了,我们一起去上游看看,说不定能找到根除的法子。”
林晚的心又被撞了一下。她看着他眼中的光,那里面有对未来的期盼,有对生命的敬畏,还有种让她心安的笃定。她忽然觉得,无论这场瘟疫有多可怕,只要有沈砚在,就总有希望。
“好,”她轻声说,“我们一起去。”
沈砚接过药碗,仰头一饮而尽。药汁很苦,他却面不改色,仿佛喝的不是药,而是寻常的茶水。林晚递过早就备好的蜜饯,他却摇了摇头:“苦口良药,这样才有效。”
傍晚时分,林晚要回县衙了。沈砚坚持送她到船头,扶着栏杆站着,身影在暮色中显得格外单薄。“明日……你还来吗?”他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暮色。
“来,”林晚用力点头,“我给你带新采的金银花。”
沈砚笑了笑,点了点头。看着林晚的身影消失在雾中,他才缓缓转过身,扶着栏杆的手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一阵突如其来的眩晕袭来,他踉跄着后退几步,撞在身后的木柱上才稳住。
他望着舱内那盏亮起来的灯笼,灯光在水面上投下晃动的光晕,像朵不会凋零的花。他从袖中摸出个小小的锦囊,里面装着些晒干的向日葵花瓣,是前几日从林晚的药圃里摘的。他把锦囊放在鼻尖轻嗅,仿佛能闻到阳光的味道。
“晚晚……”他轻声呢喃,嘴角露出一丝温柔的笑意,“再等等……”
雾气越来越浓,渐渐淹没了画舫的身影,只剩下那盏孤灯,在暮色中亮着,像颗不肯熄灭的星子。
林晚走在回县衙的路上,手腕上的莲子串轻轻晃动,发出细碎的声响。她想起沈砚今日的样子,想起他眼底的光,心里渐渐踏实起来。她相信,只要坚持下去,沈砚一定会好起来的。
就像药圃里的草木,哪怕经历风雨,只要根还在,就总能抽出新芽。
她加快脚步,想快点回到药圃,把今日采的金银花晾好,再准备些润肺的草药。明日,她要笑着告诉沈砚,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夜色渐深,水乡沉浸在寂静中,只有画舫上的那盏灯,和县衙后院药圃里的那点烛火,遥遥相对,像两颗在黑暗中相互守望的心,等待着黎明的到来。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