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第四日清晨,天光尚未大亮,一层薄薄的雾气笼罩着孤月夜的亭台楼阁,空气中弥漫着清冷潮湿的气息。
薛蒙很早就醒了,但不同于前几日,他没辗转反侧、彻夜难眠也不是噩梦缠身、不得安眠。相反的,他这一夜比前几日睡得安稳的多。
他昨日吩咐孤月夜弟子匆匆去成衣铺买来的衣服——虽然很遗憾,并不是很正式的嫁衣。
广袖交领、衣襟与袖口用稍深一些的红线绣着繁复的云纹,在晦暗的光线下隐隐流动,红色衬得他肤色愈发白皙,为他驱散了几分苍白和憔悴。
殿内,姜曦刚刚由侍从喂过药,却突然听到来不同于往日、格外清晰沉稳的脚步声,他缓缓睁开眼。
然后,他愣住了。
闯入视野的是一片灼目的红,他站着在逆光的门口,身形挺拔如松。面上没有什么表情,太紧张了,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做出什么表情好。
那身红衣将他与平日那个总穿银蓝轻铠的的死生之巅尊主截然区分开,耀眼得有些刺目。
姜曦的眸中掠过诧异:“…今日是何场合,需得穿得如此…”他斟酌了一下,似乎找不到太合适的词,最终只淡淡道,“…招摇。”
薛蒙努力做出正常的表情,带着点故作轻松的笑意:“怎么,我高兴,穿红色不行吗?多好看,看着喜庆,说不定能冲冲你这殿里的病气。”
他边说边走上前,有些心虚,生怕圆不过去被察觉出出异常,迅速倒了杯水送过去:“喝点水。”
姜曦没有拒绝,喝了一口,目光却始终带着审视,落在那片鲜红上,心下觉得怪异。薛蒙真的鲜少穿这种颜色,还是在这种时候,他想做什么?
但太累了,身体的消耗了他的精力,让他没有余力去深究这诸多反常背后的具体含义、一会又将会发生什么事情。
他只是觉得,这颜色太过炽热,与他这具逐渐冰冷的躯壳格格不入。
(二)
用过早膳,薛蒙迟疑了一会,下定决心,看似随意地开口道:“今日天气好可,我带你出去透透气?总闷在屋里也不好。”
姜曦抬眼瞥了他一眼,眼神冷淡:“不必白费力气。”
“怎么是白费力气?”薛蒙坚持,伸手去扶他,力,“就当是陪我,我在孤月夜待得快发霉了。”
他的动作看似有些强硬,其实小心翼翼、也不敢用力,避开了姜曦身上可能会疼的部位,将人从榻上搀了起来。
拿过同样是红色的厚缎披风,披在姜曦身上。那披风颜色与他身上的红衣相得益彰,领口簇着一圈柔软的雪狐毛。
将姜曦毫无血色的脸衬得愈发苍白,却也添了几分…生气。
姜曦垂下眼睑,眼睁睁看着那鲜红的布料覆盖在自己素色的中衣上,眉头蹙得更深:“这又是什么?”
“外面风大,你不能着凉。”薛蒙答非所问,避开了姜曦的问题,系好披风的带子。
他的指尖擦过姜曦皮肤,带着不容忽视的温度。
然后,薛蒙做出了一个让姜曦彻底僵住的举动——他从袖中取出了一方红色、四方绸缎。
比帕子更大、大很多——且,没人会用这种料子做手帕,毫无实用性、浪费钱也浪费布料。四角简单绣着象征吉祥的云纹,大小大概…刚好能盖住头脸。
姜曦看着那块红绸,怀疑自己是不是因为病重而产生了幻觉:“……薛子明,你拿这东西做什么?”
薛子明聋了。或者说是根本就是在刻意回避这个问题,选择性的忽略了他的疑问。他拿着那块红绸,试探性地、想把它盖到姜曦头上去。
“你…”姜曦猛地偏头躲开,气息因为激动而有些不稳,“胡闹也要有个限度!”
就在这时,奉命前来的义子端着一碗参汤走了进来。
他来的不太是时候,一抬头,恰好看见薛蒙拿着一块红盖头正要往他那位清冷绝尘、威严日重的义父头上招呼。
而他义父……一脸惊怒交加却又无力反抗的模样 ,活像个被强迫的良家妇女。
“哐当——”
义子手一抖,玉碗差点摔在地上,他慌忙稳住,脸上的表情空白了一瞬,活像白日见了鬼。
不对吧,这跟见鬼到底有什么区别?
薛蒙也被门口的动静惊动,动作一顿,回头看到义子,眼睛却是一亮,仿佛看到了救星一般:“你来得正好,快来帮把手!”
义子:“…………”
他觉得自己可能还没睡醒,应该重新躺回去再睡一会。
姜曦声音冷得能掉下冰渣,难以置信的质问:“薛蒙!你到底想做什么?!”
薛蒙也不生气,只说有些委屈。
看了看姜曦,又看了看手里那块的红绸,再看向目瞪口呆的义子,带着点理直气壮问:“怎么了?不是这样吗?盖头…盖头不是该这样的?”
义子艰难地吞了口唾沫,感觉喉咙发干,他看了看面沉如水、显然已处于爆发边缘的义父。
又看了看一脸“我准备得很认真难道不对吗”的薛蒙,只觉得头皮发麻,冷汗瞬间就下来了。
他最终还是,开口了,试图提醒这位显然搞错了重点的尊主:“薛、薛尊主…昨日您不是说,是您…您「嫁」给义父吗?那这盖头,按理说、似乎、应该…是您……”
他的声音越说越小,在姜曦骤然射过来的冰冷目光下彻底沉默。
薛蒙闻言眨眨眼,终于露出了迷茫的表情。低头看看手里的盖头,又看看姜曦,仿佛才意识到这个问题。
他拧着眉,很认真地思考了一下,然后不太确定地、小声嘀咕道:“啊?是…是这样的吗?可我听说…好像…也行?”
所有的了解都是昨天临时查的资料,然而,众所周知,我们的薛尊主面对最敬爱的师尊楚晚宁时都昏昏欲睡——所以其实是根本就没看进去多少。
最后,还是打定主意按他自己理解的来:“反正…意思到了就行!盖头而已,谁盖不是盖?”
义子:“…………”
他彻底无言以对,不参汤放到桌上,努力减少自己的存在感。
尽管他的内心还在疯狂呐喊:这根本不是谁盖的问题好吗?!义父!您快管管他啊!
姜曦闭了闭眼,胸膛起伏,显然被气得不清。问薛蒙是没用了,这家伙能说实话吗?他现在不信。
于是将目光转向的义子,冷冷的看着他,质问:“…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义子差一点就直接跪下了,冷汗涔涔,头埋得极低:“义父息怒!薛尊主他…他……”
他实在不知该如何解释薛蒙这的「婚礼」计划,尤其在自己被迫成为了帮凶的情况下,实话实说与找死无异。
薛蒙立刻上前一步把义子挡住,直面姜曦人怒火,脊背挺直、身上的红衣也格外醒目:“你找错人了,他是被我威胁的。”
”姜曦,今天,我们成婚。”
殿内瞬间陷入一片死寂。
姜曦盯着他,几乎被气笑了,像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个人。
许久,他才是从齿缝里挤出一句话:“……薛子明,你真是,疯得不轻。”
(三)
最终,这场荒唐至极的「婚礼」在薛蒙异常的坚持和姜曦某种精疲力尽后麻木的纵容下,磕磕绊绊地开始了。
场地早就已经被布置过,
窗棂上贴着剪纸、桌椅铺了锦缎,案台上燃着龙凤喜烛,烛火跳跃,映得满室暖红。
将姜曦的面容照得愈发透明,仿佛下一秒就和正在燃烧的蜡烛一同融化掉。
薛蒙扶着冷着脸的姜曦,走到殿中站定。姜曦全程闭着眼,不愿去看、也不太想面对。
义子战战兢兢地站在一旁,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想了想薛蒙早就和他说、以至于不得不答应的要求,觉得自己现在还是死了好。
死了清净,而且安全。
案台前方放着两把椅子,其中一把空着、另外一把放着薛蒙的佩刀龙城。他看了看还泛着寒芒的刀,对姜曦解释:“不方便请师尊和墨燃来,今天…龙城暂代高堂之位。”
他又转向另一边几乎快要缩进地缝里的义子,招了招手:“你,过来,站这边。”
义子僵硬地挪过去,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
姜曦终于忍不住睁开眼,看到的就是自己的义子,视死如归地站在空椅子前,充当“高堂”的诡异画面。
额角青筋跳了又跳:“……这就是你给我找来的高堂?”
他的目光扫向义子,如果目光能杀人,义子今天应当已经死了三千万次了。
但是薛蒙,真的不觉得有什么不对,理直气壮地点头:“对啊!他是你义子…勉强也算吧?反正这里也没别人了。”
姜曦深吸一口气,再次闭上眼,彻底放弃了沟通的打算。
在这一刻,他真心觉得,就算自己死了,也一定是被薛蒙活生生气死的。
(三)
“一拜天地——”
没有其他人,是薛蒙自己喊,搀着姜曦,朝着殿门外的方向,他自己倒是很认真,腰弯得深深的。
而姜曦被他带着,虽然极不情愿,但身体僵硬地动了动,算是勉强完成了。
“二拜高堂——”
两个人换了个方向,龙城刀还好说,可义子…义子看着好好的,但是人大概已经死了一会了,面色惊恐、手足无措,恨不得原地暴毙。
薛蒙再次深深拜下,姜曦站着没动,也没人勉强他。
“夫…夫妻对拜——”
喊到这一句时,薛蒙的声音顿了顿,到底还是少年人,耳根不受控制的泛起红晕、脸上带着几分羞赦,转过身与姜曦面对面站定。
然后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弯下腰。
这一次,在薛蒙拜下的瞬间,姜曦他忽然极轻地叹了一声。那叹息轻得像一缕烟,轻的几不可闻,飘飘渺渺的站在空气中,他带着几分妥协,也微微倾了倾身子。
礼成——”薛蒙的声音还是忍不住带上哽咽,得偿所愿、喜极而泣。
一直如释重负,急急忙忙端两个杯子过来,
一杯递给姜曦,一杯塞给薛蒙。
“合卺酒。”薛蒙的声音有些哑,“姜曦,喝了它。”
姜曦接过玉杯,甚至无需低头,浓重的药味就已经扑鼻而来。
……他杯中,是温好的药。而薛蒙杯中,是茶水
以药代酒,以茶代酒。
在这堪称简陋的婚礼上,连醉一场都是奢望。
姜曦抬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有无奈,亦有纵容。然后,他配合地低下头,将杯中苦涩的药汁一饮而尽。
薛蒙也仰头喝下了茶,明明是茶、却又像喝下了最醇厚的烈酒,一股暖意从喉咙一直烧到心底,烫得他都在控制不住的颤抖。
他然后两人空了的杯子,突然想起不知道从哪看来的习俗,将它们一正一反掷于榻下。
“礼成。”薛蒙看着那两个杯子,再一次低声重复,不知道到底在对自己说,还是只是想再重复一遍这个事实,让自己真真切切的意识到。
“姜夜沉,”他说,“从今天起,我就是你名正言顺的道侣了。”
姜曦没有回答,静静地望着跳跃的烛火,红色的光影在他深潭般的眸子里明明灭灭、好似随时会熄灭。
薛蒙已经心满意足了,尽管,这和他以前无数次想象中的婚礼不一样,没有其他人的祝福、没有欢声笑语、甚至除了寥寥数人全部都一无所知。
一场没有、也不能达到任何一条对所谓婚礼的期望与要求,它甚至只能被称为一场简单的仪式。可在此时此刻、在这种时候,心里面装着什么情绪、满满当当的。
因为姜曦默许了,还主动配合。
——哪怕荒唐,哪怕彼此心知肚明,但只要没有人去提起,就没有关系,咱这件事儿没有第三个人知晓了。
很快,就是薛蒙一个人独守这份秘密。
血缘正是个很神奇的东西,薄的像一张纸,只要两个人刻意去漠视,就可以不存在、继而越过它肆无忌惮的做不会允许的事。
又沉重的像锁链,逃不脱、斩不断,把两个人死死的缠在一起,至死也无法罢休。
义子不知道在什么时候自觉离开了,还简单收拾了一下周围,把剩下的时间、空间留给了他们两个人。
薛蒙好像真的很开心,眼睛亮晶晶的,里面满满当当,只有姜曦一个人。也不知是不是错觉,这样的薛蒙像只小狗,如果有条尾巴,大概已经甩上了天。
然后他蹭过来,伸出手抱住了他,力气很轻,生怕碰碎了他,却又很用力,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姜夜沉…”他把脸埋在那冰冷的颈窝,声音闷闷的,“你现在…是我的了。”
两个人依偎着、沉默着,如果这样就可以到达天荒地老该有多好。
事与愿违,只是个不可能的梦罢了。
红装以聘心上人,却已是残烛映雪、镜花水月,短暂得触手即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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