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慕灵那声意味不明的低笑,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苏晚卿耳畔漾开细微的涟漪,随即沉入一片更深的寂静。他并未再多言一字,那只骨节分明的手缓缓松开,深青色的锦缎车帘垂落,隔绝了车内幽暗的光影和他那张俊美却莫测的脸。乌黑的马车如同来时一般悄然,无声地滑入诏狱高墙投下的更深沉的阴影之中,最终彻底消失不见,仿佛从未出现过。
苏晚卿站在原地,阳光依旧暖融融地披在肩头,方才那短暂却锋芒毕露的交锋,却在她心湖深处留下了一道清晰的刻痕。她望着马车消失的方向,眼神沉静如水,不见波澜,唯有袖中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隔着细腻的布料,触碰到袖口那圈冰凉柔韧的金线暗纹。那微凉的触感,像是一道无声的锚点,让她迅速从方才那场无形的角力中抽离。
她收回目光,转身,步履依旧是从容的。月白的裙裾拂过诏狱门外粗糙的石板地面,没有半分留恋地向着苏府的方向行去。
*
苏府那两扇沉重的朱漆大门,此刻紧闭着,门楣上象征喜庆的红绸早已在周德胜被抓当夜就被府中下人慌乱地扯下,如今只残留着几缕刺目的猩红布条,在午后的微风里无精打采地飘荡,像一道道未干的血痕。
苏晚卿的马车在角门停下。角门处当值的婆子远远看见她的车驾,脸上瞬间堆满了混杂着敬畏与谄媚的复杂神色,手脚麻利地打开了门,腰弯得极低,甚至不敢直视她。
府内的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一路行来,回廊下、庭院中,偶尔撞见的仆妇小厮,无不脸色惊惶,行色匆匆,像一群惊弓之鸟。看到她走来,更是如同见了鬼魅,慌忙避让到路旁,垂手躬身,大气不敢喘。那些平日里或许还带着几分轻慢或算计的目光,此刻只剩下纯粹的恐惧和小心翼翼。
她目不斜视,径直穿过一道道回廊,走向伯父苏秉所在的书房。那扇平威严的雕花木门紧闭着,门内一片死寂。
守在门口的小厮脸色发白,看到苏晚卿,嘴唇哆嗦了一下,似乎想拦,又不敢,最终只是飞快地垂下头,声音细若蚊蚋:“二……二小姐……老爷他……他吩咐了,谁也不见……”
苏晚卿脚步未停,甚至没有看那小厮一眼,径直伸手推开了书房的门。门轴发出“吱呀”一声干涩的轻响,打破了内里的死寂。
浓烈刺鼻的酒气扑面而来,几乎令人作呕。
书房内光线昏暗,窗户紧闭,厚重的帘子拉得严严实实。苏秉瘫坐在他那张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后,平日里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头发此刻散乱不堪,几缕灰白的发丝黏在汗湿的额角。他身上的深色长衫皱巴巴的,领口敞开,露出里面白色的中衣,同样沾满了酒渍。书案上横七竖八倒着几个空了的酒壶,狼藉一片。他手里还死死攥着一个半空的青瓷酒瓶,浑浊发红的眼睛死死盯着推门而入的苏晚卿,眼神里翻涌着惊惧、怨恨、绝望,还有一种被逼到绝境的疯狂。
“滚!谁让你进来的!给我滚出去!”他猛地将手中的酒瓶狠狠砸在地上,瓷片飞溅,酒液泼洒,发出一声刺耳的碎裂巨响。他嘶吼着,声音沙哑破裂,带着浓重的酒气,“孽障!都是你这个祸害!克死你娘还不够!还要来克我!克我苏家满门!”
苏晚卿站在门口,身形纹丝未动。飞溅的瓷片在她月白的裙裾前落下,几点深色的酒渍溅在裙角,像晕开的污点。她平静地看着状若疯癫的苏秉,脸上没有半分被辱骂的愤怒或恐惧,那双清凌凌的眼眸里,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清晰地映出对方此刻所有的狼狈与不堪。
“伯父,”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浑浊的酒气和歇斯底里的咆哮,如同冰泉滴落,“四妹呢?”
这三个字,像一道无形的冰锥,瞬间刺穿了苏秉癫狂的屏障。他布满血丝的眼睛猛地瞪大,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攥着书案边缘的手指因为用力而骨节发白,剧烈地颤抖起来。惊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比酒意更猛烈地冲上头顶。
“你……你想干什么?!”他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眼神里充满了防备和极度的恐惧,仿佛苏晚卿口中吐出的不是询问,而是索命的咒语,“钰儿……钰儿她已经……已经去了!你还不肯放过她?还不肯放过你妹妹?!”
苏晚卿静静地看着他,看着这个曾经在伯母和两个妹妹欺辱她时冷眼旁观、在亲生女儿被迫嫁给周德胜时选择沉默回避、如今却因恐惧而崩溃的“父亲”。她唇角缓缓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那笑容里没有一丝温度,只有洞悉一切的漠然。
“三妹推我落水,毁我清誉,是为不悌。”她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字字如刀,清晰地割开苏秉试图遮掩的脓疮,“伯父却为保全苏家颜面,将自己女儿送入周家火坑,是为不慈。”她的目光扫过书案上狼藉的酒壶,落在苏秉那张因恐惧和酒精而扭曲的脸上,“如今,周德胜伏法,三妹她……”她刻意停顿了一下,清晰地看到苏秉身体猛地一颤,“……畏罪自尽,也算全了苏家最后一点体面。”
“你住口!住口!”苏秉像是被最后一句话彻底刺中了要害,猛地从椅子上弹起,却又因为酒力踉跄着扶住书案才勉强站稳,他指着苏晚卿,手指抖得如同风中的枯叶,“你……你这个蛇蝎!是你!一定是你害了钰儿!是你把她送进大理寺的!是你逼死她的!”
苏晚卿微微偏了下头,一缕碎发滑落颊边,更衬得她侧脸线条清冷如玉。她似乎觉得苏秉的指控有些可笑,那点冰冷的弧度加深了些许。
“伯父此言差矣。”她语气平淡无波,“三妹身陷囹圄,是因其夫周德胜罪孽滔天,株连家眷。大理寺按律行事,何来‘我送’一说?至于畏罪自尽……”她轻轻拂了一下被酒渍沾染的裙角,动作优雅得像在拂去一粒尘埃,“或许是三妹终于明了,她当日推我落水、构陷污蔑之举,与今日周德胜之罪孽,皆逃不过天理昭彰。心中愧悔难当,无颜苟活于世罢了。”
“天理?愧悔?”苏秉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发出一阵凄厉又绝望的怪笑,浑浊的老泪终于控制不住地涌出,混着脸上的油汗流下,“哈哈哈……好一个天理!好一个愧悔!苏晚卿!你……你究竟想要怎样?你想要苏家怎样?!你爹娘死了,钰儿也死了!你还想怎么样?!非要我苏家满门死绝你才甘心吗?!”
他嘶吼着,身体摇摇欲坠,最后的力气仿佛都被这绝望的咆哮抽干了,只剩下一个被恐惧彻底掏空的躯壳,瘫软在冰冷的书案之后,只剩下粗重的、带着酒臭的喘息。
苏晚卿静静地看着他崩溃的模样,如同欣赏一幅早已预见的图景。那身月白衣裙在昏暗的书房里,像一道清冷的月光,无声地切割开满室的污浊与绝望。她没有回答苏秉那撕心裂肺的问题,只是微微抬眸,目光似乎穿透了紧闭的窗棂,投向更远的地方。
“苏家如何,”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冰冷重量,清晰地落在死寂的书房里,“自有其因果,自有其归处。伯父与其在此借酒浇愁,不如想想……”她的目光终于落回苏秉那张涕泪横流、惨白如纸的脸上,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如何,体面地,收场。”
说完,她不再看苏秉一眼,转身,月白的背影决绝地消失在重新被黑暗吞噬的书房门口。
身后,只余下苏秉压抑的、如同困兽般的呜咽,以及浓得化不开的酒臭与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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