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睛是会说话的,老妇人心里有一层雾,于是她的眼里也有一层雾。可还是挡不住,瞳孔微晃间,诉说着绝望,无助,家破人亡时的悲痛,以及从心底疯长的忿恨。
黎宥的视线无法从老妇人身上挪开,家破人亡之痛,她亦亲身感受过。只是这老妇人,她要更长时间地处于这种千刀万剐之中,仿佛悲痛被无限拉长。
“……为何如此?”黎宥特地等她情绪缓和些了才继续问道。
老妇人长长叹了一口气:“我知道,我们家兴许是不被山神看好的一家。呵……”她无奈地哼笑着,“我以为,只要我来到了这片土地,就完完全全属于这里的人了,只要我诚心诚意,山神定会保佑我家。”
她用手撑着桌面,费力地站起来,走向供着神像的桌子。黎宥也随着她把视线转了过去,只见她正缓缓从抽屉里抽出几支贡香,点燃了,闭上眼睛虔诚地祈祷着,嘴里念念有词。
待香支稳稳立在香灰上时,她才转身道:“我早已不拜什么山神了,恕我直言,山神根本就是个幌子,是寺庙骗钱的话术罢了。至于那个梦,呵,权当我运气不好吧。”
此话一出,黎宥便坐不住脚了,她正欲起身争执,却被嵩拉住了。
“我啊,现在只拜西海神。那是我们靖芳,人人敬仰的神明。我憎恶淮池山神,若你们是来劝我给他点香火的,那你们可以离开了,不送。”
“西海神……从未听说。”黎宥暗自呢喃。
提到那所谓西海神时,老妇人面目慈祥,语气敬重。可一旦说到山神,这两个字就好像是一块烧红的烙铁,把她的心烫烧得锈蚀、烫得破碎。
从老妇人的家中走出来后,黎宥像倒苦水一般,脸色难看地数落这老婆子:“她岂能对山神如此不敬!光凭借一件事就把山神放在脚底下踩,好歹是五百多年来一直守护着淮池的神啊。”她忽然揪着嵩的衣领,“你当时就不该阻止我的,我们此番找人,就是为了巩固那些仍在供奉山神的人,我不容许有人抹黑他。”
“你很激动。”嵩瞥了眼她紧抓不放的手。
“我又不会对她动手……”黎宥推了他一把,没推动。
“看来你比她还固执。”
黎落突然从他们后面挤到中间,插嘴道:“师父师娘你们不要说这么大声,咱们这都还没走多远呢,可别叫那老妇再听见了心里难受。”
黎宥弹他额头:“你这小屁孩儿懂什么,大人说话休要插嘴。”
黎落指了指嵩:“师父都没生气师娘为何要生气呢?”
“谁是你师娘。”黎宥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本来这老妇人的态度就让她忿忿不平,还来个小孩儿火上浇油。
按照金悠给的名单,黎宥一个一个接着找了,结果都收获不大,不是说神像是菜市场随便买的,就是祖辈一直保留着的习惯,当成任务了。没有人记得山神和淮池久远的过往,就像仅仅八年前的战争大家都渐渐淡忘了。
“真难办。”黎宥道。
天色暗下来之前,黎宥回到汇庆坊,见庄正金悠已经在等着他们了。
不出所料,庄正那边亦没有得到什么结果。但是庄正提起了其中一个人。
“黎宥,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初次上山时半路遇见的那个老爷子?哎呀,就是我说长得像老太监的那个。”
黎宥颔首。
“没想到我们找的人里就有一个是他。我们找到他时他正在给神台擦洗呢,可惜我们一问他,他竟然说自己也不知道拜的是何方神圣,只是他妻子生前很是看重拜神的事,故而在妻子死后他仍日日替她祈愿。”
黎宥道:“这有何特别的,我们找的人里也十有**不知道自己拜的是什么神。若非我见过山神像,供台上摆着的那些木头泥人儿我还以为是玩具呢。”
庄正打了个响指:“这你便有所不知了。我们忽略了一个非常重要的东西,而正是这位太监爷爷,我才想起来这件事。”
黎宥凑近了问道:“何事?”她已尽己所能将知道的一切在脑海中列举过,难不成还有疏漏?
“神庙。”庄正道。
神庙……!黎宥心中一怔,竟让她忘了这个地方。她从一开始要寻找山神时,便是从山上的神庙找起的。
庄正环视四周,发现并没有人注意到他,好像有些失望。他说道:“没错,也是他说起他妻子生前最常去的地方就是山上的神庙,我才想起,这个只存在于计划里的地方。”
“并非只存在于计划里。”黎宥轻轻皱,“我见到过,进去过了。”
庄正和金悠立马投来惊讶的目光,他们初次上山时被迫与黎宥分开,后来便只有黎宥一人找到了神庙。
其实黎宥不太好意思说,因为那神庙好像是嵩住的地方。
她偷偷瞄了一眼端坐在一旁的嵩,见他略带疑惑地转头看她,黎宥赶紧把眼睛缩回来。
黎宥清了清嗓子。
“那神庙的确没那么难找,只是呢,我找到的时候,那神庙已经是一片废墟了。”
黎落又打断她:“师娘你竟然见过那个山神庙吗?据说它被毁坏之后就很难找着了,就连那些常去的人们也莫名不记得了路。”
黎落这一番话让几人都转移了注意力,庄正像是想起来了什么,忙道:“哎对对!我就说我母亲以前经常上山拜神的,却在听说那神庙没了之后看也不去看一眼,连家里到处都是的供台都叫人撤了去。”
“怎会如此离奇?不过这样倒是说明了为什么那神庙如此难找,且连记录都极少。”黎宥双眼睁大,讶异道。“对了,那神庙虽已是废墟,却古怪得很,总让人觉得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悄悄监视你似的。我走过那山神像时,便觉得,我往哪里走,神像的眼睛就往哪儿看……”
一直沉默不言的嵩却打断了她:“你进去了。”
还没等黎宥回答,他便严肃道:“我说过你没必要知道那里面是什么。”
黎宥荒谬地笑出了声,道:“那不就是一座神庙吗?里面,有神像,还有乱七八糟的柱子横梁,这些东西我知道了影响你心情?你又没面子了?”
嵩哽咽了,他瞪了黎宥一眼,随即又把眼睛低下去,暗暗松了口气。
庄正吐槽道:“捡个臭脸儿回来还不是天天气自己——照你这么说看来我们非再去会会那破烂神庙不可了。”
黎宥点头,道:“正有此意。”
神庙之事一提,黎宥的记忆仿佛被突然唤醒般涌了出来。细细想来,似乎这神庙真有什么神奇的力量似的,只要碰到与它有关的话题,很快就会把它忘记,好像一只无形的手,把关乎神庙的一切从这世上彻底抹去。
在神庙里头见到的黑鸟,以及倒吊在树上的神像,明明一切都那么可疑,黎宥却回头便忘得一干二净。
趁着冬天还没来,雪还没下,山上的路尚好走,黎宥迫不及待地往山里跑。
她火急火燎地收拾着东西,嵩就站在一旁冷脸看着她。
良久,他开口道:“不要去。”
“什么?”黎宥停下手中动作。
他抬头望着凌云山,眉宇微凝。
黎宥了然他这是又想阻止她,她道:“非去不可,你没有理由阻止我。现下,我必须要做出些改变。”
她继续手中动作,嵩没走开,拉住她的手臂。
她条件反射般地要抬手甩开。
这个人的不可理喻程度不亚于一个冥顽不灵的鬼魂,简直就是犟牛。
她缓缓道:“山上到底有什么?神庙里到底有什么?我可以不去,除非你给我一个理由。”
嵩却不说话了,黎宥往后撑着桌沿,好像在逼一个哑巴讲话。
“啧,可笑。”她笑道。
嵩越是这么反对她的行为,她就越想去冒险,证明些什么。
于是本来打算一行人一起出发的路程变成了她先去探探路。
她一向很相信自己的记忆力以及认路能力,脚下一碰到山坡儿,便自信满满地奔走着。可没想到,预估一个时辰就能走到道地方,愣是走了半天都看不见什么神庙的影子。更差劲的是,她好像来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山上放眼一看都是树,脚下碎石杂草看得人眼花缭乱。他们迷路了,在大山里渺小得就像一坨不起眼的泥。
明明只有她自己一个人,黎宥却尴尬地原地转了两圈,手指快要把下巴搓出一层皮。
她速速从包裹里翻找出罗盘。罗盘指针轻晃,她依稀记得,上次好像是一路往西北方向跑,才追上嵩,找到那个神庙。
她重新确认了自己的位置,冷静下来,边做记号边往前走。
“山神保佑。”她呢喃道。
所幸,结果没让她失望,又过了不到半个时辰,她看见了隐隐藏在枝叶间的残垣断壁。
她欣慰地一笑,草草整理了一下有点儿凌乱的自己,往前走去。
看到那些生活用具,黎宥怔然,木柴堆、碗筷,甚至还有几块乌黑乌黑的布,应该是嵩的衣物。她想起来上回就是站在这里,嵩阻止了她进去,而现在她不用再提防任何人了。黎宥绕着碎石断梁走。
这里仍如上次一样,凄风瑟瑟。
巨树阴影里,黎宥走向了更深的地方。她吹起了火折子,一步一步挪着往里走,不时掀开堆叠的木板子,扬起的碎屑霉腥味儿呛得黎宥五官皱成一团,却还是没发现什么。
越走,黎宥才发觉这里远比想象中大。
一处偏厅内,一扇尚完整的窗户吸引了黎宥的注意。
“这扇窗居然没有被砸坏。”黎宥嘟囔了句,举起火折子上下照了照,发现这窗户竟还撑着顶上几片巨大的梁木,“嚯,真够硬挺的,这么多年都没被虫子啃坏。”
窗户自然是没有窗纸,窗棂后一片漆黑,照不到底,看来窗户后面还藏着一番天地。
黎宥前后绕了两绕,找到了一个应该是塌了一半的门口,深吸一口气后,弯身钻了进去。
甫一进去,发现这后面空间竟十分宽敞,可以说除了门口糟蹋了点儿,里面还保存得很是完整。
黎宥心下一乐,道:“这下总不至于什么都查不到。既然此处承受力如此强,这里一定放着重要的东西。”
说着便迫不及待地伸手四处照,想要看清此地的全貌。
火折子划了一圈又一圈,却除了**裸的墙壁以外,什么也没有。
“哪怕有个鬼飘一下也好啊,这不会就是个空房吧?”黎宥道,她走到灰白色石柱前,驻足停留。
黎宥感觉此处与外面有异,那感觉像极了初次察觉到的山林的异常。蓦然间,她心里咯噔一下,迅速抬手擦了一下墙面。
随着手掌擦过,墙面白灰簌簌脱落。黎宥知道是什么异常了——这个房间里的墙面相比于其他的,其表面有极其细微的凹凸不平,远看似是平平无奇,近看——尤其当黎宥将灰抚去一层后,那表面竟刻着密密麻麻的文字。
这整个房间,是一本巨大的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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