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一场雨，淅淅沥沥，一下又一下地敲打着窗，雨声缠绵，直到东方泛起鱼肚白时才彻底停歇，晨风裹挟着潮湿的泥土味，缓缓钻入窗缝，苏弱水猛地从梦魇中惊醒，浑身冷汗涔涔，单薄的里衣紧贴在她身上，勾勒出纤细的轮廓。岐如玉见状，闻声走来，见她还一副半梦半醒的样子，伸出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喂！怎么还呆呆的？炼个榕心不会把你人给炼傻了吧？苏弱水！快醒醒了！醒醒！”
苏弱水抬头，神色呆滞，仿佛面前是一片迷雾，她还被困在那个血色的梦境当中——漫天飞雪中，一个个模糊的身影手持长剑，脚下是堆积如山的雪莲尸体，那个人的笑声穿透风雪，在她耳边回荡着：“小神仙，多谢带路……”
“苏弱水？喂！”岐如玉的声音忽然刺入耳膜，叽叽喳喳，吵得很。苏弱水目光重新聚焦，一张极具少年气的脸庞映入眼帘，他不知何时站在床前，微微蹙眉，修长的手指在她眼前晃了晃，腰间银铃随着动作发出清脆声响，嘴一张一合，正在说着什么：“喂！你不会真炼傻了吧？说句话啊？！”
“啪——”
她突然抬手，瞬间打掉了眼前晃动的手指，力道之大令岐如玉“嘶”地倒抽一口冷气，给愣住了。
他是真愣了一下。
岐如玉甩了甩发红的手掌，没好气地挑眉，冷笑：“好啊！好！好一个翻脸不认人！过河拆桥的小女子啊！我助你炼化榕心！你赐我一掌？我好歹也救了你吧！苏弱水！”
岐如玉还是那个样子，叽叽喳喳个没完。苏弱水头还是晕着的，但她也注意到了房间角落的檀香炉里积了厚厚的香灰，床榻四周还残留着朱砂绘制过的阵法痕迹，她下意识摸了摸心口，感受到胸腔深处平稳跳动，长禾的榕心已彻底融合，散发着温润的妖力。
她成功了。
岐如玉说了半响，苏弱水一点反应都没有，也不理人，只顾着在一旁发呆走神，他顿时更气了：“苏弱水！你听到没有？说话！”
苏弱水抬眼，淡淡扫他一眼：“所以呢，你想要什么？”
她倒是直接。岐如玉轻咳一声，刚要开口，忽听苏弱水一声冷笑，她微笑着，口吻却十分冷漠：“还有，我没求着你救我，是你自己要多管闲事。”
“……”岐如玉顿时一噎，不再嬉皮笑脸。他突然逼近，带着松木气息的身影笼罩下来。
岐如玉伸手撑在苏弱水耳侧的床柱上，这个充满压迫感的姿势，让空气瞬间凝固，冰冷。“是了，是我多管闲事了，可谁让我有求于苏姑娘呢。”他盯着苏弱水浅褐色的瞳孔，声音轻得像在说情话，“不过有时候我也想问姑娘一句，你的心是铁石做的吗？这么硬，这么无情。”
苏弱水很平静地笑了笑，她微笑着望向岐如玉的眼睛，满是讥讽：“堂堂天师，妄想妖对人有情？岐如玉，你别太可笑了。”
两人对峙间，窗外传来商贩的叫卖声，打破了这份死寂。苏弱水率先移开目光，她掀开锦被下床，赤足踩在冰凉的地板上，“想要什么不妨直说，难不成你救我是因为乐善好施？那可真是奇了。岐如玉，我从不相信这世上会有无缘无故的善意，尤其你还是天师。”她的声音比地板更冷，更加无情。
苏弱水径直走到桌前，坐下，倒了杯水，一饮而尽。岐如玉见状，挑眉取笑：“竟然如此不相信，那你还敢喝天师房里的水，就不怕有毒吗？”
苏弱水充耳不闻，继续一口一口慢悠悠地喝，待她心满意足，这才抬头看向岐如玉说道：“如果我被毒死了，一定会拉着你一起走，不然这黄泉路，岂不是太过孤寂。”
“行行行，我说不过你，就开门见山了。”岐如玉认输，不打算再继续这个话题了。他从如意囊里抽出一张白纸画像，递给苏弱水道：“苏姑娘，你有见过这个人吗？”
“又或者说，你最近，有没有见过我师父？”岐如玉说道。
苏弱水打从一开始就不打算帮岐如玉这个忙的，但奈何他救她一次，无可厚非，这次就算是还他了。
她接过画像，低头，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画中人仙风道骨，头发花白腰间的酒葫芦格外醒目，眉眼轮廓十分眼熟，不禁令苏弱水愣了愣——这画上之人不就是天北府的太然道师吗？那个曾经来过天山，向阿婆求药，不远万里只为他那眼盲的徒儿……阿玉，是阿玉的师父，是他！！
那一瞬间，许多悠远而又模糊的记忆扑面而来，令苏弱水猝不及防，那些忘记了的，想要忘记的，犹如潮水般奔涌而来，浩浩荡荡。阿玉，这个人，这个名字，真是久违了。
“你……”苏弱水刚开口，却猛然惊醒，随即露出一抹苦笑。她刚刚是想问什么呢？这些都不重要了。
苏弱水很快定住心神，重新看向岐如玉：“你是天北府，太然道师的门下弟子啊？”眼前之人面庞朗若星月，长眉微挑露出几分少年气，岐如玉轻轻哼了一声，算是承认了，可苏弱水心里却突然冒出了一个荒谬的念头，可很快被她压下了。
不可能的——
岐如玉可看不透苏弱水心里在想些什么，他现下只关心太然的下落，见苏弱水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他不禁追问道：“你认识我师父？”
苏弱水将画像还了回去，道：“天师府鼎鼎有名的四大道师之一，天下谁人不识，谁人不晓。我认识你师父很奇怪吗？”
此话不无道理，许多天师终其一生也到不了道师这个境界，天师府这百年间也就出了四位，众妖识得四大道师亦如天师追逐大妖之相。可岐如玉却十分敏锐地捕捉到了其他东西，“你最近有见过我师父吗？”
苏弱水：“没有。”
岐如玉不死心，继续问：“那你在妖族中，可有听说过哪只妖与我师傅有过节？或关系不同寻常？”
“没有。”苏弱水迟疑了一瞬，缓缓说道：”岐如玉，这世上没有妖愿意与天师扯上关系的，尤其你师父还是活了几十年的道师。”
如果一定要说关系不同寻常，便是阿婆了，可阿婆早就……
话问完了，她也给出了答案，路再次堵死。岐如玉沉默半响，心不在焉地收起画像，他抬头，看向苏弱水：“好了，你走吧。”
苏弱水求之不得。她没有半分的犹豫，穿戴好衣物，起身就走，可就在她开门的那一下，岐如玉忽然开口了，二人都保持着各自的姿态，一动不动亦不看对方一眼。他道：“苏姑娘，你我下次再见，就真的只是天师与妖了，我不会再……”没等他把话说完，苏弱水陡声打断，她一只手紧扣门沿：“下次再见，我必杀你。”
她没有回头，岐如玉却不由自主地看向了她。她冷冰冰道：“所以你最好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东西还你！”话音未落，她忽然伸手不知从怀里掏出了一个什么东西，极快极准，一把丟给了岐如玉。
岐如玉下意识去接，却没料到那东西竟是一只沙鼠。那日他故意使计，为拦住她，丢给她的沙鼠。
苏弱水走了，走得干干净净。
小沙鼠吱吱呀呀，岐如玉低头，伸手挠了挠掌心哭哭唧唧的小沙鼠，见它这副惨样，不禁一笑：“怎么，被她欺负坏了？没事，晚上给你加餐。”
—
—
无相镇恢复了往日的风平浪静。热闹的街边熙熙攘攘，人潮如织，一切如故，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这里的百姓依旧过着平淡安静的小日子，什么大妖乌金，妖魔鬼怪，不过是众人闲时的几句添油加醋，一场大梦罢了。
苏弱水站在高高的桥上，平静地俯视着底下的人潮。小汐找到她时，苏弱水还在那看着，她在镇子里找了苏弱水好几日，现在见苏弱水安然无恙，总算是松了一口气，她走过去道：“小水姐你没事吧？！我都找你好几日了！可吓死我了！你没事就好！不过，小水姐你现在看着实力又强了好多！”小汐话里透着几分欣喜：“真好！”
苏弱水笑了笑，看向她道：“你现在倒是敢一个人出现在这了，不害怕被发现了？”
“那还不是担心你啊……有你给的镇气珠在，不会有事的，而且我早就不害怕了。”小汐没好气的嘟囔道。她忽然想起什么，不禁感慨道：“只是，乌金死了，我们接下来去哪里呢？”
“小汐，你这话不对。”闻言，苏弱水纠正她道：“谁也不知道长禾她到底死了没有。”
“啊，这话怎么说……”
“长禾虽剥离了榕心给我，但榕心不是妖丹，只是承载妖力的容器，并不致命。她若是想活，只需等今年的万年大限过去便寂眠，何必陪那情郎死。”
苏弱水声音很淡：“谁又知道，她最后选择的是什么？是和那个凡人一起去死，还是选择了寂眠。”
小汐：“那接下来我们去哪？”
苏弱水眼中闪过片刻的茫然，她抬头望了眼天，摇头：“不知道。”
天大地大，这些年她也走过了许多地方，她虽成功取得了榕心，但这里也没有那个人的踪迹。一时之间，她也没了头绪，苏弱水心里有事，自从见了太然道师的画像后，她总会想起过去的一些事，思虑许久她终是没忍住：“你帮我去查一个人。小汐，我想知道天北府太然道师座下是否有位叫阿玉的天师弟子……”她说着，忽然惨淡一笑，摇了摇头：“知道了又有什么用呢？都不重要，罢了。”
“小水姐……”小汐第一次见她这副样子，总觉得怪怪的。
“没事。”苏弱水已恢复如常，她笑了笑，看向小汐说道：“这段日子我想一个人走走，你先回九离山吧，最近也别来人族的地界了。”
小汐应声道：“好，那小水姐，你不和我一起回去吗？离居大人他……”
提起离居，苏弱水眉头微皱，她淡淡地扫了小汐一眼，微笑道：“你再不走，我就把你丢进天师堆里，让你感受一下被围观如何？”
小汐：“！”
“走了小水姐！！”
…
…
行人匆匆，走走停停，天边一声闷雷巨响，听着似是要下雨了。苏弱水一个人慢悠悠地走在街上，漫无目的，她不知道该去哪，离开无相镇吗？这一刻的茫然与不解令她迟疑不决。
吞噬榕心过后，她又强了许多，以后还会越来越强，可十年过去了，整整十年，走过这么多地方，她不知道那个人到底在哪？又是否还活着？如果这辈子都寻不到呢……
她做的这一切，有意义吗？这仇还可以报吗？细小的雨丝落下，苏弱水浑浑噩噩地走着，忽然被人撞得一个趔趄差点摔倒，苏弱水回过神，就听面前有人说道：“不好意思啊小姑娘！撞到你了，你没事吧？”
“我没事……”苏弱水摇了摇头，下意识抬眼，她不经意地望过去，抬头瞬间，血液骤然凝固，那人青衫简素，头戴斗笠，脸上含着一抹淡笑：“没事就好，那劳烦借过一下。”
她却浑然不觉，嘴唇，指尖忍不住地颤抖，耳鸣骤然而起，似是要将她整个人掏空了。苏弱水死死地盯着面前这人，这人曾在她梦中反反复复出现，所以她绝不会忘记——十年前血洗天山的许长生！！
是！他！！
这张脸！她永远不会忘记！！十年了！他果然还活着！！还和记忆里一模一样，丝毫未变！
许长生察觉到她的不对劲，却仍笑眯眯地问：“怎么了姑娘，还有事吗？”
快要下雨了，街上的行人慌乱，穿梭，来来往往，苏弱水骤然发出一道狂笑，她双眼阴凄凄的，嘴角扯出一抹讥讽的笑：“怎么了？你问我怎么了？哈哈哈哈哈！才十年啊！这么快你就忘记我了？许长生！！”
话落，苏弱水骤然暴起，手掌化刃瞬间穿破了许长生的胸膛，几乎没有半点的犹豫与迟疑，冰冷的雨落下，而她却感觉到了血的滚烫与快意，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坏了路边的行人，尖叫声四起，透过沉闷的天。许长生面无表情地望了一眼胸口的血洞，不甚在意，仿佛感觉不到疼痛般，他静静地打量着苏弱水：“姑娘，这是为何？我好像并没有见过你，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不！！我不会认错，许长生，你这张脸，你的所有，化成了灰我都不敢忘记！！”苏弱水眯起双眸，这些年所积累的仇恨仿佛一团燃烧的烈火，让她疯狂，疯恨：“可是你好像忘了。忘了当初的天山之巅！装模作样！苦苦哀求仙丹！你说你的妻子危在旦夕！却在上山后屠尽了我们整个雪莲一族！！你生生剥出他们的内丹！你忘了吗？！你怎么敢忘啊！！”刹那，苏弱水再次将手捅入了他的胸膛，她眼中血丝布遍，恨不得现在就将他抽筋剥骨。
“原来是你啊。小神仙。”他似是想起了什么，看着苏弱水微微一笑：“可惜了……”
苏弱水终于意识到了不对，她袭击了许长生两次，每一次都用了十足十的妖力，可他看着还是毫无反应，甚至连气息都没有乱。苏弱水心中一凛，准备再次出手，可许长生却瞬间扣住了苏弱水的肩，他就这么轻轻一下，她竟不得动弹，压力倍增。
许长生犹如排山倒海般的内力狠狠压向苏弱水，很快，苏弱水唇角溢出一丝血。他说道：“可惜，我死不了，你也杀不了我。”
下一刻，许长生一掌而落，重重打在苏弱水灵台，苏弱水猛地喷出一口鲜血，随即，他像丢布娃娃一样将苏弱水丢了出去，极其的冷血与残忍。
许长生转身走了。
他走得极其缓慢与稳当，仿佛这些事都与他无关，一如当年。苏弱水趴在地上，鲜血直流，挣扎着想要起来，追上去，可却一点力气都使不出，他竟一掌击碎了她的妖丹，刺骨的疼痛弥漫全身，亦敌不过那滔天恨意，她死死盯着那道身影，撕心裂肺地喊道：“你！你别走！许长生！站住！你别走！！你站住！！你站住啊！！”
“许长生——”
雷声轰隆隆，不过一下，无相镇就下起了雨，苏弱水已经快要看不到那道身影，可她的声音却越发狠厉，血与泪混合在雨水里，她挣扎着，又哭又笑犹如一个厉鬼般在那摇旗呐喊着，血海深仇，誓不罢休：“许长生！！就算是天涯海角！我也会找到你的！我一定会找到你的！！你别想着逃……”最后，她再也坚持不下去了，一口血喷出，彻底的晕了过去。
天色骤然大变，乌云盖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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