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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阳寿尚在魂被勾6

风雨江城隍庙只换过三任城隍官,所以这里只有三座牌楼。

这三座牌楼都是天界仙君点将时,以醇厚法力,为当任城隍官垒建,故而结界力度不小,每过一门,鬼气便更少了一分。

三人前行,一路经过三座牌楼,明濡染嘴上也不停,细细讲述起三座牌楼的来历。

不听不知道,一听心中一震,这三座牌楼,可谓是非同小可。

第一门「春风化雨」,虽是一座木牌楼,却乃文曲星君天权,为点将一位保百城之书的先生而起。

第二门「赤胆忠心」,是一座铜牌楼。

将军以三千士兵退敌三万,手上沾蛮夷鲜血,戾气太重,是被天帝特意点将在此,渡满万魂,消灾解厄。

这第二门还有一则秘辛。

乃是将军骁勇,天帝和人帝抢人,结果天上的仙家不帮着天帝,还因将军戾气太重,不同意天帝点飞此人。

天帝为堵仙家口实,便想了这么一个折中的办法,将人放在这里百年,由将军本人筹集香火,借地飞升。

第三门「宅心仁厚」,是一座石牌楼,为一倒霉鬼而起。

这道牌楼倒不似前面两个惊心动魄,而是过程,着实有意思。

石牌楼的主人,是一名倒霉鬼。

不仅倒霉,还可怜。

因足月落地,四肢健壮,饭量大了些,父母便舍了他,将他卖给了镇上的地主。

在地主家帮工,好不容攒够了赎身的钱,又取了妻子…

结果,妻子被前雇主瞧上。

到此未结束,妻子和前雇主竟苟合到生下了一个孩子。

见幼儿降生,倒霉鬼心生恻隐,无奈却怎么也生不出恼怒。心甘情愿地写了和离书,背着行囊,主动退出,远走他乡。

谁知,离乡当日,他遇见了山匪。

无出其右,倒霉鬼成了一名白工。

只干活,没钱拿,还挨打。

他日日为山匪帮工,洗衣做饭三五载…朝廷清匪,他又遭连带,给关进了牢里。

事情发展到这里,倒霉鬼的余生合该便困在牢里了,结果还有变故…

死囚凿洞越狱,拉了他背锅,害得他没住多久牢房,就被断了头,一命呜呼。

按理说…这样的一生,死后必化厉鬼。然而,这人一生以德报怨,连死了,也仍在帮无常劝解心怀怨气的鬼魂。

一路入了鬼门关,鬼差好奇,小鬼探问,听倒霉鬼诉说平生,正巧遇见了当时在地府当值的一名仙君。

仙君听闻此事,多停留了片刻,这倒霉鬼终于迎来了一生一死一世中,唯一的一份福气。

也不知是不是真福气…

明濡染叹了一息,道:“那仙君正醉于一壶阳间烈酒…”

三人行了三门,第五茗见一座,笑一座,喜闻乐见地,听着明濡染讲诉这些逸闻。

忽地,眼前一堵,她驻足在原地…竟是有一座琉璃牌楼,正在自地而起,似拔非拔。

手臂一挥,她指了指前方。

明濡染会意,收了口中的故事,问道:“上君是有吩咐?”

第五茗不是第一次入城隍庙,却是第一次见这传说中的景象。

她好奇道:“这是有人要被点飞了?”

明濡染答道:“从发大水起,这景象便出了。”

“城隍大人问过上面,非是天界的仙君要点人上去。许是有人功德到了,要自己成仙了。”

第五茗回想起平安村土地庙之事,她“哦?”了一声,并未立即否定明濡染的猜测。

明濡染继续道:“不过,此人功德圆满的…不是时候。”

“现任城隍不离去,他就算能飞仙,也难成仙。”

第五茗道:“此话何意?”

明濡染朝身后指了指,道:“拔起「宅心仁厚」的仙君出了点事,当任城隍大人就算香火足以,此时又飞升,上面也没有仙君能为城隍大人安排位置。”

免不了又叹息一声,他道:“这景象,多半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才成了似起非起的样子吧。”

明濡染做鬼差有段时间了,他还真没见过,有哪位城隍的牌楼是会拔了又埋,埋了又会冒出头来。

他心中十分疑惑。

说完那话,摸了摸脑袋,有些不安的感觉,由内而生。

新奇,着实新奇…

如是想了想,第五茗询问道:“现任城隍官在此地做了几年了?”

明濡染道:“三万年左右。”

第五茗吃惊道:“这么久!”

她心里盘算着:三万年不管不问,看来是点他的仙君出事了…

不好意思继续询问下去,第五茗往前走了两步,蓦地,她双眼张得比双唇还大,怔怔地望着前方出现的屋景。

牌楼之后,竟是一方戏台。

琉璃清澈,奢靡豪壮。

戏台左右各伴一座高台,高台之上分别置放了红漆大鼓、黄铜巨钟。

“啪。”

随着一道响指声,刹那间,此地如白昼时分,灯火阑珊。

第五茗心神荡漾,蠕了蠕口齿,忍不住往前靠近了数步。

她喉间滚了滚,道:“京都的城隍庙搭建戏台子了?”

原来,所有城隍庙内景建筑,除了屏墙外那仙君拔起来的牌楼,其余建筑,均是统一仿人界京都的城隍庙所置。

而京都城隍庙和这些内景又不一样。

因皇城之内有真龙气,仙妖在京都内如凡人,所以这京都城隍庙不是仙界所造的虚景,而是实打实,人帝修建的庙宇。

据第五茗所知,根据人帝官员的喜爱,先后建了城隍殿,左右厢房,后置献殿,前置献殿,以及额外的土地殿和灶火殿。

竟是没想到,一些时日未关心,竟是又多了一方戏台。

第五茗道:“可真会享受,好漂亮啊。”

明濡染道:“上君稀罕这个?”

也不怪第五茗大惊小怪…

不做上仙太多年,人界一年是一年的新样,作为小鬼,见的都是奇形怪状,循环反复,毫无新意的景色。

对人间的消息,她也不得知,太久了。

听见明濡染的话,她抿了抿唇,窘然地点点头,道:京都的城隍庙…是不是比这里更辉煌?”

明濡染道:“应该是吧。”

“京都热闹,京都的城隍庙游走在其间,擦肩而过的,都是活生生的人,灯火不沾一点鬼气,会比这里明亮许多。”

“不像地方的城隍庙,也是眼下出了大事,才有点子鬼影。”

第五茗道:“各地有各命,可惜了。”

明濡染道:“可惜什么?”

第五茗指着面前的戏台子,道:“可惜我没有这样一间城隍庙。”

明濡染口中一噎。

他还真没办法劝慰第五茗,毕竟都叫城隍庙,自然供奉的也是该区域的城隍官。

明濡染却是明白第五茗为何会说出这番话…

该说不说,城隍庙是相比之下,最让人羡慕的庙宇。

因为其修建和布局,最有人味。

除了供奉城隍官的城隍殿,还特备左右厢房…虽然是为留宿的信众准备,但耐不住屋群看起来热闹,让独离人世情暖的幽魂羡慕。

像他们此间站的地方,同京都城隍庙不一样,能入内境的多半不是人,是以,这其他地方的城隍庙厢房,多是给鬼差仙者使用。

若他们能留宿一夜,这方寸,也算是小鬼的片刻庇护。

至于不远处的两间献殿,则更有意思。

有一段时间城隍庙信众多,贡品不少…堆得整个庙宇无地下脚。城隍官分不清哪些是庙内道徒所奉,哪些是庙外来的信众所供,故而,弄错了好几件祈愿的顺序。

信众责备,道徒委屈,城隍官无奈。

于是,城隍官给人间官员托梦,索要了前后献殿。求来前殿,让外入信众奉上诚意,后殿让庙内道徒供奉。

没看错,城隍庙的的一处,是为仙的,向人“许了愿”。

知晓城隍仙阶小,无甚面子需要维护,可以直接“许愿”所需,第五茗问道:“这戏台,是哪位城隍官要来的?”

明濡染道:“回上君,这事我不清楚。”

“我是因近日风雨江亡魂太多,被借调到此。来此地后,忽然有一日抬头,才发现城隍庙内境多了一方戏台子。”

这时,旁边一直未讲话的酆小洪,突然出声道:“前年人帝去过城隍庙,见庙外有文戏上演,却没有戏台落脚,便为城隍庙建了戏台子。”

“并非是城隍官所求。”

前年?

「蒲小明」和「酆小洪」那时都还活着,双双皆在离京都千里之外的平安村。

第五茗心中难免有些震惊。

震惊之余,她又有些许纳闷:如此详细,仿若亲眼见过一般。

她指了指左右两边的高台,故意道:“为何还送了一鼓一钟?”

明濡染更懵了,好在他够机灵,知道不是问他,便没再答话。

酆小洪会心一笑,朝第五茗身旁挪近了一步。

他道:“为开戏前报时而设。”

举手向鼓一指,他道:“一幕戏前鸣鼓。”

挥袖折向了相反的方向,他继续道:“一折戏前顶钟。”

第五茗颔首道:“可知什么时候完工的?”

“看着像是可以随时开戏…”

酆小洪细算道:“应是去年上元节后开工,今年上元节前竣工。”

一个秘密昭然若揭。

明濡染听到此话,瞠目结舌:仙君…你知道的也太清楚了吧!这不是人帝的注意吗?!

他小心翼翼地左右偷瞄,打量着酆小洪和第五茗反应。

二人却无甚异常。

前方灯罩上的花纹,闪入第五茗眼中。

她脑中有一段回忆闪现,眸眼噙笑,道:“仙君,你看过戏吗?”

明濡染听懂了这话里有话,知这一问,一定也不是在问他。安静地闭着嘴,他担心惹祸上身,便悄悄退了下去,隐入楼宇的阴影之中。

灯火璀璨,戏台前却有些萧然,只余两只鬼影。

酆小洪静默了片刻,点了点头,道:“看过。”

“只在前年上元节,和上君一起,于东河镇,看过一出小戏。”

未放下的长臂,红袖一展,一道法辉,撞响巨钟。

戏角登场,戏台上立马开始唱了起来:“春秋亭外风雨暴,何处悲声破寂寥…”

第五茗微蹙秀眉,回头疑惑道:“这出戏,和我一起看的?京都皇城的戏台都建好了,今年上元节没开戏?”

酆小洪答道:“开了戏的。”

第五茗神情严肃,质问道:“唱的什么?”

酆小洪道:“不知。”

台上正唱到了第五茗最不喜欢的桥段,“我只道铁富贵一生铸定,又谁知人生数顷刻分明。想当年我也曾撒娇使性,到今朝哪怕我不信前尘…”

这一次,她倒没有同身边的人碎碎念吐槽,而是仔细聆听,那接下来令人发笑的唱言。

“这也是老天爷一番教训,他教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生、早悟兰因。”

“可怜我平地里遭此贫困,遭此贫困…”

第五茗犯了一个白眼,一如当时,再度心道:老天没这般闲。

酆小洪施法鸣鼓。

台上的戏骤然换了一幕。

不多时,酆小洪解释道:“刚刚那段有些无聊,上君不看也罢。”

第五茗道:“故事而已,何必较真,听个乐就好。”

瞧着台上的戏,她复又回到正题,道:“今年的戏,人帝去看了吗?”

酆小洪道:“没有。”

第五茗道:“那他在干嘛?”

酆小洪道:“下棋。”

第五茗一顿,良久才“哦”了一声。

随即转身,不再看戏,继续向城隍殿走去。

一边走,她一边嘴里嘟囔道:“也不知道浪费这钱干什么…”

“修了又不看戏,好歹也要请人去凑凑热闹啊,这么好的戏台,那么大的鼓和钟,怎么就不去呢?”

“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浪费了。”

她身后,再无一影。

只余台上戏幕**迭起,戏角在突兀的崴脚尴尬中,继续唱道:“这才是人生难预料,不想团圆在今朝。”

“回首繁华如梦渺,残生一线付惊涛。”

“莫在痴嗔休啼笑,教导器儿多勤劳。”

“今日相逢得此报,愧我当初赠木桃。”

一曲《锁麟囊》到尾,酆小洪背手一收,静静跟在第五茗身侧,往前行去。

灯火霎时变化,躲在暗处的明濡染这才发现,戏台前的两人早没了踪影。立即往城隍殿的方向寻去,他终于在琉璃暗淡熄灭前,找到了第五茗和酆小洪。

明濡染跟上二人步伐,上气不接下气道:“这人间编的文戏,还真是波荡起伏,有点意思哈…”

二人无一搭理他。

明濡染窘然一笑,闭上了嘴。

三人看戏,就属他没看明白。

台上的戏,是个残缺版…

全是以酆小洪人间记忆所幻。

二人的对话,也非真的论事论戏…

在小镇上看的那出戏,因镇上碎石过多,唱戏的人频频崴脚。刚才在这戏台上的戏角,也是频频崴脚,所以第五茗才问道,‘这出戏,和我一起看的?’

至于明濡染听不懂二人的对话也正常,毕竟那两人说的话又都是套话。

‘唱的是什么’,实为问:酆小洪是否去过京都城隍庙?

他答‘不知’,既是没去过。

而最后询问人帝行踪,答的‘下棋’也非寻常下棋,而是执天下棋局,以国民为子,以决策为局。

根据最近人间发生的大事来看,第五茗猜测多半那‘棋’,指的是风雨江发大水这事。

酆小洪知道如此之多,第五茗本来还是很震惊的。

因为她从未听说过,有哪位仙君同她一样,入六道,需要带着过往惩戒的记忆受罚。

她也从未听说过,有哪位仙君必她还惨,需要既历劫,又身负仙职。

后来,想到酆小洪为人时未加害于她,如今初做鬼魂,对她尚算照顾,心中便自我宽解:我能不饮孟婆汤入六道,他有两界身份,也不算什么稀奇之事嘛。

入鬼门后,我为鬼,他为仙。

生前事,无需在意…

过了戏楼,鬼差身影渐渐多了起来。

鬼差们穿着黛粉复染过的五颜六色袍衣,行色匆匆。

一般城隍庙最多只有两名鬼差。加上两名无常,一名城隍,偌大的隍城庙内境,也只会在逢年过节,各地方土地来诉职时,才有此十分之一的热闹景象。

第五茗见到不少熟悉面孔,隔着老远,开始忙碌起来。

她方挥动双手,对方也算懂事,忙得脚不沾地,亦要空出一手摆一摆,回应一番。

酆小洪见怪不怪。

明濡染却有点辛苦,他的通冥牌,正突突地往外喷水。

一阵忙活,离主殿越来越近,鬼影越来越少,他终于缓了过来,用袖襟擦拭通冥牌。

旁边,第五茗也松了一口气。

她甩了甩胳膊,抱怨道:“嘴都给我叫渴了。”

明濡染一个趔趄,上前赔礼道:“风雨江发大水死了不少人,水过境地,活人又生了疫病,再死了一批下来,数量不比淹死的少,城隍大人也是非不得已,这才从地府借调了这些差友。”

他紧紧按住腰间的通冥牌,听着里面吐槽的鬼嚎,心道:你若是不主动,也没有鬼愿意多这一事…

做了一世人,第五茗性情变了好多,早没有当初那般磨人。

她客气道:“我知道,我知道…”

“就是一时见到这么多友人,感叹一下,没别的事。”

“…”

明濡染内心狂嚎:友人?!!

上君…这算哪门子的友啊!!

做朋友的,总来磨人,又不帮助朋友飞升…

这时,第五茗又继续道:“可是…这里不是地下,聚集如此多鬼魂,难道不怕生异变?”

明濡染蠕了蠕嘴角,道:“这次也是怪哉,不仅地下滞留的几万鬼魂未有躁动,城隍庙内的数千鬼魂也是一片祥和。”

一路行来,酆小洪又是好一阵不说话。

第五茗以为是刚刚试探之事,惹对方不悦了。

正好说道冥界的事,她故意无话找话,询问起身旁人,道:“仙君,你可知是为何?”

‘仙君’二字,亲耳听见,让明濡染实实在在确认了酆小洪的身份。

然,他对这位相貌平平,甚至有些滑稽的男子,是有一丝震惊。

是以,得了准信,他脚下故意趔趄,落后二人一步,望着二人的背影,暗自庆幸在外面时的机智之举。

也因为这落后的一步,前面二人的言语,让他漏听了去。

谁知,第五茗随口一问,酆小洪还真晓得一二。

但酆小洪却没详尽道出原因,只说道:“平安村土地庙那只龟妖,上君还记得吗?”

第五茗点点头。

酆小洪道:“和她有点关系。”

第五茗喃喃道:“她道行不高,消解数万鬼怨,不太可能吧。”

酆小洪道:“上君,外面那第四道牌楼,你可还有印象吗?”

第五茗惊呼道:“似起非起…怎会不记得。”

惊呼后,她又是一阵嘟囔,道:“况且,这才经过不足一盏茶的功夫,我为人时又不傻…”

酆小洪捂嘴轻咳了两声,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忽然,第五茗猛地拍手,震道:“她是新城隍!”

不给酆小洪回应的机会,她继续道:“可惜了,尚未做城隍,倒是先做起城隍的分内事了。”

“这牌楼拔不起来,她还如何飞升?”

“天上也不说派一位仙君来帮帮忙,就这般看着牌楼沉下去?”

上一问还没答,又一问袭来。

见第五茗有些急迫,酆小洪道:“人帝之怒,天帝之愤,鬼魂之怨,总要有人来消的。”

第五茗唏嘘道:“不止吧,还有冥界之主呢…”

“数万幽魂,突然多出来的事,换我也要生气,定要去找个人,或是找个法子撒撒气。”

忽而叹气,想起她做司命那些时日,又想起龟妖阮瓀被砍断了一只手,还没了壳,肉身也做了抵押的凄苦命运,似有无奈地,她面色有些凝重。

“难怪无大德飞升的迹象,此地却有一拔土将出的琉璃牌楼,定是这人命格簿子写成那日,有仙君替她先拔了牌楼,却没想到,最后生了变故,人点飞不成,还要耗尽牌楼中的气数。”

言到此处,第五茗并未停下,向旁边人求证道:“仙君可知,这琉璃牌楼是哪位仙君所提?”

酆小洪道:“雷部雷帅,风有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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