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茗嘴唇蠕了蠕,尴尬地合上了。
登时,溪亖音从包里掏出纸笔,递到她面前。
第五茗刚拿起纸笔,边写边叹息道:“这么问,太麻烦了…”
隗晎道:“我有一个办法。”
三人纷纷惊讶看去,第五茗道:“你还能让聋哑之人说话?”
几人半天没写出一句话,倒是交头接耳不停,这老先生按耐不住,在册子上叩了叩,吸引几人注意,见四人都看了过来,他又翻了一页:还有事吗?
突然,一张冥钱黄纸飞跃而出,直接盖住了老先生的面庞。
隗晎悠悠然,回答着第五茗先前的问题,道:“不能左右活人,但是,可以让无嘴之鬼,开口。”
第五茗微微一笑,涂抹掉纸上的几个字,收起纸笔,道:“甚好。叫出人魂来问话,我们不用这般麻烦,也不用担心他隐瞒。”
一边说着,她一边把纸笔还给了溪亖音。
冥钱黄纸神印一闪,老先生仰头倒去,南泥闪身上前,扶老先生躺在竹椅中,贴心地,还将那件厚衣拿了起来,盖在老先生身上。
做完这些,他并没有停下,而是凝了法力探寻这间学塾。
片刻,他收势,回到第五茗身后,对隗晎道:“这里除了他,没有别人。”
一气呵成,简明快要,溪亖音瞧着身旁三人的目光,亮了又亮,满满地崇拜之色。
这份崇拜,她分了一半给南泥。
隗晎颔首,朝那老先生唤道:“堂前小鬼,离身拜见。”
不多时,从椅子上,端端正正走出了一名老先生,跪伏在地。
秋风一吹,细雨往檐下飘,南泥躲了躲,道:“怎么问?”
第五茗和隗晎沉思着。
溪亖音试探道:“要不直接问他,四十二士子消失,可是裴烨和亓官做的?”
应声,地上跪伏的人魂,张口道:“不知道。”
第五茗喃喃道:“毋庸置疑,从遇见这四十二厉鬼,到它们引我们来平凉郡,以及在学塾前的反应,裴烨和亓官是脱不了关系。”
顿了,她似回忆起什么重要信息,道:“那日在城隍庙,两只厉鬼曾破门寻上昏睡在地的士子,可在破开裴烨帷帽后,仓皇逃走了。”
溪亖音手指点点,道:“所以是裴烨?”
地上人魂立即答道:“不知道…”
溪亖音蹙眉道:“他是被控制了吗?”
第五茗窘然地看了看地上人魂,替隗晎辩解,道:“隗七没做那种事。”
南泥笑道:“他非涉事之人,这么问,答案不就都得一样嘛。”
第五茗道:“也不是非得要他给一个准信,可以从他嘴里,问点我们还不知道的事情,能找到四十二人的肉身在何处,指不定这事就了解了。”
撑着下巴摸了摸,她思索道:“还有什么事,是我们不知道,又可以得一些消息的呢…”
隗晎眼眸一凝,道:“茗道长,想听故事吗?”
第五茗不解,“嗯?”了一声,望着他,便听见他开口问向人魂,道:“裴烨和亓官如何相识?二人如何成为了异性兄弟?又为何此番同时入京?”
老先生的人魂,终于不是再回答那句“不知道”了。
他道:“请随我上书楼。”
慢慢从地上站了起来,他晃晃荡荡朝身后的木楼走去,一直引了四人到二楼。
二楼堂风簌簌,夹杂油墨和石灰粉的气味。
站在楼梯口,望着黑压压的十几列书架,老先生的人魂像个说书先生,讲诉道:“平凉郡绕水而生,倚水而行,一年四季,都浸在水里,每一家学塾,都会专门辟出一栋木楼,寄存所有文书典籍,包括一些学生的堂课手稿。”
蓦地,他走到中间的一侧书架,指着一册厚籍,道:“此为裴烨手稿,犹记得是学塾先生赏识他的笔墨,特意收纳在此,供学塾众后生临摹。我未遇天祸伤了耳朵和喉咙之前,也是一名先生,出事后,得学塾关照,留守在了这书楼,没想到后来便只剩了我一人,出了「士子消失」之事,学塾人越来越少,事情也越来越少,我闲来没事会到此处翻阅翻阅,打发时间…”
溪亖音不悦道:“问的裴烨和亓官,怎么老说他自己,他是不是没了肉身,变笨了。”
聋哑之人,忽得解脱,势必要把不能言,和能说的,都吐出来。
第五茗深有感悟,感同身受。
她捂嘴咳嗽了两声,拉了溪亖音到一旁的窄桌凳坐下,道:“外面下着雨,今日也做不了其他事,在这里听听故事,也挺好的,你耐心些。”
隗晎比邻第五茗落座。
那老先生的人魂,已取了裴烨的手稿过来,放于几人面前,抽出几份记事随笔,展露在几人面前,而后开始慢慢讲述二人的事…
裴烨这名丑孩子,活到现在,除了因容貌遭了点罪,日子还算顺遂。裴烨父母老来得子,在裴烨的建议下,收留了亓官,二人照顾两人至十六七八,才自然老去。
亓官一如先前所言,是随着流民而来。
他受过苦难,为人更小心谨慎,来到平凉郡之前的事,裴烨问过一两次,他没说,裴烨也就没有再问过了,是以,也没多少人知道在亓官到平凉郡之前,发生过何事,是哪方人士,经历了什么。
二人的相遇、相熟、相伴…一切还要从二十多年前说起。
人帝取消大考,给了各地重视学业的机会。
平凉郡亦不例外。
德全学塾因为是教出那名小神童的地方,一时之间,变得炙手可热。
文生络绎不绝,门栏都被挤破了,裴烨随其他衙役到此维护秩序,幸运之至,让招生的先生,一并给写了进去。
他也不算是正式的学生,不过是官大人的再三劝说,他方不得不偶尔到学塾学习。
而亓官,那时仍与游荡在城中的流民一样,抢着活干,去谋一口饭吃。他机灵,年岁又小,还识字,被一处学塾的院长相中,从而兼任起平凉郡各处打扫书楼的活计。
据裴烨手稿中所记,亓官因流民身份,起初在学塾的日子并不好过。
学塾中的文生总使唤亓官干除开打扫以外的事,抄书、誊写、跑腿…
这老先生讲着讲着,便把拿出来的手稿,递到了几人面前,复述上面的内容,道:
——三五之日,吾擒获一小贼,返程之际,路过书局,偶遇同窗,人人皆空手而归。
哦…非也。
吾眼瞎。
四五十余册典籍,皆在末尾之子手中。
——二十五日,官大人请食,吾年岁尚小,赠与两块桂花糕,便遣吾归家。
甚巧,一府门前,有稚子一名,一手持帚,一手拿书,一边清污,一边进学。
咬一口桂花糕,嘴里酣甜,心里却泛苦。
吾凭何,可食两块桂花糕?
——夏七月,雨点似铁拳。
先生道,吾学识佳,书法佳,交友…
差。
怕官大人得知心焦,忧父母得知自责,吾散情绪于大雨,踱步至书楼前,迎面偶遇一子,面容清秀,同吾一样,衣衫尽透。
霎时,记忆先生叮咛,主动上前:“安…好?”
得一答:“否。”
终于,有子愿与吾…言语!!
砸面雨滴,不似铁拳,更像甘泉。
——新年除夕,团圆之时,酒丰茶水足。
父母怜吾任职辛苦,怜吾学业繁重,怜吾皮瘦如骨…
杀鸡炖鹅。
吾油嘴满面,左边一只大腿,右边一只小腿,口齿咀嚼,忽生一思,偷藏一腿,出门久久归来,再食尽怀中冷腿。
不好吃。
幸而,此味,未叫他人苦尝。
——次年八月,大雨倾盆。
夜巡街道,一子跌撞入怀,一硬物由其手,抵上吾心脉,尚未交涉,子昏于怀中,口中频频念一字…
救。
带其回家,流食喂养,隔日醒来,愤怒而去。
心中,百感交集。
吾,又孤独了。
——次日,雨过天晴,余辉正好。
昨日去而之人复返,欣喜若狂,执吾双手,问:“名字?”
吾呆愣:“裴烨。”
应声而来,喜极而泣:“因你,得姓亓官。”
思来想去,终不得其意。
然,不重要了。
吾心,喜而无虑。
——冬月之朔,学塾小神童久寻不得,府衙判定匪盗掳之。
次日起,时时望身侧友,品好,学好,形好,貌好…样样都好,犹如神童。
佳子,恐为目标。
终日,心忧。
——年末。
父母承吾所求,接亓官幼弟归家。
至此,相依相伴。
喜。
大喜。
大大…大的喜。
手稿听到这里,瞧到这里,第五茗指节在那无数个“大”字中,敲了敲,截了老先生人魂的话,笑道:“裴烨如此妙人,他的札记也十分有趣,怎么没有人传颂呢?”
老先生答道:“裴烨容姿慑人,他的东西,外人也都不敢轻易去碰。”
南泥道:“学塾的先生也没看过?”
老先生道:“札记是寻常作业,学塾文生众多,老师批阅不过来也是常有的事。”
第五茗道:“这两种因素,多半都有吧。”
随意抽出看过的一页,她食指画圈,摩挲纸张,道:“一点毛刺都没有,还真是无人愿意碰触。”
隗晎同样也摸了摸那纸张,询问道:“亓官可看过?”
老先生道:“札记一般是稚童的作业,除了像裴烨这样特别的学子,老师会让他写一写,同年龄的文生,大都奋发读书做文章了。”
末了,他站起身,晃悠到书籍更繁复的书架前,捧起一卷粗糙的文书,回到桌前,道:“此乃亓官所做文章。”
字体坚韧有力,内容严谨,与裴烨所记的东西,完全是两码事。
第五茗对比着看了看,心里算是明白了。
学塾的人,把亓官当做正常地学子在培养,寄学塾的希望于其身。将裴烨当做了任务,教授道理,辨别是非,但并不期望他成才。
溪亖音对这些细节并不在意,刚刚裴烨和亓官的故事,老先生只讲了一半便被第五茗打断了,她意犹未尽,道:“后来呢?裴烨和亓官做兄弟后,他们发生什么事了?”
老先生想了想,又摇了摇头,继续道:“他们二人成为‘兄弟’后,同寻常人家的两兄弟没有什么区别,裴烨作为哥哥,处处照拂,加上有差职,承担了一切开销,亓官也算懂事,帮衬着料理了不少,从未叫裴烨操心过洗衣做饭的杂碎事,更是对上方父母,体贴有加,直至为其送终。”
因隗晎的三问在前,他讲完这话,还把最后一问“为何此番同时入京”,单独答了出来,道:“「士子消失」,平凉郡本就不在意大考的事,奈何还有最后一名士子——亓官。裴烨放心不下,正准备告假送亓官赴考,亓官于考前,竟主动找到了裴烨,央求其护送他入京。”
第五茗道:“亓官是以何缘由做的借口?”
老先生道:“我们虽在同一院子里,但亲疏有别,加之我耳聋、口不能言,二人未详细告知原委。”
隗晎道:“他们后来住到了书院?”
老先生道:“裴烨父母离世,「士子消失」案显露,二人为图方便,住进了学塾的宿舍。”
第五茗道:“在何处?”
老先生道:“西角,最后两间房。”
南泥看着亓官的那篇文章,道:“除开宿舍,二人常在何处活动呢?”
老先生道:“裴烨本就任职在府衙,成日里四处跑动,学塾里,除了宿舍,别的地方都不曾多做停留,至于亓官,因要备考,大多时候,都待在这书楼。”
南泥勾嘴一笑,唏嘘道:“这亓官倒是有意思,最初是为了一口饭,日日来书楼打扫,后来是为了功名,日日也来这书楼。”
手抚上尸瓮缸壁,他眼神望向对面二人,道:“故事到这里也结束了,我去溜达溜达?”
隗晎颔首道:“尸瓮有动静,就不要擅自行动,立即回来。”
南泥站起身,微微伸展四肢,背稳尸瓮,一边四处张望向前去,一边道:“我晓得的…倒是隗老爷,魂离身久了,对人不好,故事都听完了,便把人放回去吧。”
隗晎啐道:“假正经。”
手袖一挥,立于桌前的老先生,化作一缕烟,从窗子边飞了出去,寻找肉身。
南泥道:“我是在提前找状态,不正经认真点,回去怎么接得住雷霆啊…”
声音越来越远,他的身影隐进了书架之中。
溪亖音打了一个哈欠,道:“前面听着有意思,后面实在无趣。”
刚说完,正在翻阅裴烨剩余手稿的第五茗,递了几张札记给她,道:“看看吧,挺有趣的。”
顺手,她也给隗晎递了几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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