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离开了。
阮瓀终于放下心,开始埋头苦干,清理河道里的淤泥。
没过一晌,少年又回来了。
双手提了数十盏灯笼,十分狼狈。
他沿着这段水渠,挨着挨着将执柄插进了土里,又把灯罩里的烛火引燃。
这一截渠道,瞬间被点亮。
做完这些,少年也没闲着。借着灯火,他抽出腰间的书籍,朗声背诵,驱走借夜幕靠近的虫蚁。
灯火明亮,水渠中杂物清晰可见,挽起裤脚的少女甚是无奈,但她的确也因此,得了好。
于是,她放弃挣扎,任由对方留在了这里。
月上梢头。
阮瓀终于将水渠清理干净。
她对岸上人招了招手,道:“你和他们还是不一样的。”
“只是我不让你下来,是因为这是我的事,我不需要你帮忙,淤泥是他们推下来的,你也不需要替他们向我道歉,该道歉的也是他们。”
“另外,你和他们也没什么不同…”
“狡黠多思,都是一般的迂腐读书人。”
“脑子蠢笨,四肢简单,不及这湖里的一虾一鱼。”
闻言,少年紧握书卷,心中漏拍。
他初来的本意,确实是为同窗的莽撞行为,想向阮瓀弥补点什么。
毕竟东河道通渠少女,并不是第一天做活到天黑,他的突然而至,却是第一次。
心思不纯,非为道歉,阮瓀说的一点没错。他同他们是一样的,今日因为那篇策论,他亦是撒着气来到这水渠旁。
蓟安塬和过水湖…为何会成为阻碍他们入仕的一道屏障呢?
他守在这里,不过也是想求得一个答案。
阮瓀没有搭理陷入沉思的少年。淌水而出,拔出一盏灯笼,另一只手拖着铁锹,漫步朝湖心的桥廊走去。
她喃喃道:“领你一盏明灯,算是我不介意你是书生了。”
继续自顾自地,她一边往前走,一边嘀咕道:“哎~读书人做何事,难道都要像这般讲一个目的吗?”
“你们就没有你们应该做的事情吗?”
"搞不懂…”
“世间事,不是人人皆有使命,事事皆有需要人去承担的责任吗?”
“为何这里的人,却是如此游手好闲…”
“还真真是不如我们湖里的鱼虾。”
“它们尚且知道,身在过水湖,就应替过水湖清理一日浮藻,你们却是无责一身轻,悠悠荡荡,懵懵懂懂,肩上轻轻,念念诗…之乎者也。”
“明月明日定会有,今生今日不必愁…咦~也不嫌无聊。”
少女声音越来越轻,越来越远,余下的每一个字却越来越重。
闻言,书生手中书卷掉落。
他在口中呢喃着阮瓀那句,“明月明日定会有,今生今日不必愁…”
少女身影早已不见,只余他和渠道边的明灯烛火。
突然,今日这篇以过水湖为题的小论,他似乎知道是何用意了。
他大笑道:“哈哈哈,我们还真的是无聊。”
“空有雄鹰之心,竟无鱼虾可担当。”
斯为人,当承一则,或为天下,或为君主,或为今日。
尽所能,当如前世安塬,在其位,辅天下安邦;在其职,谋万民福祉,不图眼前利,不问后世名;当如今日之过水湖,未雨绸缪,定百姓之心,安四方之局。
与湖中所有,给湖中所有。
此日后,东河道的水渠边又多了一人身影,他手持书卷,伴着渠中少女。
这人,正是那日留下来的书生。
这些日子在水渠边,书生最喜欢听少女唠叨岸上学子,夸赞水中鱼虾。
书生又特别苦恼…
因为少女总想赶他离开。
“书生,你守了我数月,可知我叫什么名字?”
“还不知。”
“我叫阮瓀,耳元阮,王需瓀。”
“阮瓀姑娘,安好。”
“你叫什么名字?”
“郤人杰,谷耳郤…”
“我知道,你书卷上写着呢…不过,我就想听你亲口告诉我。因为你长得好看,说话声音也好听,和其他人不一样,可你为什么要守着我?搞不懂…”
“想如阮瓀姑娘一般,看懂湖中鱼虾。”
“看鱼虾?明日你再来,我叫它们都过来给你瞧瞧。”
“啊?”
“我吆喝一声,它们必然捧场,你等着就好了。”
“好,多谢阮瓀姑娘。”
自此,过水湖生了一奇观——鱼虾游渠。
这里不得不提一下:何为水渠?
答曰:混且浅的泄水小河道。只生淤泥乱石,杂草浮漂,鱼虾不存的地方。
然而,就是这样的地方,却出现了三次‘鱼虾游渠’的景象。
一次,是通渠少女许诺书生的第二日。
东河道水渠里鱼虾涌动,不顾淤泥裹身,在通渠少女的脆丽嗓音中,争相恐后地跳出水面,让岸上的书生一睹它们的面容。
第二次,是通渠少女出嫁。
顺着东河道水渠,沿着风雨江,为贺新婚,鱼虾替少女清尽渠中污浊。
这一次,不同上一次景象来得快,去得也快。
鱼虾沿水渠一路相送,不肯散去,还是身为新娘的通渠少女再三相劝,鱼虾才纷纷返回了过水湖中。
三载又三载…三载又三载。
备考书生成了风雨江使。
通渠少女也从书生夫人,变成了风雨江使夫人,肩上所担之责,由疏通过水湖东河泥道,改为协助夫君替风雨江筑建挡水泥坝。
也因此缘故,这第三次‘鱼虾游渠’的景象,便是风雨江发大水之时。
东河道的水渠边,嫁做人妇的通渠少女,在过水湖大妖的驱使下,为保临安郡,哭声哀绝地唤来万千鱼虾,一瞬清走东河道水渠中的堵塞杂物,泄洪至风雨江。
弃小保大,身为风雨江使的书生还炸了挡水坝。
临安郡成功渡劫,风雨江下游却是死伤无数。
郤人杰这位风雨江使,至此背上了万古骂名…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阮瓀抽抽噎噎,面色纠结,无助呐喊道:“我夫君郤人杰是好人,也是一个好官,此事罪不在他。”
“石坝被毁,河渠泄洪,风雨江发大水,这些都不是他的过错…”
“人帝震怒,罪名却只加在他一人头上。”
“待我寻到他,一切会真相大白的…该被惩处的不是他。”
几段妇女哭泣声传来…
“呜呜呜,好可怜。”
“郤人杰?风雨江上的官大人好像就姓郤…”
“郤人杰!郤大人…我知道,他是一个好官。”
“到石料场拉石料的差役说起过,这位官大人待人极好,从不苛刻。”
“听说这次炸坝,也是为了保住临安郡…”
“早一点点遣散周围的人就好了。”
“郤大人…”
“我也听说过他…”
“原来你是郤大人的夫人。”
一女鬼,同情道:“郤夫人,你也死了吗?郤大人可怎么办啊?”
一鬼打量阮瓀,道:“夫人身子看着倒是挺重,不像死人。”
“你刚刚没听见吗?她说她是龟妖。”
“龟妖?”
“什么!她是妖!”
“咋咋呼呼!!她是妖,你还是鬼呢!!!”
“哈哈哈,倒是哦,她是妖,可我是鬼了…”
“胆小鬼。”
…
寻声望去,四方桌上多了七八口瓷碗,碗中或多或少留了些清冽的雪水。
桌子旁的另外两根长凳上,早已挤着坐了七人。
两边各三位大人,其中一妇人手中还抱着孩童轩儿。
轩儿大眼团团,趴在桌上聆听,模样认真。
周围更是拥挤了一圈又一圈的人,他们手上统一的拿着一只小碗,时不时忘我地往嘴前递送。
埭骰也插缝站在鬼群当中,神色哀怨。
堂堂一无常,居然还没有坐的地方。
不过,瞧他那由怨转怜的脸色,想必是同大家一般,听着故事,带入其中,便无暇在意其他了。
阮瓀擦干眼泪,道:“我…只想找到我夫君。”
她眼巴巴地望向对面两人,期待着回应。
然而,远处却传来一道熟悉的女声,打断众人道:“无常埭骰,按地域名册将鬼魂列队,本官要开始办理路引了。”
土地官虽小,却有仙阶,不仅有魂命,还在天庭画了名。
闻言,埭骰身为无常,不敢怠慢,止住内心的好奇,急忙催促着围在桌子周围的鬼魂,列队而站。
阮瓀抓紧时间,朝第五茗和酆小洪二人,问道:“不知二位仙者,可否帮我寻一寻我夫君?”
第五茗道:“小事小事…”
酆小洪却道:“不可。”
第五茗诧异地看向酆小洪。
此事无伤大雅,找人而已,抬抬手就能解决,她不明白酆小洪为何要拒绝。
但仙君做事,向来有自己的一套准则,既然别人都说了不愿,她也不是个会勉强他人的人。
窘迫回头,她道:“夫人,你先前不是已经在探寻气息吗?”
“再找其他人问问?”
“…或许也能寻到踪迹?”
阮瓀锲而不舍,道:“仙者,寻气息之法太慢了。”
似这法子,她似乎是尝试过无数次一般,脸上尽是无奈之色。
第五茗道:“太慢?”
“找人这事本就急不得…”
阮瓀焦灼道:“急,我很急。”
“我家夫君…情况不太一样。”
欲言又止地说了一半,她解释起寻气时遇见的问题,道:“我总是找到一两缕气息来源,我夫君就又没了踪迹。”
第五茗思索道:“你可以访一访风雨江边的土地庙,指不定辖区名册中有你夫君的消息。”
阮瓀摇摇头,道:“土地我已经找过了。”
“这平安村是最后一处,而庙中的册子也只剩最后一本…”
余光,往酸楂的方向看了一眼,她继续道:“看样子,土地酸楂应该也是未找到半点踪迹。”
第五茗皱眉,看了看不为所动的酆小洪。
她心间生出一丝纠结,安慰阮瓀,道:“没找到就是好事,说明郤大人尚在人间,夫人再慢慢寻一寻便好了。”
桌子周围的鬼魂都散了开,只剩她和酆小洪还坐在原地没动,埭骰远远地招呼了句,道:“蒲小明,你们别坐着了,这不是在外面,酸楂上官看着呢,你们不要惹出事来。”
第五茗嘟囔了句,道:“我什么时候惹事了…”
扯了扯酆小洪衣襟,她语气不好地提醒道:“仙君,我们去队伍后面排着吧,莫要在别人地盘惹事了…”
「惹事」二字,她一顿一促,仿佛在埋怨:谁让你踹他下水的,现在好了,无常定是记恨上了。
酆小洪垂眸看向被扯起的衣襟,喜悦应道:“好,听上君的。”
第五茗对阮瓀告辞道:“我们还忙着入鬼门关,夫人的请求,这位仙君不愿帮忙,我如今能力低弱,也实在无能为力。”
“吉人自有天相,夫人不必深忧。”
阮瓀急道:“天不会帮他…”
二人已经一前一后,朝排队的群鬼末尾走去。
阮瓀口齿一抿,追了上去。
有过先前在桌旁被呵斥的经历,她此刻所站的位置,离酆小洪更近一点、
她哀声婉求道:“仙者,阮瓀请求您能指点一二,我只想守在夫君身边,并没有其他心思。”
酆小洪并未搭理。
第五茗自知能力不足,更不敢搭理。
阮瓀见哀求无用,便利诱道:“我夫君郤人杰是人界官员,于风雨江曾积累不少功德,运势极好,来日是会飞升上天。”
“仙者今日帮助一二,我夫妻二人定会铭记在心,他日定当涌泉相报。”
酆小洪眼眸未抬,似知道点什么,冷声道:“是吗?”
听见阮瓀的话,第五茗心中亦是一般想法:飞升?
大功德之人?
也太自信了吧。
郤人杰的事迹第五茗早有耳闻。
此人是有些功德,只是大到可以原地飞升,那倒未必…她肉眼观事都能看出,这人最多最多只会被上仙点飞,去做一名下仙或是地仙。
理由无他…
瞧瞧风雨江淹死这么多人,如今瘟疫横行,又再死这么多人,天帝竟没派一两位仙君下凡协助,便知这人间,近段时间并没有天界放不下的“福泽”。
阮瓀这番话,哄哄地仙和无常便罢了,对于第五茗和酆小洪这种仙阶不低,知晓不少天界秘辛的仙君来说,那就纯纯是在威逼胁迫。
是以,酆小洪冷哼那一声,对比在石料场的行事作风,可以说是轻得很了。
第五茗实在是不能再赞同,酆小洪给阮瓀甩冷脸子。
事情还没结束,她接着侧耳倾听…
须臾,她便听见阮瓀极不识相,道:“是的,待我夫君飞天,我们必定谨记仙者之恩。”
酆小洪口角干脆,道:“可本君不需要。”
阮瓀厉声道:“仙者,我求求您…”
第五茗摇了摇头,心道:这是在求人吗?
久久都未听见酆小洪应话,她朝后偏了偏脑袋。
酆小洪轻柔地笑了一声,抬起一手,从第五茗身侧向前指去,提醒道:“上君,该往前走了,不然待会儿又要有人说你惹事了。”
听得入迷,一时竟忘了正事。
第五茗局促地正回身,道:“哦…多谢仙君提醒。”
刚上前一步,手上却是一暖,暖中还伴有麻刺疼痛。
她回头查看…才发现是阮瓀伸来的五指,扣在了她的手腕命脉上。
对方腕间,流窜出丝丝绿色妖气。
第五茗眸色一暗,登时抬起另一手,控住了酆小洪举在她身侧指路的手臂。
一个旋身,她侧步介于酆小洪和阮瓀之间,替阮瓀挡了酆小洪。
酆小洪拧眉道:“上君?!”
第五茗歉意道:“等等…仙君且在等等…”
随即,她对阮瓀冷言冷语,道:“夫人,你求这位仙君办事,为何要挟持我呢?”
“你是不是拿错人了…”
阮瓀痴痴道:“对不起,我只是想寻我夫君。”
第五茗戏谑道:“对啊,你想寻你夫君…”
动了动被扣住的手腕,她哂笑道:“那你这又是为何?”
阮瓀道:“我需要你们帮忙…”
第五茗叹息一声,道:“你这小妖…胆子未免太大了些吧,你这是打算威胁我?”
阮瓀摇头道:“不是的,我…我…不想的。”
看了一眼酆小洪,视线落在护住她的第五茗身上,她眼泪大颗大颗流下,道:“他在意你,我…我需要立即找到我夫君…不然他会死的。”
第五茗神情漠然,道:“你是妖,应当知道,人魂有轮回,你丈夫死后,你是可以去地府寻他魂魄的。”
“这幅模样,不会是做凡人做久了,忘记自己是妖了吧…”
“该说不说,都得说你一句…真装。”
阮瓀哽咽道:“仙者,你不明白,我夫君死了,就寻不回来了!”
“他…”
“他…他不是像你这样…”
“他死了,便是真的没了。”
她的手并没有松开,语气倒是软和了下来,道:“求你帮一帮我吧。”
绿色妖气,受阮瓀情绪影响,开始流窜。
第五茗吃痛蹙眉,道:“身有金光,就有能力管你的闲事吗?”
“怎么逮着一个神仙就霍霍,这么能干,你怎么不去找堂上土地”
“都这般提醒你了,你真是蠢啊!”
“痛死了!!当真是好鬼做多了,如今也叫你们这些小妖给欺负上了…”
喀嚓——
“啊!”
一声比第五茗还惨十倍的叫声,应那动静而生。
前方群鬼循声望来。
土地酸楂和两名无常也看了过来。
只见阮瓀蜷缩在地,一手掐握另一手,而那被掐握的手腕上,并没有手,只有潺潺流出的鲜血。
那血,正慢慢浸染阮瓀全身。
第五茗愣愣地看着身前,心道:忘了,人有两只手。
不自在地,她双手略有颤抖地,同一时间张开了手指。
一只断手掉落在地。
另一只手却没有垂下去,反而顺那手掌翻转,一道金辉震闪漫延。
第五茗低声道:“仙君,够了。”
酆小洪并没有停下。
他坚持道:“不够…”
“上君魂体,不可侵染他人气息。”
金辉闪烁不停,不知何时,那光泽不再是从酆小洪手间释出,而是由一块萦绕在第五茗周身的一块佩印。
第五茗心道:法器?
举起那只空闲的手,揉了揉眼睛:这是亮了法器??!
她看不清,远处的众鬼又看不明白这是一个什么东西。
他们皆约莫只能瞧见白光之外,酆小洪矗立的身影,头颅微垂,似在睥睨地上挣扎的人。
第五茗劝道:“仙君,放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酆小洪道:“它不是人。”
第五茗语气一软,求道:“她一只小妖,留她一命吧。”
酆小洪身影一顿,道:“上君…是以为我要杀了她?”
他这话,换第五茗一愣了。
品味出其中意思,第五茗呵呵笑道:“怎会…”
“历来仙者皆仁慈,我…我…”
指了指身前白光,她别扭道:“强光刺眼,双目及脑袋,涨得我难受,一时有根经没搭对,是以才会胡言乱语。”
酆小洪道:“上君再忍忍,一会儿便好。”
第五茗道:“好,我忍忍,仙君也消消气…”
这边二人有来有回,前方群鬼和无常、土地,已经乱做了一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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