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千惆只觉这目光有种莫名的熟悉感,似乎在何处见过,可思绪纷乱,一时竟想不起来。被这般毫不避讳地长久注视,即便他再如何镇定,也难免感到几分不自在。他微侧过身,避开那灼人的视线,打算就此离去。对方既不愿表明身份,他亦不强求,眼下自身麻烦够多,实不宜再与来历不明之人牵扯。
岂料,他脚步刚动,身后便传来了那丑汉低沉沙哑、却别具磁性的嗓音:
“在下袁哲。郁公子,眼下风急浪高,你还是少在外走动为妙。”
郁千惆脚步蓦地顿住,豁然转身,眼中惊疑如波涛翻涌:“你……怎会认得我?”
月色如水,静静流淌在简陋的酒肆中。郁千惆握着酒杯的指节微微发白,袁哲的话语像一把钝刀,缓缓割开他试图尘封的过往。
“郁公子是真不知,还是不愿知?”袁哲的声音低沉,“若非此人于自己至关重要,世间谁会为一个陌生人倾尽所有,耗费三年光阴?”
郁千惆的苦笑凝在唇角。他突然想起冷卓离去前的话——元承霄也在寻他,整整三年。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如惊雷般炸响:难道这声势浩大的长东殿,竟是元承霄所建?
“郁公子可是想到了?”袁哲的目光如炬。
“不可能……”郁千惆喃喃自语,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糙的杯沿,“他这又是何苦……”
万千情绪如潮水般涌来。他想起那个雨夜元承霄猩红的眼眸,想起那人近乎偏执的占有欲,更想起这三年来自己刻意忽略的、关于元承霄疯狂寻人的种种传闻。原来那些都不是谣言,而是那人用三年光阴铺就的天罗地网。
他猛地仰头,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醇厚的佳酿滑过喉咙,却品不出半分甘甜,只剩满腔苦涩。原来酒的味道,全由饮者的心境决定。
“掌柜的,上酒!”
“再来一坛!”
……
空酒坛在桌脚越堆越高,郁千惆的意识渐渐模糊。这是他三年来第一次放任自己——不去想江湖险恶,不去顾虑强敌环伺,只想在这醉乡里求得片刻安宁。
袁哲始终静坐一旁,如一座沉默的山。他看着郁千惆从最初的浅酌到后来的狂饮,看着那挺直的脊背渐渐佝偻,却始终没有出声劝阻。只是在郁千惆终于不胜酒力伏案昏睡时,他抬手轻轻扶正了即将滚落的酒坛。
月色西沉,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一个在醉梦中蹙着眉,一个在清醒里守着夜。而远方的天际,已经透出第一缕微光,预示着新的一天即将到来,也预示着更多的风波正在酝酿。
宿醉如铅,沉沉压在额角。郁千惆在一阵头痛欲裂中醒来,茫然四顾,发现自己竟已安然躺在所住小旅店的床铺上。昨夜记忆自酒醉后便是一片模糊,他全然不记得自己是何时、又是如何回到这房间的。
正蹙眉思索间,房门“吱呀”一声被轻轻推开。进来的正是那容貌奇崛的袁哲。他端着一盆温水,自然地放在架子上,转身对郁千惆道:“郁公子醒了?宿醉难受,先用热水敷敷脸吧。”
郁千惆见他一派坦然,心中顿生感激,又觉颇为过意不去。萍水相逢,自己竟累得对方如此照料。他连忙起身,接过递来的温热布巾,诚挚道:“袁兄,这……这怎么敢当,真是有劳你了。”
袁哲摆摆手,丑陋的脸上挤出一个爽朗的笑容,虽不美观,却透着真诚:“举手之劳,何足挂齿。况且,郁公子是第一个见了我这副尊容,没有吓得退避三舍,还能以常礼相待之人。”
他话语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自嘲,但更多的是一种看淡世情的豁达,让郁千惆听了,非但不觉其丑,反而更觉此人心胸开阔,值得一交。他心中感动,不由脱口而出:“袁兄实乃性情中人,光明磊落,你这个朋友,我郁千惆交定了!”
袁哲闻言,竟是微微一愣,那双锐利的眼眸中迅速掠过一丝极为复杂的异彩,像是猝不及防的惊喜,又像是某种深沉的悸动,竟就那般直直地看着郁千惆温润的笑容,半晌没有移开视线。
郁千惆被他看得再次有些不自在,轻咳一声,转移话题道:“袁兄,实不相瞒,千惆身有要事,需得继续赶路。不知袁兄接下来有何打算?”
袁哲似猛然回神,眼中异色瞬间收敛,略带一丝尴尬地接口,语气却十分坚定:“千惆既当我是朋友,我便直说了。眼下你身份特殊,江湖中不知多少双眼睛在暗中窥伺。若你不嫌弃袁某貌丑技拙,我愿与你同行一程,彼此也好有个照应。” 他这一声“千惆”唤得极其自然,仿佛已唤过千百遍。
郁千惆生性本就洒脱,不重虚礼,此刻又感念对方真诚,全然未觉这略显亲昵的称呼有何不妥,当即顺水推舟,拱手笑道:“袁兄高义,千惆感激不尽!既如此,恭敬不如从命,这一路,便有劳袁兄了。”
晨曦微露,两人便已踏上西行之路。郁千惆的目的地明确——回到阔别三年的巫峡阁。这一路的组合着实引人侧目:一个风姿绝世的俊美青年,伴着一个貌若钟馗的魁梧汉子,所经之处,无不引来行人驻足窃语。
那些或惊异、或怜悯、或鄙夷的目光,如针尖般刺来,让素来不喜张扬的郁千惆颇感不适。反倒是袁哲,始终坦然自若,他那张丑陋的脸上不见半分阴霾,笑声依旧爽朗,步履依旧从容,仿佛周遭的一切品评都与己无关。这份超然的气度,让郁千惆在惭愧之余,更生敬佩。他心道:“皮相美丑,终究是父母所给,而胸襟气度,方是自身修为。袁兄其人,光风霁月,远胜那些徒有其表之辈千万倍。” 与这样的人物结交同行,竟让他因前事而郁结的心胸,开阔了不少。
然而,随着山势渐起,熟悉的景物映入眼帘,距离巫峡阁越近,郁千惆的心绪便越是复杂难平。近乡情怯,种种回忆与现实的考量交织在一起,万千情绪如乱麻般堵在胸口,沉甸甸的,却又无处宣泄。
是夜,两人在一处山野小店投宿。窗外月色清冷,郁千惆独坐窗前,望着远处云雾缭绕的山峦轮廓,那里便是师门所在。他眸中的忧思与挣扎,再也掩饰不住,清晰地写在脸上。
“千惆,”袁哲的声音在一旁响起,沉稳而充满力量,仿佛看透了他的心事,“不必过于忧心。再难的关隘,再复杂的局面,我就不信,凭你我二人之力,会闯不过去!”
这话语简单,却自有一股豪迈之气,令人心折。郁千惆心头一震,暗自苦笑,袁哲只知他回山有事,却不知他心中萦绕的,何止师门一事?元承霄、长东殿、过往的恩怨、未来的抉择……千头万绪,岂是能轻易面对和解决的?
然而,袁哲这份毫无保留的支持与陪伴,如同一道暖流,注入他冰封的心湖。他忽然想,世事或许本就难有万全之策,与其此刻徒增烦恼,不如暂且放下。船到桥头自然直,走一步,看一步吧。
这个念头一生,他顿觉轻松了不少。脸上那抹惯常的清淡,化为了微微绽开的笑容,如同雨后天边透出的第一缕霞光,清亮而温暖,暂时驱散了所有的阴霾。月色如水,静静流淌在简陋的客房内。
郁千惆并未察觉,他这般不轻易显露的笑容,在有心人眼中有着怎样惊心动魄的力量。
袁哲再次被他的笑靥震慑,眸中掠过难以掩饰的惊喜,可这光亮转瞬即逝,很快被一层更深沉、更复杂的神色取代——那里面有难以言说的苦痛,有无可奈何的挣扎,仿佛有千斤重担压在他心头。只可惜郁千惆自己心事重重,并未留意到对面之人眼中这瞬息万变的波澜。
两杯浊酒,一对各怀心事的人。在觥筹交错的间隙里,时间仿佛既缓慢又飞快地流逝着。
酒至半酣,郁千惆已有八分醉意。或许是眼前这个相识不久却倍感亲切的人让他放下了心防,或许是积压太久的情感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他竟缓缓道出了那段深埋心底、从不与人言说的过往。三年前那段猪狗不如、受尽摧残凌辱的日子;之后境遇陡转,被奉为上宾却如履薄冰的困惑;最终因这“殊宠”引来杀身之祸,却阴差阳错,在绝境中于林间觅得一线生机,不仅摆脱了元承霄那比死亡更令人窒息的禁锢,更挣脱了那份对心灵的日夜折辱。
他语调出奇地平稳,仿佛在讲述一个与己无关的故事。可听故事的人,那双精亮的眼眸中却已盈满了无法掩饰的痛苦,那痛色竟比当事人还要浓烈百倍。袁哲极力放缓放柔了声音,像是怕惊扰了什么,轻声问:“千惆……时至今日,你还恨他吗?”
郁千惆闻言,唇边泛起一丝复杂的哂笑。恨?对那个曾将他推入地狱,又亲手为他营造过“天堂”的人,他该恨吗?还是说,三年的时光早已将纯粹的恨意冲刷得模糊,沉淀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尤其是当他意识到,对方那偏执的情感经过时间的发酵并未消散,反而愈发汹涌澎湃时,他这颗外冷内热的心,其实早已在不知不觉间被融化了几分?只是他不愿承认,仍将那视作一种耻辱罢了。这万千纠葛,让他如何能答?
袁哲凝视着他,语气带着一种近乎恳切的劝慰:“我相信……他最初是做错了,大错特错。但他后来是真的……爱你入骨。否则,怎会耗费三年光阴,倾尽所有只为寻你?千惆,或许……或许你可以给他一次机会?”
郁千惆眼神有些迷离,怔怔答道:“机会?我可以给。但他做错的事,必须负责,必须给所有人一个交代!”
“他一定会对你负责的!他这不是正在满世界地找你,想要弥补吗?”袁哲的语气略显急切。
郁千惆凄然一笑,那笑容里带着无尽的苍凉:“他做错的,仅仅是我这一件事吗?”
袁哲一时语塞,呐呐道:“那……那还有何事?”
“过一段时间……你自然会知道。”郁千惆说着,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踉踉跄跄地走向自己的房间,将那满腹心事与未尽的言语都关在了门后。
空荡的房间里,只留下袁哲一人怔在原地,如同一尊瞬间失去灵魂的木偶,半晌都未曾动弹一分。月光照在他奇崛的脸上,映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深可见骨的沉重。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