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分,小镇唯一的酒店里人声嘈杂。郁千惆顶着那张平凡无奇的中年面孔,撩开布帘,踏入了这片烟火气中。目光随意一扫,却如遭雷击,定在了角落那一桌。
卫云!
他师弟独自坐在那里,面容憔悴,眉宇间凝结着浓得化不开的悲愤与郁结。而与卫云同坐的,是一位锦衣华服、举手投足间透着风流的青年公子。那公子正为卫云斟酒,言笑晏晏,姿态亲昵。
郁千惆心头一紧,但面上毫无波澜。他此刻只是个陌生中年人,便大模大样地走向他们旁边的空桌坐下,叫了几样小菜一壶酒,看似自斟自饮,实则全副心神都系在了邻桌的对话上。
只听卫云重重放下酒杯,声音带着几分醉意和难以抑制的痛苦:“风兄!你说这世间还有何可信之人?想不到你我萍水相逢,不过三日,你便对我如此推心置腹!可恨我那该杀千刀的师兄郁千惆!我与他从小一同习武,一同长大,二十年的情分!最后……最后他竟为了自己活命,向灭我满门的仇敌摇尾乞怜!此仇不共戴天!”
每一个字都针扎般,狠狠扎进郁千惆的心口。那日为了骗取一线生机,他忍辱负重假意投诚,种种艰难屈辱,此刻在卫云口中,却成了十恶不赦的卖友求荣。一股混合着委屈、悲凉和愤怒的寒意,自心底直窜而起,几乎要冲破他理智的堤防。他死死攥住酒杯,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卫云一杯接一杯地灌着闷酒,眼眶泛红,声音因醉意和激动而发颤:“风兄!你说这世间还有何可信之人?我与他十多年的师兄弟情分……最后竟为苟活向仇敌屈膝!此恨难消!”
那姓风的公子闻言,脸上立刻堆满恰到好处的同情与愤慨,他伸手重重拍着卫云的肩膀,语气诚挚得几乎能滴出水来:“卫兄弟!何必为那种卑鄙小人气坏了身子骨?人心叵测,你能早日认清他的真面目,免得日后受更大的欺骗,这未尝不是一桩幸事啊!”他一边说着,一边手法娴熟地再次将卫云面前的空杯斟满,“来,不提那些扫兴的事了!我们喝酒!一醉解千愁!”
说着,他热情地举起自己的酒杯向卫云示意,仰头作势欲饮。然而,邻桌的郁千惆,那双掩藏在人皮面具后、清澈如秋水般的眸子,却冷冽地捕捉到了细微的异常。他敏锐地发现,那风姓公子每次举杯,都只是假意以唇沾湿杯沿,宽大的锦缎袖袍在仰头时巧妙地向下一倾,酒水便悄无声息地尽数没入了袖中暗藏的吸水棉里,或是趁卫云不注意时,指尖微弹,酒液便洒落在地。反观卫云,却是实打实地一杯杯烈酒下肚,脸色已由苍白转为不正常的潮红,眼神也开始涣散。
郁千惆心中骤然一凛,警觉顿生。此人言行不一,手段隐蔽,分明是处心积虑要灌醉卫云!其所图为何?巫峡阁因一张虚无缥缈的藏宝图而遭灭顶之灾,这消息恐怕早已在江湖暗流中传得沸沸扬扬。而卫云身为宗主独子,自然是各方势力觊觎的目标。这风姓公子,莫非也是为此而来?
姓风……风姓…郁千惆脑海中搜索师傅曾给他讲过的江湖人物的脸谱,对了,姓风的姓氏独特,江湖上只有一个,自封雅号,但在江湖上声名狼藉的风若行!
想到此,郁千惆心底一片冰凉,更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悲愤。眼前这单纯的师弟,对外人毫不设防,轻易便信了这巧言令色的贼子,却对自己这般痛恨入骨。这世道,竟是如此黑白颠倒!
郁千惆紧握酒杯的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但师傅的临终遗言……那是师傅仅剩的骨血啊,他又岂能见死不救!
他心念电转,目光扫过全场,瞬间定在了不远处一个满脸横肉、已喝得酩酊大醉的彪形大汉身上。指尖微不可察地一弹,一粒花生米破空而出,精准地打在那大汉正欲端杯的手腕麻筋上。
“哎哟!”大汉吃痛,酒杯脱手,“啪嚓”一声脆响,酒水混着瓷片溅了旁边同伴一身。
“他娘的!哪个王八羔子暗算老子?!”被溅了一身的同伴勃然大怒,霍然起身,醉眼蒙眬地四处张望,恰好看到风姓公子袖袍微动(正是刚才倒酒倾酒的动作),又见其衣着光鲜,不像本地人,顿时将怒火转移,一把揪住风姓公子的衣领,“臭小子!是不是你搞的鬼?!”
风若行正全神贯注于哄骗卫云,猝不及防被揪住,眉头一皱,却仍强装风度:“这位好汉,怕是误会了,在下并未……”
“误会个屁!”那醉汉不依不饶,另一只手就要挥拳。
卫云虽醉意朦胧,但侠义心肠仍在,见“风兄”受辱,挣扎着要起身:“休得无礼!放开我风兄!”
场面顿时混乱起来。郁千惆要的就是这片刻的混乱。他趁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冲突吸引,身形如鬼魅般悄无声息地贴近风若行身后,指尖如风,在其后腰某个不显眼的荷包上一划一勾,一个小巧的、散发着异香的锦囊便落入他手中。他动作快如闪电,得手后立刻退回原位。
那锦囊入手温热,香气腻人,正是风若行惯用的迷药“媚心香”!郁千惆指间微一用力,将锦囊捏破,内力暗吐,将其中些许粉末震成更细微的尘埃,主要朝着风若行和那醉汉的方向飘散而去。剂量极轻,却能放大情绪,令人更容易冲动和口无遮拦。
那边,风若行已被纠缠得不耐烦,他虽武功不弱,却不愿在此时此地暴露,更怕引来官府注意。他勉强推开醉汉,脸上那副风流假面终于出现裂痕,低喝道:“滚开!好狗不挡道!”
那醉汉吸入药粉,怒火更炽,污言秽语更是层出不穷:“小白脸!穿得人模狗样,定是拐骗良家的腌臜货!这位小兄弟,你可别被他骗了!”
风若行被说中心事,又见卫云眼神因混乱和醉意而有些迷茫地看着自己,心下焦躁,脱口斥道:“你这蠢货知道什么?坏了老子的好事!这小子可是巫峡阁唯一的活口,身上说不定有……”
话一出口,风若行猛地惊醒,意识到自己失言,脸色骤变,硬生生将后半句“藏宝图的线索”咽了回去。但“巫峡阁唯一的活口”这几个字,已如惊雷般炸响在略显安静的角落。
卫云浑身一震,醉意似乎醒了两分,他难以置信地看向风若行:“风兄……你……你怎知我是……”他的身份,这一路逃亡,他从未对任何人提起!
郁千惆知道时机已到。他猛地一拍桌子,用刻意改变的沙哑嗓音喝道:“好啊!我道是谁,原来是江湖上鼎鼎大名的‘拈花客’风若行!专干些坑蒙拐骗、杀人越货的勾当!这位少侠,你切莫被他骗了!他定是觊觎你身上的什么东西!”
这一声大喝,坐实了风若行的身份和意图。周围食客一片哗然,“拈花客”的名头显然不少人听过,皆是面露鄙夷和警惕。
风若行脸色铁青,知道计划彻底败露,狠狠瞪了郁千惆这个多管闲事的“中年人”和卫云一眼,再无暇辩解,身形一晃,便欲从窗口逃走。
“站住!”卫云此刻酒已醒了大半,联想到风若行之前的殷勤和此刻的仓皇,再愚钝也明白了七八分,羞愤交加,拔剑便追。但他终究醉后乏力,脚步虚浮。
风若行冷笑一声,反手射出几枚暗器,并非攻向卫云,而是打向屋顶的灯笼和旁边的酒坛,顿时灯火骤暗,酒水四溅,现场更加混乱。他趁机身形一闪,消失在窗外夜色中。
卫云追到窗边,望着漆黑的外面,气得浑身发抖,更多的是后怕和被欺骗的屈辱。他颓然收回剑,转身看向方才出声提醒的那个“中年人”,想要道谢,却见那张桌子上只留下几块碎银子,人已不见踪影。
只有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极淡的、让他心头莫名一悸的熟悉气息,却又说不清道不明。卫云怔怔地站在原地,望着空荡荡的座位,回想刚才那中年人的眼神和最后那声大喝,心中疑窦丛生,混乱不堪。
而郁千惆,早已借着黑暗和混乱,悄然离去,继续隐没于他的面具之后,如同水滴汇入江湖。他成功搅乱了风若行的阴谋,暂时让卫云脱离了险境,但师弟的误解依旧,前路依旧迷雾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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