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鸢将帷幔放下,空气中只有车轮滚动的声音。
沉寂了一段时间。
“阿鸢。”云黛开口,“郑姨她……”云黛只觉得嘴里发涩。
“两年前……”秦鸢接过话往下说。
那时我和阿母正在京郊的庄子渡夏,傍晚,阿母带我去街上闲逛,看到有块地方被一群人围着,我感到好奇,便挣脱了阿母的手往人群中钻。
好不容易要窜到前面了,却被一只手按住,我想挣脱却不小心扯下她的面罩。
我从未见过那么好看的人,比宫中的那些娘娘还要美。
她就像是从水中出来的仙子一样,有层烟煴朦在她的身上,让我觉得她美得不真切,
她盯着我看了一会儿开口说:“你长得好像我的一位好友啊!”
她将我抱出人群,我想要给她指母亲在的方向,扭过头,却发现母亲眼眶不知何时溢满了泪水。
我还从未曾见母亲哭过,顿时慌了。以为是自己惹哭了母亲,举起手却不知道该如何安慰母亲。
这时一只手从旁边伸出轻轻将母亲脸上的泪拭去。
但母亲只是一直哭。
外面一片寂静,车厢里只回荡着轻轻马蹄声和车轮转动的声响。
秦鸢换了个姿势,将头倚在云黛肩上继续说道:
“阿母一直哭,那只手就一直擦着她的眼泪,她们之间没说一句话。”
最后母亲带我回了庄子,第二天一大早又带着我去了街上的酒楼。
坐在窗边刚好可以看到昨天那个地方。
在酒楼里,母亲跟我说那是郑姨。
说我从出生戴到现在的金锁就是郑姨送的,说郑姨是她从小的挚友,她们那时候是有名的金兰姊妹,还跟我说了好多她们小时候的趣事。
直到黄昏母亲才静了下来。
我们下了楼,郑姨突然出现在面前,耍着戏法变出几只花递到母亲面前。
那天之后,郑姨就每日白天陪着我们逛郊区,晚上跟着我们回庄子。
我在母亲床榻里睡着,每天晚上听着她们聊天。
聊过去,谈现在。
马车渐渐停稳,“小姐们到家喽。”小田掀开车帘打断秦鸢的话,候在大门前的侍女立马将两位小姐接下马车。
走过连廊绕过庭院,一路上云黛拉着秦鸢的衣袖沉默。
回到房间,洗漱过后,两人躺在床榻上,云黛盯着床纱后跳动的烛光问秦鸢:“那接下来呢,郑姨……郑姨她发生了什么?”
秦鸢单手撑着头侧躺着继续说道:“后来在回京的前两天,郑姨白天突然消失不见了,那天晚上下着暴雨,我和阿母本已睡下,结果玉瑶带着郑姨把阿母叫了起来。”
“郑晚意!”母亲摇着郑姨的肩冲她喊着:“那不是你的责任,当初他家绝情决意就该知道有这么一天。”
郑姨瘫坐在地上锤着自己胸口哭道:“那是用我这几年收集的证据换来的,官府通报了郑家之女,他们知道是我。”
郑姨抱着母亲的腿抬头看向母亲:“我无所谓,只是我的小女,我的晴儿还在府中,难道她也要跟我一样背负着罪臣之女的名头吗?”
母亲蹲下环抱着郑姨,一手拍着郑姨的背安抚着她:“官府何时通告的?”
“就今日。”
“那按新规,所有官职案件需多一日审查,现在府上男丁应该在大理寺押着吧,那晴儿有跟着林氏躲回林家吗?”
“我今早去李家看过,宅子都贴了封条,府里也没人了。林家那边我不知。”
“那明早去林家看看,若是没有我们再去大理寺问问,好不好?”
郑姨伏在母亲肩上点点头。
“好,先泡个澡,淋了这么大雨,今晚好好休息下。”
母亲跟郑姨出了房门,我才偷偷从床上起来。
第二天一早雨还在下,我们赶回京城,母亲没注意我已上了马车,匆匆出发,没办法只好带着我去了林家。
我一人留在马车上,掀开帘子,雨水打在眼前的芭蕉叶上又溅到我的脸上。
坐到马车另一边窗前,手撑着帘子看着母亲她们。
林家的大门紧闭,门外无一人看守,母亲前去敲门,却无人应门。
小田跑去问对面宅门前的门倌:“小哥,打扰了,想问下对面林家主人不在家吗,怎么府上都无人应门啊?”
“您是哪家的?”门倌垂下眼询问。
“您瞧。”小田扯过身边垂着的腰牌。
门倌拱手:“失礼了,您且过来我一旁跟您说。”
站在大门角落,门倌举着手掩在嘴边说道:“昨个李家出事后,林家就立刻将府门闭了起来,只有昨晚有些动静,后院那儿一直闹哄哄的,像是开过小门?听说是林家小姐回来了,但林大人未让她进门。昨晚林小姐还绕到大门前捶门,反□□上是有人在的,就是这大门一直没开过。”
“那您知道林家小姐后来去哪儿了吗?”
“这,这小人不知,林家小姐昨晚捶门之后只是在大门前坐了一会儿就独自走了。”
“好,谢谢小兄弟了。”小田将手中的东西放入门倌手中。接着跑回林府前将门倌的话复述给母亲。
母亲拉过郑姨还在拍门的手:“昨个林氏也没进去家门,我们去大理寺看看吧。”
郑姨没开口说话,被母亲拉上马车,我们又往大理寺赶去。
母亲递了牌子带着我们进了大理寺,步入内堂询问旁边小吏:“元少卿何在?”
“回夫人,元少卿正在后边的大理狱提审犯人呢。”小吏指了指后边。
母亲看向郑姨,郑姨点点头。“劳烦您带路了。”
小吏摆摆手:“来,这边请。”
走进地道,来到地下,正好遇见元少卿审讯完出来。
“明月表姐,你今儿怎么来了。”元见山走近打趣母亲,母亲向前走了几步,露出身后的赵姨。
“回去我再说你,李家昨个押进来了?”
元见山看了看后面的赵姨,看着母亲没由来一慌:“是啊,怎么了?”
“可有看见林氏和晴儿?”郑姨急急走上前问道。
“并无,这次刑部下来的指令是小辈与本家无关的女眷都遣回家了,晴儿养在林氏名下,应随林氏回了林家吧。”
郑姨听到此话踉跄了一下,母亲及时扶住她。
“林家找过了,林氏未曾进家门。”母亲撑住郑姨说道。
“那我去发个告示,先上去吧,让晚意姐休息一下吧。”元表舅拉着我的手说道。
郑姨在屋中休息,我在床榻边坐着,母亲和元见山站在屋外檐下。
“我竟没想到找了那么久的人一直就在我身边。”
旁边的人影沉默了一会儿转头说道:“一年前晚意姐来找我,她给我呈了李伯涯贪污勾结证据和自家罪证,想要为自家案件复审。李家自己犯了重罪,李伯涯为给自家脱罪,乘当时之乱将罪名按在了郑昇头上。”
“你参与了多少?”
“只是将罪证梳理和复查当时卷宗,并向大理寺卿递交。”
“李家割席原来是心里没底啊。”母亲在旁吐了口气说道。
屋内我帮忙拍着郑姨的背,她轻轻一笑将我揽在她怀中。
仔细的抚摸着我的脸轻声喃着:“我的晴儿就比你大了四岁啊,已不是像你这样的小童了,今年应该及腰高了吧,我怕,我认不出她,我还怕找不到她了。”
她的手轻轻抚过我的眉毛,拂过我的眼睛,点点了我的鼻尖,手移到耳旁捏了捏耳垂。
“我还记得晴儿耳垂这儿有两颗连着的小痣。”
我抬起手轻轻擦掉郑姨眼角的泪珠。
过了两个时辰,匆匆赶来一人影,凑到元见山耳边说了什么,元见山听此向母亲靠去,低声说了些什么。
母亲顿了顿,点点头,元见山摆手,新来的影子又快速消失。
“吱呀”
房门被打开,母亲走进房,郑姨已经睡去,我躺在床榻外侧把玩着被角。
母亲为我们掖好被子,俯身轻声对我说:“阿鸢,等郑姨醒了告诉她我和你远山表舅先去外找找,让她先呆在屋子里等我们回来。”
我点点头。
“好,你也先睡一会儿,等阿娘和表舅回来。”母亲拍了拍我的头,将门悄然关上,两个身影渐渐在门上消失。
天色渐渐暗沉了下来,我迷迷糊糊听见旁边动静,睁开眼看见郑姨走下床去。
我起身追去:“郑姨。”拉住郑姨的衣角,揉着睡眼惺忪的眼睛喊着她。
“醒了啊。”她蹲下身看着我。
我点点头说道:“阿母让我们等她和表舅回来。”
“阿鸢,郑姨着急,你在这儿等着好吗?”
“不行,阿母让我陪在你身边,你要去找晴儿姐姐,那我也要一起去。”
郑姨执拗不过我,只好带我一起出去。
“你要在我旁边好好跟着,听到了没。”郑姨严肃的跟我说,我点点头答应。
大街上正是热闹时候,郑姨在前面一家家问去,我就在后面跟着她。
问至大街尽头的商家,都没得到任何消息,郑姨又钻进街尾的小巷胡同。
我跟在后头垂眼看着地上铺的青石砖,数着脚下的砖数,只觉得脚底疲惫。
旁边墙上挂着的灯笼和幌子被风吹起飘舞着,红光也一闪一闪的。
“郑晚意!”
我抬起头看向前方,酒旗空中飘荡,这是一家酒肆,几座酒坛和桌子摆在外面成一小摊,桌后一女子站着,死死盯着郑姨。
郑姨愣住,那女子又说:“是你,这双眼睛,我不会认错的。”
她从桌后缓缓走出,逼向郑姨:“我以为你郑家抄斩,你落入大牢算是遭了报应。没想到你竟然还能在外面潇洒。”
大风吹起,旁边的灯笼和酒旗被吹的漫天飞舞,灯笼散出的光在昏暗中模糊了我的眼睛。
我听到郑姨说:“你是?……”
那女子听了郑姨的话更加大声:“你竟然不记得了,那日我娘带着我去郑家送酒,你家奴仆照管不力,那小女眼看就要从亭中石桌上掉落,我母亲松了酒坛去接,护着你小女,她却一只眼撞上了石柱,我的脸也被那坛子碎片划伤了。”
她撩起左侧头发,凑到郑姨眼前,愤声说道:“回到家只等来了一只药,那药却让我母亲眼疾加重至失明,那药你清楚吗?”
“我……”郑姨想开口说话却被打断。
“你刚刚是在问你女儿吧,巧了,昨个儿不知是我看花眼了,总感觉在哪个地方碰见过。”那女子跺着步子,围着郑姨慢慢绕着圈。
“啪嗒”
我脸上感受到几点凉意,一道亮光从远处劈下,竟是下大雨了,巷中小摊匆忙收起,一瞬间嘈杂起来。
“轰隆”
郑姨跪了下去,抓住那女子衣角:“求求……我求求你……告诉我,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要我做什么我都去做,当时……”
“好,你说的,还来你欠的,我告诉你。”
她丢给郑姨一把刀,又是几条闪烁的亮光,我没看清郑姨的动作,只在雷声的轰隆下听到:“当时,我派了云雀送来银两,让她带着你们去医馆看看,我…我不知为何送到手的只有那只药。”
灯笼的亮光一瞬间闪在那女子的脸上,我看着她神情一僵。
愣了一下,她转过身去,背对着郑姨说道:“崇明门外大街河边,我昨晚在崇明新桥上走着,往对面看了一眼,那女娃刚好与我对上眼神,只是旁边还有一女子牵着,方向倒像是往城外走。”
顿了顿又接着说:“总之我也就是这么一瞥,面容不清楚,倒是那小女的眼睛挺像你。”
郑姨跪在地上环着那女子的衣角,重重往地上磕头,一下接着一下。
我旁过去抱住郑姨。
“你走吧,我们不相欠了。”说完,她拽出衣角往屋内走去。
雷雨还是下个不停,雨水被风吹进棚内,打湿我的衣裳。
郑姨爬起身,扭过头把我抱今怀里就要往雨里冲。
“啪嗒”
身后一物被扔在身后,我和郑姨回过头去看,一众酒坛前,一把淡绿色的油纸伞躺在地面上,郑姨道了谢,将伞捡起抱着我向崇明桥跑去。
酒肆里,阿九站在窗旁看着身影在雨中模糊消失不见。
“你终于接受了。”
阿九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母亲,向大门外走去。
“我只是不愿意接受这几年恨错了人,他们有错,她亦有错。”
走到桌子前,顿了顿,拾起桌上色东西,慢慢走到摊外。
雨滴滴滴答答砸在身上,风渐渐停下,灯笼和酒旗也缓缓停下,喧嚣一下散去,徒留大雨冲刷的声音。
灯笼散发的光照在她身上直至昏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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