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和江玫斗嘴,乐善完全占据上风,但她并不怎么沾沾自喜,以至于看到江玫脸上流露出的心虚神情,心中也无一丝解气。
她只感到痛惜,自己救得了杨娥一个,救不了第二个,第三个,以及此后千千万万的女子。
红夫知道她是侠义心肠,但和尤小姐毕竟只有一面之缘,相交太浅,过于较真反而是自讨苦吃。
红夫也劝她,说:“尤家匆匆嫁女并非不能想象,在他们眼中,或许把女儿嫁给一个寻常的男人,也远比嫁给江萼要好。”
因为江萼的名声完全称得上是劣迹斑斑,尤其传闻说他豢养无数美婢娈童,乐善初闻时忿然作色,之后方知不过是以讹传讹。
在她现在看来,江萼虽有诸多风流,品行倒还不坏——全是因为和他朝夕相处的缘故,乐善认为他无非就有一些世家子弟惯有的做派,算不上什么丑癖,像她父亲年轻时也一样不务正业:斗鸡走马,呼驴喝雉……甚至还不如江萼爱古董精舍、梨园华灯,兼具文质和风雅。
旁人只听流言风语,不甚了解,当然对他避之不及了。何况尤家嫁女。
红夫这番话点醒了她,乐善叹说:“你说得对,是我钻牛角尖了。”
天气渐冷下来,这日是她父母、亲人的忌日,乐善一晚没睡着,早起第一件事就是叮嘱红夫和周羣出城,代为拜祭。
她自己则轻易不愿出门,因为曹妪最重繁文缛节,出门动辄数人为她鞍前马后,实在劳师动众,很难掩人耳目。
乐善只好留在屋中老实抄写道经,为亡故的人祷告。
中午用饭的时候照旧邀了女戏陪同,这次来的是上回扮演柳梦梅的女小生,名叫朱紫,她和林敷英不同,完全是个活泼性儿,有她在,乐善都不必说话,光听她讲就行了。
这日她不知从哪儿打探来的灵通消息,偷偷向乐善告密:“少奶奶,听说薄姑从金陵回来了,今早还专叫了个童子来请,燕客少爷二话没说,立刻动身赴会去了。”很为乐善抱不平的神气。
听说有美人约他,乐善可算提起了一点兴趣,转头向曹妪询问:“薄姑是谁,怎么我从未听说过?”
曹妪不由得瞥了一眼朱紫,暗含警示,心想主人夫妇本就不睦多日,你偏还要来挑拨两句,不知安得什么心思!
然而主人家有问,她只能老实作答:“回奶奶,薄姑是少爷的一个旧识。”
是旧识还是旧相好?乐善嘀咕。
曹妪说,薄姑是金陵旧院女子,曾为某官员宠妾,后来夫君亡故,她不容于宗族,自请还乡会稽。
因薄姑平日最爱和文人骚客结交,近日刚从金陵探望姊妹归来,稍事歇息之后,便遣了随侍的小童来天镜园带话,说她带回了半斤阆苑茶,邀约江萼一块喝茶。
薄姑泡茶,是有师承的,江萼喝茶向来嘴刁,没少去讨一杯来喝,因此曹妪极力为他撇清:“还望少奶奶别要多想,薄姑此人重情,常年吃素也是为了亡夫祈福。”
乐善果然心软,连连点头:“原来也是一个可怜女子。”
等曹妪走开,朱紫不免要嘟囔:“少奶奶未免太心软了。”
乐善看她一眼。
她和红夫观察过,诸多女戏当中,除了林敷英专注学戏,心无旁骛,其余的多多少少都对江萼怀有一点少女心事。
红夫力劝她拿出主母威严,狠狠惩治一番,但乐善很能理解啊,她们吃他的喝他的,一切全仰仗他的喜恶,心生爱慕合情合理,毕竟未来嫁人或者再寻恩主,未必有现在这一个好。
——纨绔生得实在漂亮,就是乐善有时候都错不开眼,何况女孩子们涉世未深,很容易被漂亮皮囊骗过去。
其中,最外露的莫过于这个朱紫了。
但她也聪明,心知哪怕未来有少爷的宠爱,地位和待遇也越不到主母前面,好在,乐善对她们女戏并无反感的情绪,要想长久留在园里,不如转而向女主人邀宠。
当世女子本就不易,乐善没揭穿她,是处境致使她只能如此求生。
但乐善可不是个任人拿捏的软性儿,她看着朱紫,含笑打趣:“薄姑年长色衰,我若连她都容不下,岂敢放你们在身边,不怕日后更成我心腹大患吗?”
朱紫嘴一抿,可怜地说:“是我说错话了,还请少奶奶恕罪。”
……
午后红夫回来了,带回周羣的消息。
三奶奶果然把画借去,转头便请周羣代笔描摹,昨日归还乐善的不过是一幅摹作。
乐善暗笑,只怕此刻她父亲那幅真迹已经北上雒阳,不日就要到二师兄何衠手里,他们只管等着看结果就好。
刚说完了,只听园内忽传一阵笑声,乐善和红夫面面相觑,心想何人如此喧哗?
红夫匆匆走到门前,迎面看见仆妇们拥护着一位贵妇人走了过来,乐善透过门户自然也看见了,心道比较起自己,来者众星捧月,竟比她更像此间的主人家。
从往日曹妪的只言片语,乐善猜出此人身份,不肖提醒,已经自觉站了起来,走到门前。
一片笑语中,来者走近了。
“这一定就是燕客媳妇儿了,好俊俏的模样。”她热情地搂过乐善,仔仔细细地端详一遍,边看边点头称好,然后褪下手中玉镯给乐善戴上,“只可惜你们婚事太匆忙,我们不及赶回来庆贺,这是我娘家传下来的玉镯,收下吧,不要推辞了。”
乐善端端正正施礼,被她强行扶起,闻言也只得收下了:“多谢庄姨妈。”
江母姓庄,来者正是她的亲姊妹,秦朗的生母。秦父常年外地为官,他们这次是临时告了一个月的假回来看新媳妇儿,事出突然,连江萼也暂不知情。
庄姨妈拥着乐善走进屋中,一口一个乖乖儿,对她问长问短,和江家的长辈比起来,庄姨妈显然是真心疼爱江萼,对乐善也爱屋及乌了,听到说杨家逼迫孤女、扣押嫁妆,气得拍案大骂。
她含笑凝视乐善,伸手摸她的脑袋,不无怜惜:“你和燕客都是父母双亡的可怜孩子,相较起来,你还更不幸些,我可怜的儿,这些年不知叫你受了多少委屈。”
乐善先和她只是虚与委蛇,闻言浑身一震,突然悲从心来。
这是第一个真心实意怜惜她们的长辈,和江家那些道貌岸然的人完全不同,他们明知理亏,依旧表面一套背地一套。
乐善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庄姨妈四十来岁,满身雍容华贵的气象,素日一定保养得很好,尤其一头秀发油光水亮,没有一根白丝。
如果母亲没死,大约也到她这个年纪了吧,如果她知道后来我过得这样凄惨,会不会后悔当年没有带我一块赴死?
乐善被她拥在怀里,怔怔的,无缘无故落下泪来。
庄姨妈察觉了,轻柔地拍着她的背,善解人意般什么也没问,什么也没说。
哭了一阵,乐善才醒过神来,蛮不好意思地坐直了。满屋子的仆妇早不见了踪影,连红夫也体谅地悄悄退出去了。
“叫姨妈见笑了。”乐善撇过头,轻轻拭掉泪花。
庄姨妈毫不见怪,温声说:“过去的事只当它都过去了,此后你和燕客两人相携相伴,多的是盼头呢。”
说了许多,不见江萼,庄姨妈奇怪地问:“燕客他人呢?怎么不来拜见。”
真不是乐善想告状啊,她垂眼说:“姨妈不知,夫君受薄姑的邀请,品茶去了。”
薄姑是谁,庄姨妈显然知情,拍案说道:“岂有此理。”
若论绝世佳人,少不了要看美人垂泪时的楚楚风韵,乐善先前哭红了双眼,真是我见犹怜,庄姨妈看了心疼得很,搂紧了她,一边扬声叫俞坚:“还不快去把你少爷给我逮回来!”一边安抚乐善:“你放心,自有姨妈给你撑腰。”
乐善只管低头,说:“全凭姨妈做主。”
江萼正在薄姑院中看她煮茶,无端打了个喷嚏。
“燕客相公坐在风口,仔细着凉。”薄姑轻声提醒。
她住的小院就在河畔,庭院深深,门前植有一株石榴树,大概是久未住人的缘故,庭上满地积叶,薄姑舟车疲倦回来,也不去管,自在院中纨扇照火,任他零落。
江萼接过薄姑递来的热茶,先闻茶香,再品茶味,然后赞不绝口:“不愧是阆苑制法,香气逼人。”
薄姑笑说:“知道你喜欢,特意多带了一些,回头妾叫童子送到贵府上。”
江萼一笑,说却之不恭。
薄姑含歉又说:“燕客相公新婚燕尔,妾本不该贸然打扰,不过妾近日在金陵听姊妹们说起,有位大官不日将到江南,他虽不在朝了,威望还是有的,燕客少爷满身才华,又洞察人心,不做官实在可惜,何不趁此机会拜在大官门下,挣取功名?”
薄姑归乡已有许多年月,自然对江萼那些风言风语有过耳闻,然而,她自己是领会过积毁销骨的可怕,向来不拿外面流言当真。
江萼大笑,然后说:“多谢薄姑好意,不过到时,只怕大家争相踏破门槛,哪有我立身之地?何况满场酸文腐儒,枯燥无味,我就不要去受罪了。”
薄姑劝他:“你这话倘若传出去,要得罪全江南的读书人了。”
“那有什么。”江萼并不在乎,反而倦懒一笑,“得罪的事,也不差这一件了。与其去递投名状,不如与佳人、美景、好茶相伴。”
“相公当真是油嘴滑舌。”
薄姑虽爱与文人们雅集,也知道其中不少人心怀鬼胎,若非看重她的名气,就是追求风流韵事。而江萼不同,他说来喝茶,真就和她点评茶事,心无旁骛,哪怕偶尔看来的目光,也不带一点审视,就如清风明月般磊落坦荡。知她身世际遇,也不学旁人为她笑叹怨尤,也从不叹她美人迟暮,好像她兀自美着,正是时候。
薄姑表面微嗔,心里实是喜得很,“这些鬼话,可不敢叫尊夫人听见了。”
正说着呢,天镜园来人了,着急忙慌的。
“少爷,姨奶奶来了,喊你马上回去认罪。”来的下人个个愁眉苦脸,但不得不从命,原封不动传庄姨妈的话。
助攻来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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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第 2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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