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道枝繁叶茂，在光影迷离里勾勒出前日的兵荒马乱。
陈常山将文件放进边箱时，才发现那一只被遗落在角落里的铭牌。浅蓝的底色让他想起那一晚的蓝眼泪来，同样想起自己的心怀不轨。
只不过，在空荡荡的边箱里，这一抹亮色实在扎眼。商枝若是在里面翻找过敏药，又怎么会看不见铭牌？
『商枝定是发现了，但为什么没有发问？』
陈常山心里有满腔的疑惑，可解答的人却掰着手指数起日子来，猜测他这只鱼什么时候才能咬上钩。
机车在山海间穿梭，就像是鱼儿在大海里遨游。只是那天边的霞光好似被一层薄纱蒙住，往不及平日那般夺目。
摩托车一路向前，转眼就达到MG。
此时离上班时间还有一小时，陈常山路过空无一人的维修区，拉开总控制的电闸后，空调才开始运转。
在这个清晨，阳台上的烟灰缸迎来第一位客人。
陈常山倚在栏杆旁，他点燃一支香烟，猛吸上两口后，心头的郁结才消散一点。
在一片烟雾之中，花盆里的扶桑花正开得热烈。那猩红的颜色占据陈常山的视线，让他想起昨夜梦境里的大片鲜血。
陈常山的夜晚总是难眠。
梦境依旧是那个梦境，他在面对时都已经有些驾轻就熟。一杯凉水，一瓶安眠药，就是多年来摸索出的解决办法。
悄然间，陈常山深陷这场梦已经有八年之久。从最开始的痛苦到如今的麻木，让他越来越懂得如何包容来自命运的折磨。
好在，日复一日的生活似乎未曾改变。
他还是孤身一人，站在寒冷的荒原里。任凭回忆组成的漫天大雪落下，将每一个角落都染上纯白，叫他目之所及皆是过往。
于陈常山而言，世界是由回忆拼凑而成的。那些碎片支离破碎，即便边缘隐蔽又锋利，时常将他割得遍体鳞伤，可他还是一片一片拾起。
在这样的情况下，陈常山只能一步步地小心试探，生怕走出去的时候会再次受到伤害。而面对轨道之外的商枝时，他就是这般犹豫不决的心理。
可这个寡夫已经待在原地八年，当商枝这个诱惑摆在面前时，他真的能忍耐住吗？
连陈常山自己都不知道答案，他想要收藏商枝这个影子，所以准备徐徐图之。
热水泡散普洱，茶叶缓缓展开，最后彻底浸润进水的世界里。
陈常山轻呷一口后，翻开新人的资料。
“徐凌泉，二十三岁。”
『倒是年轻得很，比商枝还要小一岁。』
陈常山脑海里倏地浮现出商枝的身影，他也是这样好的年纪，未曾经历过风浪，眼神里全是懵懂和单纯。
可商枝是热烈的，会在舞台上熠熠生辉，传递出蓬勃的力量。
『我怎么又想到他了？』
陈常山无奈地摇了摇头，试图将商枝从脑海里驱赶出去。他不是没有发觉自身的异样，可注意力似乎太眷顾这个年轻人，总是忍不住去挖掘他背后的故事。
砰——砰——
敲门的是杜经理，他身后还跟着徐凌泉和一张生面孔。
只见那人戴一顶黑色鸭舌帽，露出小半张脸，穿一件白粉渐变短袖，搭配荔色长裤。灯光一照，那皮肤竟真白得发光。
“陈工，正找你。”杜经理带着人进门，“徐凌泉的领航员来报道。”
“您好，我叫施箬兰，多多指教。”
他摘掉帽子，露出真容来。
那是真真的剑眉星目，英气十足。穿搭上大面积的粉色倒是消减攻击性，是整个人的气质趋向温和。
两人握手的时候，一只粉盘镶钻的女表闯入陈常山的视线。他一眼就认出这是某奢侈品牌的经典系列，施箬兰的这支应该还是特别定制款。
『又是打哪来的小少爷？商枝管徐凌泉叫阿水，莫不是要管施箬兰叫阿兰，这会不会太亲密？』
陈常山一时愣神，竟然忘记松开手。还是杜仲在一旁咳嗽提醒，才将他的思绪拉回来。
“抱歉。”他指了指门外，“我在想带你们上赛道的事情。”
“哦，陈工如此负责，真是令人佩服。”
『怎么听着阴阳怪气的？』
可正事要紧，陈常山暂时甩掉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将两人带到设备区去。
“先在这换好装备，我在赛道等你们。”
赛道，一辆Prodrive BRX Hunter早已停在入口处。这款赛车参加过今年的达喀尔拉力赛，并且取得过出色的成绩。
BRX赛车由lan Callum设计，采用3.5升福特EcoBoost V6发动机，四驱系统，双叉臂悬架，各个方面几乎都配置到最佳状态。
当然，出色同样代表价值。一辆BRX赛车总价值约90万英镑，折合人民币787万。
“这车从海外运回来要等多久？”
陈常山连接好赛车的通话器，又打开电脑准备记录数据。
“前前后后差不多半年，等得我恨不得跑到工厂去帮他们生产。”
Prodrive BRX Hunter是徐凌泉的私人赛车，将跟随着他和施箬兰参加接下来的环塔拉力赛。
“可惜赛车产出来之后，某人还因为给不出尾款，硬生生拖了好几天。”
施箬兰身着专业防火赛车服，走到徐陵泉身边。他一边打趣，一边接过徐陵泉手里的HANS。
“你干嘛揭我的囧事，要不是我爸停掉卡，我会没钱付尾款吗？”
徐陵泉小声地抗议着，可身体还是十分听话地配合着施箬兰，任由这人帮自己戴上拉力头盔和HANS。
“你是我的领航员，也应该为赛车买单。”
他捡起引擎盖上施箬兰的设备，又踮着脚帮这位“衣食父母”上装备。只是施箬兰比他要高上半个头，他举着手实在辛苦，却又不敢对施箬兰提意见，只能哼哼唧唧地加重手下的力度。
“嘶——”肩膀被大力拍击之后，施箬兰便直接敲了敲徐陵泉的头盔，“你是晚上想住到桥洞里面去吗？”
“别介，我只是一时手滑，罪不至此啊。”
『怎么感觉空气里面有粉红泡泡？车队允许搭档间谈恋爱吗？』
对话只进行到一半，站在一旁的陈常山直接跑进P房（维修区）里，选择用通话器和两人沟通。
“试试车，这已经是调校好的。有觉得不合适的地方，要告诉我。”
“好的，陈工。”
“好。”
赛车开进赛道。
在开始信号出现的一瞬，赛车如同离弦之箭一般飞出去。速度的极限提升使砂石路上尘土飞扬，而轰鸣的发动机成功激发起肾上腺素。
赛道蜿蜒起伏，车子飞快地冲上陡坡，随后在下坡滞留在空中飞行。
一秒，两秒，三秒，平稳落地。
前方是一个发卡弯，赛道弯度接近180度。徐陵泉操作刹车降档，配合着速度和转向，在最适合的时候拉动手刹。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尖锐的声音后，车尾滑动，车头正好对准出弯路线。
『一个漂亮的漂移！』
一系列的操作都很顺滑，陈常山都忍不住赞叹。
杜仲瞧着疾驰而来的赛车，说道：“他很有天分，是不是？”
面前这漫天黄沙，陈常山也有一瞬间的恍惚。他透过这些生动的年轻人，看见十九岁的自己。
那时候的他同样热爱赛车。
赛车的关键词是极限速度与位置挑战，这是一项会上瘾的运动。选择赛车，就是决定与死神同路。
在黄沙背后不仅是荣耀与光环，更有无畏的勇气。而陈常山早已没有一往无前的气魄，又何谈去追逐挑战。
“没错，热爱经久不衰。”
陈常山的这一句话既说给每一位挑战者，也说过曾经作为挑战者的自己。
赛道结束后，传感器实时传送出数据。
电脑屏幕上，徐凌泉的数据正飘在上层——平均时速162公里，最快时速184公里，多弯道最低时速148公里。
“感觉怎么样？”陈常山问道。
徐陵泉摘下头盔，他脸颊上还有尘土，笑容却张扬恣意。
“还不错，太爽了。”
“有需要调整的地方，一定要和工程师反馈。”陈常山摘下通话器，“我给你们俩准备了一个训练表，可以参考一下。”
“我不是包揽一切的大家长，你们的训练全凭自觉。杜经理已经说过，赛车手和领航员共用一个休息室。”
有急事的杜仲已经先离开，休息室的钥匙他也交给陈常山转交。
“你们自行安排，稍后杜经理会来同步比赛信息。”
交出比赛钥匙之后，陈常山就干脆地转身离开，他实在不想再看见这两人磨磨唧唧地卸装备。
踏入室内后，燥热终于被冷气所平复。
食堂。
陈常山端着餐盘坐在角落里，他面无表情地将胡萝卜块拨在一边，准备最后再吃。
“陈工。”
是施箬兰。
他坐在陈常山对面，看着对方碗里拨出去的胡萝卜笑了笑。
“陈工不喜欢胡萝卜吗？您这个习惯和阿水一样，他也不爱吃胡萝卜。”
“是吗？”
陈常山从小就不喜欢吃胡萝卜，可家长总是以补充维生素为由，逼着他吃下许多胡萝卜制品。
年纪渐长之后，厌烦似乎也消散不少，他似乎没那么在意胡萝卜的味道。
“对，我们这一行人怪得很，他和小枝都不喜欢吃胡萝卜。大抵是从小一起长大，所以爱好习惯也都相似。”
施箬兰笑着咽下胡萝卜块，说道：“我就变成那个倒霉鬼，经常帮他们解决胡萝卜。”
『怎么感觉到淡淡的敌意？』
“哦，你认识商枝吗？”陈常山漫不经心地开口，“他有东西落在车队里，我不知道要怎么交给他。”
一枚铭牌出现在桌面。
“是甜品店的工作牌，应该还挺重要的。”
“啊......他怎么又找了一份兼职。”施箬兰扫一眼铭牌后还有些无奈，“我下班后带给他。”
“陈工，要是您的朋友不愿意接受帮助，一切困难都想自己解决怎么办？”
施箬兰收起铭牌，整个人都恹恹的，一个劲儿地戳碗里的那块胡萝卜。
“你说的是商枝吗？”
“嗯，他每次假期都很辛苦，要努力赚钱。不管是借钱还是介绍工作，他都不同意，我不知道要怎样去帮他？”
陈常山想到那日商枝的住处，幽暗又潮湿，房租大抵也就四五百块钱一个月。
『怎么又穷又倔？不知道接受帮助。』
“你就......”
陈常山出主意的话被消息提示音打断。
说曹操，曹操就到。
屏幕上面正是商枝的头像在冒小红点。
【陈工，照片真的超帅！不愧是我偶像，随手一拍就跟杂志大片一样！】
所谓的杂志大片是陈常山的单人照。
橘色的天空映照大海，电车停在路旁，身后是椰子树的剪影。陈常山双手撑在栏杆上，有海风吹过，衣角微微掀起，他对着镜头粲然一笑。
那是一个轻松的笑，又有些释然，宛若海面吹向陆地的风，海腥味一点点消散又消散，直到最后袅无踪迹。
【合照呢？】
或许是食堂人太多，手机信号断断续续的，陈常山过了好一会儿才收到消息。
【我不好看，还是算了吧。】
『！商枝到底有没有自知之明？
肆墨里有那么多人是为他而来，尖叫声几乎要将房顶掀开，这还叫不好看?
这个小鬼，明明就能夺走所有人的视线，却还是一脸无辜的样子。』
陈常山腹诽着，恶狠狠地咬下一颗胡萝卜丁，心头萦绕着一种叫“郁闷”的情绪。
终于——
五分钟之后，手机收到照片。
这是两人的第一张合照。
他们靠得很近，商枝比着一个剪刀手的姿势，手心的伤口也随之暴露在镜头里。但晨光中的两人笑得温柔，头发丝都沾上金光。
【奖励你吃胡萝卜。】
陈常山保存完照片后，又想起施箬兰的话，便将自己餐盘的照片抄送给商枝。
【谢谢哥哥的奖励！大吃特吃中……】
【猫咪进食. jpg】
『搞什么?不是讨厌胡萝卜吗?』
陈常山抬起头，狐疑地望向施箬兰，心里已然在思考这些信息的真实性。
“对象的信息?”施箬兰突然问道。
“不是，一个朋友。”陈常山放下手机，“他和你一样，不讨厌胡萝卜。”
“哦，那挺好的。”
话虽这样说，可施箬兰还是忍不住拿起手机，敲敲打打地发出一条条信息。
【商枝！你搞什么东西！】
【能不能配合我一下！我们不是竹马竹马吗?怎么这点默契都没有！】
【什么默契？】
【我在和陈工吃饭，赶紧告诉他你讨厌胡萝卜！】
“我问问阿水怎么还不过来?”
他收起手机，欲盖弥彰地解释着。
“嗯。”
不多时，陈常山的手机又收到商枝的消息。
【已吃完，哥哥给的胡萝卜超好吃！】
真是难为商枝，这么弱智的话竟然也能克服羞耻心，直接发给陈常山。
【虽然我不喜欢胡萝卜，但是我怎么能拒绝来自偶像的投喂！如果是你给我的，就算是胡萝卜，也是全世界最好吃的胡萝卜！我一定会面不改色地吃完！】
他发过来的信息情绪强烈，那粉丝的狂热跃然于纸上，叫陈常山一时间还有些难以适应。
【好夸张，你的铭牌落在车队了，我让施箬兰转交给你。】
【好的，谢谢偶像。】
电话铃声响起时，陈常山循着声音望去，却在不经意间瞥到特殊的备注。
【Schatz】
在德国时，陈常山不止一次听见过这个词。当成双成对的情侣从他身旁路过，这个爱称就会飘进他的耳朵。
是珍宝的意思，你是我的小宝贝。
“估计是阿水找不到位置，我跟他视频一下。”
猜测在这一刻得到证实，陈常山不动声色地移开视线，心里还在分析施箬兰的敌意究竟从何而来。
“你怎么非要在食堂吃……”徐陵泉走近，才注意到坐在对面的陈常山，“陈工……”
一阵沉默袭来。
“坐。”陈常山主动开口，聊起比赛事宜，“你们尽快去做体检，不必太紧张，比赛的时候做到全力以赴就好。”
“我当然不紧张，我有最棒的领航员。”
徐陵泉将餐盘摆到施箬兰面前，直接换走原来的那一份，不费吹灰之力就获得一份没有胡萝卜的饭菜。
陈常山低头扫了一眼餐盘，又看着对面两人打闹的样子。
『眼不见为净。』
“你们先吃，我先走了。”
陈常山回到办公室时，阳光正好落在窗台。
他拉窗帘的手一顿，望向窗外那棵石榴树。那枝头已经积攒不少花苞，含苞待放的模样如同梦境里的那朵栀子花。
『哪里是栀子花，分明是玫瑰。』
施箬兰的话在脑海里回荡起来，陈常山想起年轻人居住的出租屋。那逼仄黑暗的环境，是不适合玫瑰生长的。
良久，他拨出电话。
“霄助理，集团里面有空缺的岗位吗？”
“有的，陈总。”
阳光照在陈常山的指尖，他揉碎金光，说道：“找一个无经验能做的，再准备一份包养协议，条件丰厚些，晚上八点抄送给我。”
“好的，陈总。”
不是缺钱吗？恰好陈常山拥有很多钱，能完美解决这个问题。
午饭过后，陈常山就拐进在车房里，检查起赛车状况。环塔拉力赛的勘路工作预计在下周启动，时间紧迫，他不得不严正以待。
直到困倦如期而至，陈常山才准备回休息室。路过茶水间时，连秋石的惊呼传进耳朵里，他这才看见消息。
是整个三组的大群。
【晚上，大家都来。】
附上的地址，正好是肆墨。
【1】普洱口感来自网络。
【2】赛车配置来自网络检索。
【3】赛车数据来自网络。
2025.9.26修524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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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被人觊觎的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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