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非要深究这个案子?”
“案主死得很惨,他把最后的线索留给了我,那是他拿命换来的。”
“但你也只是个普通人,能做的很有限。”
留着络腮胡的吴睿严,人高马大,花白的发在脑后扎了个啾,敞着休闲西装,坐在沙发上,像个极具艺术家气质的学者。
他的语气,算得上是“语重心长”。
担任顾楠之的督导这两年,顾楠之很少来找他,通常是因为心理协会的硬性要求,不得不提交督导证明,才会来“例行公事”。
但今天是个例外。
“你知道,当初我为什么选你吗?”
当初,慕名选吴睿严当督导的危机干预师不少,大家都递了简历。
顾楠之只是普普通通的应用心理学专业本科生,一毕业就来地府应聘了危机干预师,和其他高学历、经历丰富的竞争者相比,简直是不值一提。
但吴睿严反选的三个人里,就有顾楠之。
“因为你和那一年去世的,我的一个学生很像……”说到这里,吴睿严察觉到有些不妥,“抱歉,这样说可能不太合适。”
“不会。”顾楠之并不介意自己和死者相提并论,反而有些好奇,“您为什么觉得我和她像?”
“我看了你写的个案记录,你们都很执着。”吴睿严手肘支在沙发扶手上,撑着头,看着茶几上一盆盛放的假花,“一旦有人向你们伸出手,就会毫不犹豫地抓住对方,不管是否有能力帮他,甚至明知道会被拖下去,也一意孤行。”
顾楠之坐在对面的沙发上沉默着,不置可否。
他干净的白衬衫,衬得他很单纯,像一根不起眼又充满韧性的洁白的蚕丝,吊着绝望的孤魂,不肯教它下坠。
“她是我唯一的女学生,我指导了她的研究生论文。她聪明、真诚、热情,好像总有用不完的精力,像一团火。”
吴睿严将目光从那永不衰败的假花上收回来,落在顾楠之身上:
“她作为我的学生,一起参与了‘妖兽和危机干预师临终关怀’项目,你知道这个项目吗?”
顾楠之点点头,他不仅知道,还因为沈祎唯的关系,偷偷付费用到现在。
这借助全息投影和心理测量将妖兽的精神体具象化的技术,让他能和飞镰定期沟通,迅速拉近彼此的关系,在任务中配合得十分默契。
“她很热衷于这个项目,帮助了很多危机干预师和妖兽。但没想到,在试运营半年的时候,她的妖兽在执行任务的过程中,中了‘水鳞毒’。”
顾楠之一怔,没想到会在这里听到这个词。
“她恳求我们开通了权限,和她的妖兽告别,她的妖兽还有最后一个月的寿命。这一个月里,妖兽以人类的形象,隐晦地向我的学生表达了爱意。她很苦恼,我开解了她,告诉她,她能做的是很有限的。”
吴睿严停顿了片刻,喉结滑动了一下:
“我以为,她接受了现实,也婉拒了那只妖兽,可没想到,她在风和日丽的一天,来到治疗所,注射毒剂,和她的妖兽双双殉情了。”
秒针“咔”、“咔”地走着,合着心跳声,像亘古不变的时光,叠着生命的脆弱,沉入漫长的黑夜中。
顾楠之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一直知道有这么个故事,但先前他不知道故事的主角就是吴睿严的学生。
他们原来那么近,近到他像是一个冥冥之中的继承者。
“你看起来和她一样温和,也一样固执。所以我也对你说这句话。”许久以后,吴睿严才在凝滞的氛围中继续道。
顾楠之知道吴睿严的言下之意,他揭开伤疤给他瞧,无非是因为担心他,不想他重蹈覆辙。
但吴睿严的直觉是对的,顾楠之也是个无法违逆自己内心的人。
“对不起,吴老师。”
又是个不听劝的。
吴睿严叹了口气,有些无奈也有些释然。
“我说这些,或许只是为了处理我自己的愧疚,我知道你不会听的,听了,也就不是你了。”吴睿严端起茶喝一口,又望过来道,“但我仍要问你,你为什么非要深究这个案子?”
这一次,问得和上一次看起来没什么区别,但顾楠之却懂吴睿严想知道的究竟是什么。
他垂眼思考良久,才道:“因为在我最绝望的时候,有一位神祇,给了我希望。”
顾楠之说这话时,感觉心口发胀。
“他与我结下灵契,承诺我长大,就可以来地府任职,所以这对我来说,不只是一份工作。”
这灵契结在他心上,也嵌入他的心魂,他用燃烧自己的方式报答他的神祇,殚精竭力。
吴睿严终于明白了,顾楠之为什么会有这样的选择。
这恐怕是两年多以来,顾楠之第一次如此主动地剖白心声。
之前吴睿严时常觉着,顾楠之的内心有一处暗礁,他们的对话每次驶入那片海域,都会被一股强劲的暗流推搡着偏移方向。
阻抗太强烈了,强烈到吴睿严不忍继续。
但这一次,总算是有了些进展。
可能是因为吴睿严的自我暴露,让顾楠之一定程度地放下了心防。
也可能是顾楠之这段时间遇到的什么人、什么事,触动了他,让他稍稍有了些安全感,愿意更大程度地开放自己。
只是很可惜,今天的时间到了。
“不好意思,我后面还有咨询。”吴睿严看了眼表。
“啊!对不起,我没注意时间。”顾楠之瞥了眼墙上的挂钟,已经超了十分钟。
这是不曾有过的。
之前的督导,都是顾楠之绞尽脑汁地想,用什么话题填充时间。
顾楠之从万宝囊里取出他在贺玄清的指导下做的桂花糕,送给吴睿严,随后礼貌地道别。
吴睿严接了点心,却叫住了他。
他带着顾楠之走到办公桌前,那里搁着一张合照,是两年前他和学生们聚餐时拍的。
照片里,站在吴睿严边上,唯一一个挽着他胳膊的女孩,便是方才故事的主角。
鹅蛋脸,杏眼,颧骨略高,上头生着俏皮的小雀斑。染成冷棕色的卷发,编了个蓬松的歪辫子垂在胸前,笑容很明媚,不输于洒在她肩头的阳光。
如今,这个明艳动人的姑娘已不在了,吴睿严却舍不得将照片收起来。
吴睿严和顾楠之一起静静地对着照片缅怀了片刻,吴睿严才从抽屉里取出一本包着透明书皮的《心理学研究方法》递给他:
“这是她的书,或许会对你有帮助。”
顾楠之说了声“谢谢”接过了,见书虽然有被翻阅的痕迹,但明显被小心爱护着。
这算是重要的遗物吧?真的就给他了?
他抬头望向吴睿严,吴睿严也正注视着他。
顾楠之忽然觉得很歉疚,他这次来,是有目的的。
要查“妖兽与人类伦理委员会”账号的户主并不难,“见了个鬼”论坛上就能搜到,尽管真名被屏蔽了,但是从缩写推论,那位创始人就是两年前去世的吴睿严的学生——这本书的主人“赵昕”。
顾楠之没想到吴睿严会主动提起她,他们的督导是由这间治疗室的摄像头全程录音录像的,会被和文字版的督导记录一同提交。
尽管影像资料说是只用于内部存档,但很难保证不被泄漏。
带上门出去时,顾楠之恰好和会客室里等着的来访打了个照面。
他身着一身炭灰色的羊毛混纺西装,驳领线条利落,熨烫得没有一丝褶皱。搭配的同色系真丝领带与镶着宝石的袖扣,透露着高雅的格调。
他交叠着双腿斜靠在沙发上,正翻看一本心理科普读物。
听到动静,他缓缓抬眼,视线停留在顾楠之手里的蓝色封皮书上。
他笑了一下,带了些微琥珀色的眼弯弯的,看起来很友好、很随和。
顾楠之却觉着有些说不上来的不适,别开了眼。
“吴老师请您进去。”前台打扮精致的女助理走过来邀请道。
顾楠之冲助理点了点头,便先行离开了。
他找了家附近的咖啡馆坐下来,认真地翻看了这本赵昕留下的书。
可是没有笔记,没有署名,只有用荧光笔做的几处标记,看起来就是一本平平无奇的旧书。
顾楠之有些疑惑,但找了两天,他也没有更多线索了,干脆就喝着咖啡,坐了一下午,把这本书看完了。
走出咖啡馆时,恰是日落时分。
长假末尾的市中心很热闹,不少人都拖着拉杆箱步履匆匆。地铁口人潮汹涌,被大人牵着的孩子们在人群中蹦蹦跳跳、叽叽喳喳的,像欢快的小麻雀。
顾楠之没有过这样的时刻,他曾经很羡慕。
但现在看到这样的场景,就像是在看橱窗里买不起的昂贵衣服,他会平静地路过他们,或者偶尔驻足欣赏它们,但唯独没有拥有它们的**。
很长一段时间里,他说服自己是因为不需要。
直到今天吴睿严问他,为什么执着。
这或许是一种补偿。
他在工作中藏着私心,他无法放开任何一只伸向他的手,正如当年,他渴望有人能奋不顾身地拉住他。
顾楠之坐了两站地铁,又步行十分钟,到了上南路支行。
他站在门外向里张望,尽管有些反光,但也能清楚地看到谁在柜台前做什么。
秦封是被监视的。
顾楠之查了下地图,最近的派出所就在隔着一条街的居民区边上。
顾楠之步行过去,推门进了派出所。
办事大厅里,立刻就有工作人员热情迎上来询问要办什么业务。
顾楠之看了眼头顶的监控摄像头道:“我有个朋友,失联两年了,我一直在找他。最近问到说,他两年前,每周都会来这里办临时身份证,这个能查到吗?”
那位工作人员带顾楠之领了号,随后将他引到综合窗口前。
负责窗口的民警有些年纪,听顾楠之把需求重复了遍,对着电脑翻看了一下系统记录道:
“你说的这位秦先生我有印象,但如果他已经失踪了两年,建议还是让家属尽快到派出所报案,启动失踪人口调查程序。你可以和家属说下,让他们带好他的照片,提供最近一次联系的时间、地点以及通讯记录,最好能找到他的社交账号、银行流水之类……一切相关的线索都可以提供。”
顾楠之点点头,刚想再问什么,就听着隔壁户籍窗口前,有个男人从文件夹里取出一叠材料道:“您好,我来办死亡证明。”
“哦,请问您和死者是什么关系?”民警抬眼询问道。
“我是他表哥,也是他的监护人。”
顾楠之偏过头去,惊讶地发现,这个男人就是方才与他有一面之缘的吴睿严的那位来访。
顾楠之的视线落在男人手里的材料上,那压在最上面的交通事故认定书的当事人一栏里,赫然填着个熟悉的名字——“秦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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