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低垂,下了一整日的雨终于停歇,阵阵凉风呼啸而过,像是要将刚入春的江南再携卷回冬天。
姜澈立在烟雨楼最高处的窗牖旁,默默望着远处的天际,发着呆。
叶芷音轻手轻脚地走近,旋即闻到一股浓郁的酒香。
“十州春色?”
姜澈闻声回头,还未开口,就听见她继续说道:“不对,是雪醅!”
“你这闻香识味的能力,倒是练就得炉火纯青。”
叶芷音莞尔一笑,走到他身侧:“月下独酌多无趣啊,更何况,你喝的还是我私藏的冬酿酒,不该叫上我一起吗?”
“楼主这不是……”姜澈侧目,玩味地望向她,“不请自来了吗?”
“够狂,”叶芷音懒散开口,“颇有楼主风范。”
“承让了,叶楼主。”
二人相视一笑,默契地举杯对饮。
一声惊雷响彻云霄,又掀起层层风浪,天空似被厉声炸破,瓢泼大雨来得猝不及防。
街上的行人纷纷撑起伞,加快了脚步,远远望去,像是飘在潺潺流水中的浮萍,随碧波一来一往。
叶芷音微微蹙眉,抬手阖上张开的窗子,间内立时暖和了不少。
姜澈眼神示意,与她一并落了座。
“你心绪不宁,可是因为阿雪?”
姜澈闻言一笑:“知我者,阿芷也。”
“恕我直言,”叶芷音开门见山道,“你祖父虽与你为难,却未必会迁怒于她。”
“祖父,”姜澈一字一顿,“若非我今日亲眼所见,我都不知,祖父竟是那样的人。”
叶芷音无言,长长叹了口气。
“人都是会变的,”姜澈抬眸望向她,眼底黯淡无光,“对吧?”
“是,也不是。人本就是多面的,一面善,一面恶,一面在明,一面在暗。当未被你发觉的另一面展现之时,你自然觉得他变了,可事实是,那不过只是他的另一面罢了。”叶芷音神情认真,“就比如我们的五弟,世子殿下。医者仁心,所以他素来温润谦和,可这并不代表,他不杀伐果断。”
姜澈垂下头,陷入沉思。
“我虽不知你和你祖父发生了什么,但眼下,你既已离府,既已接下这烟雨楼楼主之位,往后,便不再是无路可退。”叶芷音眉目含笑,“昭明卫在此,我们都是你的家人,你并非孤身一人。”
姜澈神色动容:“是啊,你们,都是我的家人。”
话音刚落,间外有人轻声叩门,叶芷音侧耳去听,知晓是合欢来催,便起身离去。
姜澈眸光流转,目送她出了门。
他掏出袖中藏着的物件,又仔细打磨了一番。
礼还没来得及送,人便走了,他笑着摇了摇头,也罢,待她启程时,再交与她吧。
* * *
日光爬上屋檐,新的一天如期而至。
姜雪立在檐下,深吸了一口气,雨后空气清新,混着泥土和花草的气息,带来浓浓的生命力。
“小姐,”茯苓一路小跑,“温大小姐到了。”
姜雪颔首相应,动身去迎温久。
“什么事啊?”温久很是好奇,“还非要请我到府里来说。”
姜雪不答,拉着她快步流星,直至进了卧房,才开口:“阿久,有没有什么法子,可以让我尽快入仕?”
“什么?”温久语调一扬,“你要入仕?”
姜雪连忙捂住她的嘴,嘱咐道:“小声些。”
“你是因为……”
温久的话戛然而止,按道理说,在姜雪告知她前,她应该是不知道姜澈的境况的。
“是因为什么啊?”她换了个惊讶的语调,补上了后半句话。
姜雪拉着温久,一道坐下:“不知怎的,阿兄忽要做那烟雨楼楼主,祖父一怒之下将他逐出了家门。我知他不愿入仕,倒不如我与他换,以作缓和。”
“入仕与否,岂能由他人意愿决定?”温久语重心长地劝道,“我朝虽女子也可入朝为官,但官场沉浮,尔虞我诈,你确定你应对得了?”
“既未尝试,又怎知不可?”姜雪态度坚决,“阿久,你帮也不帮?”
温久轻叹:“你当真想好了?”
姜雪用力点了点头。
温久思忖片刻,复又开口:“为今之计,只有恩荫入仕,这一条路了。”
“若凭着祖父国子祭酒的名号,应该有几分把握。”
温久轻轻摇头:“自师父继位,五年来,都没有恩荫入仕的官人了。”
姜雪从袖中掏出一封笺书:“这是我亲笔写的自荐书,还望阿久代我交与刑部尚书,温大人。”
“你要进刑部?”温久闻言,猛地起身。
“我所求官职不高,”姜雪解释道,“正是刑部书令史。”
温久松了口气:“书令史尚可,不然我真担心你受不住刑部那些凶险。”
“姜雪在此,谢过温大小姐。”姜雪正色道。
“你我之间,何须言谢,”温久摆了摆手,与她作别,“我这就回去,将你这封自荐书交与姑姑。事成与否,还未可知,你莫要着急,耐心等我消息。”
* * *
刑部府衙内,一个死囚撞柱而亡,温久迈进府衙大门,正巧撞见这一幕。
“小久怎么来了?”温以沫神色自若,抬眸望向她。
“无事不登刑部门,”温久从袖中抽出笺书,递给温以沫,“温尚书,我这是给你举荐贤才来了。”
温以沫忍俊不禁,但饶是如此,温久也知道,她看得很认真。
“此书字字珠玑,姜家倒是出了个才女。”温以沫感概道。
“姑姑意下如何?”
温以沫敛了神色:“我有三问,还需小久为我解惑。”
“姑姑直言便是。”温久亦正色道。
“若我未记错,姜二小姐的祖父,乃是当朝国子祭酒,姜大人,为何她不去国子监呢?”
“自是怕她祖父阻拦,”温久神情认真,“更怕惹人非议。”
“算官阶,国子祭酒是从三品,不过比我这个刑部尚书略逊一筹,若她祖父要横加阻拦,纵我出面,也是一桩麻烦事。”温以沫淡淡道。
“刑部这么多麻烦事,也没见姑姑犯难,应该也不差这一件吧。”温久狡黠地眨了眨眼。
温以沫轻轻敲了下她的额头:“你与这姜家二小姐是闺中密友吧?”
温久扶额颔首:“说话便说话,姑姑打我做甚!”
“傻丫头,你与她既是好友,那她来刑部,便是因了你的缘故,不一样会惹人非议?”
“举才举贤,能者居之,何论出处?”温久一字一顿,“不应因恩荫制中的几个世家纨绔就一概而论。”
“小久慎言。”
温以沫颇感欣慰,她这小侄女如今愈发像个样子了。
“恩荫之制已多年未曾启用,此事,我还需禀明圣人,由圣人定夺。”
温久见姑姑松了口,欣喜地点了点头。
小侄女的事,温以沫向来积极。
翌日,下了早朝,温以沫便携着自荐书,于紫宸殿内向女帝举荐贤才。
“孤再斟酌斟酌,”谢杳恬然一笑,“温尚书先回吧。”
温以沫进退有度:“臣告退。”
待她退出殿外,谢杳立时吩咐道:“棠梨,诏左右二使和清流君入宫。”
紫宸殿内,谢杳斜倚着桌案,一改早朝时的庄重模样。
三人依次见完礼,她还是低着头未出声。
叶芷音扫了眼案上的笺书,笑道:“有趣!圣人,这是谁递上来的自荐书?”
谢杳微微抬眸:“刑部尚书。”
“原来是小久啊。”
叶芷音笑意更甚,望向姜澈。
“圣人,我不知……”
“孤记得,清流君曾言,你这胞妹有过目不忘之能?”谢杳打断他的话,将笺书递给他。
姜澈颔首:“是,阿雪自小便有过目不忘之能。”
“既是为选贤与能,恩荫制启之无妨,”谢杳挑眉一笑,“不过,她不能去刑部,就让她拜……大理寺录事吧。”
姜澈微怔,大理寺,那岂不是在沈霁白手下当直。
“刑部书令史是流外官,”谢瑜喃喃道,“大理寺录事,从九品,这是擢任啊。”
“老大,”叶芷音压低声音,“恐怕没这么简单。”
谢杳瞥了眼叶芷音,一字一顿道:“另外,孤还欲令她加入昭明卫。”
“还请圣人收回成命,”姜澈跪地以请,“阿雪她才疏学浅,难当此任。”
谢杳指了指他手中的笺书:“清流君不妨摊开一看,这自荐书字字珠玑,执笔之人分明才情斐然,你妹妹既敢写这自荐书,必是下了决心,甘愿入朝为官,你又何须替她推拒?”
“圣人,我……”
“阿澈,圣人自有打算,”叶芷音出声劝道,“更何况,这自荐书乃是你妹妹亲笔所写,还被递到圣人面前,她必是心甘情愿的。”
姜澈不再推拒:“姜澈谢过圣人。”
出了应天门,坐上马车,叶芷音立时开口:“阿雪除却过目不忘之能,还有何特别之处?”
姜澈摇了摇头,心中思绪万千,姜雪这么做,皆是因他而起,是他牵累了妹妹。
“我倒觉得,圣人让你妹妹入大理寺,是想借她之手查探卷宗。”谢瑜幽幽开口。
“对啊!我怎么把大理寺录事这个在明的身份给忘了,”叶芷音恍然大悟,“大理寺少卿沈霁白,沈家灭门案的唯一活口,他是不是与你们姜家还有何特殊的关系?”
姜澈知她想问什么,低语道出其中深意:“阿雪与霁白,有婚约在身。”
“什么?”
叶芷音和谢瑜异口同声道。
“但是我离府那日,祖父曾提到要与沈家退婚,”姜澈详细地解释道,“而且,阿雪只知她与沈家有婚约,却并不知晓是与沈家两位郎君中的哪一位。”
“那这婚怕是退不成了。”谢瑜颇为笃定。
“圣人不愧为圣人,当真是思虑长远,算无遗策。”叶芷音忍不住感叹道。
言罢,三人皆陷入沉默。
狂风大作,窗帷被吹的上下翻飞,从马车车窗望出去,可窥得一角天际。
天空浓云密布,风雨欲来,却又罕见地从云层缝隙处,倾洒下一束光来。烟雨楼正巧立于这仅存的光芒之中,如新生的嫩芽,绽放出盎然春意。
望着这样的景象,姜澈的心无端安定下来。
他缓缓展颜,昭明万里,此后,便也有她妹妹的一份了。
恰肖其局,取自冯梦龙《智囊·上智部总序》:“智无常局,以恰肖其局者为上。”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恰肖其局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