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八点。
水晶灯的光漫过宴会厅每个角落时,谢祖辉松开了身旁夫人的手,走上大厅的台中央。
台上的中年男人的眼角笑纹盛着暖意,鬓角的半白的头发哪怕抹了发胶,也依旧随颔首轻晃,像特意留养的温和。
“感谢各位今日百忙之中的到来,参加小女的归家宴。”
“十年前,先妻重病逝世,那时我忙于生意,实在无心无力照料乔榆,只能忍痛将她送回外祖家。”
“真是白驹过隙,弹指间十年就过去了,如今小女长大成人,我思量万千,还是决定让她回到榔城。”他抬手扶了扶眼镜,镜片里闪过男人眼角不易察觉的笑意,他目光扫过全场,顿了顿,继续说:“这片土地,在她父亲最艰难最困苦的时候,收养了他,培育了他,给他机会,让他腾飞。”
谢祖辉抬指,微指上空,话语铿锵:“可以说,我谢祖辉能有今天这些成就,全造就于这片土地,所以我曾经发誓,我的后辈,我的子子孙孙们都要在这儿,扎根,生芽,发光,发热······”
台下响起掌声,有人默契地抬手举杯。
少时,楼上缓缓走下来个女孩。
大厅的灯光漫过旋转楼梯的雕花扶手,把谢乔榆的影子拉得很长。
不再是那件绿裙,她换了件白色的丝绒晚礼服,裙摆垂在台阶边缘,每往下走一级,裙裾就轻轻扫过镀金栏杆,蹭出细碎的光。
一时骤静,高跟鞋跟敲在大理石台阶上的声响很轻,混着裙摆拖曳的沙沙声。
走到转弯平台时,她停了停,裙撑撑起的弧度在灯光下泛着柔光,似朵将开未开的白玫。
女孩耳垂上晃悠的钻石坠子,随着她下楼的动作,在颈间投下细碎的光斑。
此景此人,美如天仙四个字形容也不为过。
宴会厅里传来低低的赞叹和纷纷议论。
等到谢乔榆下来后,谢祖辉便示意台下的夫人一起上来。
记者们得到示意,闪光灯和快门声快速炸开来了。
二楼。
男人单手抄兜,靠着大理石的圆柱上,目光睥睨,平淡地扫过楼下攒动的人影。
最后停留在了那幸福和睦的一家三口身上,他喉间溢出声极轻的嗤笑,被淹没在了急速的快门声中。
······
“狮城能有谢老板这样商人,真是狮城之幸。”
跟谢祖辉说这话的人是高级警司——Raj。
是个五十多岁的混血男人,高大又肥壮。他给自己取了个中文姓,姓钱。
说来好笑,他父亲是英国人,母亲是印度人,65年以后他成为狮城人,却说得一口顺畅的中国话。
的确,在这片土地上,与华人打交道这么多年,中国话自然说得越来越流利。
谢祖辉身旁的女人展颜道:“钱司长这是说得哪里话,要不是你们不辞辛劳地守护一方和平,又哪有我们赚钱的机会。”
Raj对这话表示不谋而合点了点头,随后和谢祖辉对视间,几人会心一笑。
谢祖辉从侍者那儿接过香槟,与Raj碰杯,笑着说:“美琳说得没错,狮城的和平繁荣,还需我们警民共同努力。”
“要是人人都有谢老板这种觉悟,城市何愁不发达?”说着,Raj的目光留意到了夫妻俩身后的女孩身上,感叹道:“乔榆长大了,小时候pak cik抱你的时候,你才这么大点。”Raj笑着比了个范围。
乔榆莞尔,跟着叫了声“pak cik”,是马来语里叔叔的意思。
今日宴会宾客众多,来得都是有头有脸的大人物,不好顾此失彼。
谢祖辉这边刚和Raj寒暄完,转身就被一道熟悉的目光锁住。
“祖辉兄,有些年生不见,你可是大展宏图啊。”李洪杰端着酒杯缓步走来,身后还跟着位年轻人。
乔榆跟着那声音转身而去,先入眼就是李洪杰身后那位年轻男人。
女孩不禁一怔。
居然是他。
那人自是也看到她了,眉梢微微一挑,眼角透着几分难以觉察的笑意,在那张俊朗的脸上,隐隐荡得坏肆。
谢祖辉看清来人,朗声笑起来,“我当是谁呢,李老弟真是说笑,比起你去年在怡保拿下的那块地,我这不过是小打小闹。”
“哪儿比得上祖辉兄!老兄你如今红火啊,酒店产业遍布岛国,还能记得我也是难得。”
谢祖辉拍了拍李洪杰的肩膀,叹笑:“李老弟,听听你说的这话,咱们当年一起过番来的兄弟,就你我混出了些名堂,你又何苦说这多话来讨我孤寒。”
“这位是?”走近了,谢祖辉自然也注意到了跟在李洪杰身后的男人,主动开口询问。
李洪杰侧身,对身后人说:“柏康,还不上前来跟谢叔叔问好。”
李柏康这才走上前来。
停在谢祖辉面前,年轻男人得体地伸出手,声音低沉:“谢叔,柏康常听父亲提起您这些年在榔城的传奇经历。”
谢祖辉打量了他几秒,随后握住他的手,目光带着宽慰笑意:“真是后生可畏啊,年纪轻轻,看着可比你父亲当年沉稳。”
李柏康笑笑不语,只是微微欠身。
之后谢祖辉转头朝不远处招手,说:“阿榆,过来。”
站在大人们身后的乔榆应声走来,问声:“李伯伯好。”声音清亮悦耳。
过了两秒,乔榆又向那人微微颔首道:“谢乔榆。”
“李柏康。”
两人都默契地没有提及到片刻前在后花园见过的事情。
李洪杰笑着说:“乔榆啊,瞧着都是大姑娘了,那年我来榔城的时候,还是要她母亲抱的年纪。”
几人谈笑风生期间,站在谢祖辉身旁的陈美琳面色不太自然,大约是提到了谢祖辉亡妻的缘故。
好在谢祖辉顾念她薄面,很快揭过了话题。
“我以为你这辈子都待马六甲不回来了。”
“这不是收到老兄的宴帖了,可不得赶过来。”
“李老弟你真会说笑,我谢祖辉有自知之明,没那么大面子。你这么多年没回来了,这次回来怕是有新打算?”
李洪杰笑着摇摇头,“不瞒你说,最近在樟宜开发的新项目,遇到点棘手的事,得回来处理。”
谢祖辉猜测道:“敢情你也看上了海滩那块?”
李洪杰举杯回应,“香饽饽,多少人都馋着呢,还要拜托老兄你搭把线。”
谢祖辉碰了下他的杯沿,话意未尽道:“好说好说。”
好一阵过去,侍者过来给他们开了瓶新的红酒。
“光顾着我们说话的,两个年轻人倒是听着无趣了。”李洪杰叹笑。
谢祖辉抿了口酒,说:“他们年轻人,能聊到一起去,咱们老了,多说两句都嫌我们啰嗦。”
“谁说不是呢。”
谢祖辉回头看向乔榆,轻柔地拍了拍她的肩,温声:“乖女,去吧,带柏康哥去转转。”
弗莱庄园是谢祖辉近些来才购置的,乔榆才回来不久,其实对这里并没有太熟悉。
而且乔榆知道,阿爸说是让她带李柏康去转转,其实就是想打发走他们两人,大人们好聊正经事。
没去别处,两人只是在露台上吹了会儿晚风。
乔榆望着楼下的盛宴,忽然开口:“这里视野不错。”
“嗯。”李柏康应了声。
气氛有些尴尬,或许因为两人并不相熟的缘故。
直到李柏康目光掠过墙角那个印着猫咪图案的花盆,随口问:“你那猫呢?”
乔榆闻言,朝他偏过头来。
女孩发梢随着动作滑落肩头,她邀约道:“你现在要看吗?现在在我房间里。”
此话一出,两人似乎都有些惊讶,大概彼此都没想到她会这样说,尤其是后半句,总感觉另有深意似的。
不过李柏康比起乔榆明显要泰然自若些,他轻抿了口酒,笑笑没拒绝。
这是乔榆第一次将外人带到自己的房间,而且还是个头次见面的人。
乔榆迟来地后醒,觉得自己这样做似乎不太对,但都把人带到门口了,她也不好再反悔。
煤球被乔榆藏在了窗帘后面的猫笼里。
父亲不喜欢家里有猫的痕迹,煤球又很容易掉毛,所以乔榆只能将它藏起来了,今夜过后,它又要被送回小阁楼。
似乎是嗅到了熟悉人的气味,那家伙渐渐开始骚动,抓着猫笼开始乱叫了起来。
她推开门时侧过身,让李柏康先进来,自己则贴着门框站着。
李柏康走进房间时,目光很平和地扫了一圈。
女孩房间很大,布置得温暖精心。
巴西胡桃木,奥地利的水晶灯,穆拉诺岛玻璃花瓶,汝窑天青釉笔洗······大小格局间都能看出谢祖辉对这个女儿的疼爱。
与房间格格不入的,是地毯上堆着两个洗得发白的摄影包,其中最旧的那个带子用铜钉补过,是乔榆15岁生日时外婆送的。
梳妆台面上,化妆品和柯达相纸挤在一起,香水瓶旁边躺着本《摄影学院教材》,以及不同型号的镜头盖,还有些拍废的胶卷轴,被她串成了风铃,挂在窗帘杆上。
乔榆走到窗帘旁边,将猫从笼子里抱了出来,主动跟李柏康介绍道:“它叫煤球”。
女孩顺了顺它乌黑的毛发,“因为是黑色的暹罗猫。”
说到这里时,乔榆明显听到男人一声轻笑。
空气冷了几秒。
女孩似乎也不生气,她将猫放到地上,之后拿出主人家的架势,安排说:“那你先坐,我让人泡两杯茶。”
只是乔榆从李柏康身旁路过时,男人却无意瞥到了女孩红透了的耳根。
乔榆出了房间后,一路快走到走廊的拐角处。
直到迎面撞到了人。
上楼的女佣眼疾手快地扶住她,担心问:“小姐,怎么了这是?”
乔榆缓了一下,才说:“帮我泡两杯茶。”
“好的,您稍等。”
女孩声音还有点发颤,却仍嘱咐道:“要碧螺春,上次林伯伯带来的。茶具用那套青花瓷。”她说完又觉得不妥,补充说,“温的就好,不用太烫。”
下人应着去准备了,乔榆却在原地挪不动步子。
她靠在走廊的雕花栏杆上,指尖反复摩挲着冰凉的木质扶手,想起房间里的男人,心里像揣了只乱撞的小鹿。
墙上的挂钟滴答滴答地走着,每一声都敲在她紧绷的神经上。
她数着钟摆晃了十二下,又数了数楼梯扶手上的花纹,直到下人端着托盘里递过来时,她才深吸一口气,端起托盘往楼上走。
走到那道虚掩的门前时,乔榆停住了脚步。
里面隐约传来李柏康的声音,大概是在跟煤球说话。
房内,男人靠在窗边,眼皮垂着,下颌线陷在月光里,连呼吸都带些懒散的滞涩。
煤球蜷在高脚架上,猫尾巴有一下没一下地扫着他的手背。
他指尖捏着逗猫棒时不时地抬高伏低,引得煤球仰头轻扑,喉咙里发出满足的呼噜声。
不过眨眼间,高脚架上的猫忽然弓起脊背,猛地扑向悬着的羽毛。
男人指尖还没来得及收力,那团黑影已踩着栏杆边缘窜出去,四爪在虚空里乱蹬。
“想死?”他低声骂。
千钧一发之际,李柏康原本搭在栏上的手骤然绷紧,那猫活生生像扯断的弓弦般被捞了过去。
将惊惶的煤球拽回怀里时,铁栏还在微微震颤。
劫后余生,煤球有些应激反应,下意识地想给救命恩人来上一口,好在男人手快,在它屁股上毫不客气地打了一巴掌,警告式地说:“别动。”
李柏康的话,不过是平平无奇的四个字,那时却像一道惊雷劈在乔榆心口。
······
四年前某个夜晚,也是这样一个让人意想不到的瞬间。
夏日祭,她和朋友在涩谷游玩,父亲的仇家提前得知了她的下落,意外就发生。
他们紧追不舍,她慌不择路地躲进一条狭窄的后巷,心怦怦直跳,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就在她以为自己无处可逃时,一个少年突然从旁边的杂物堆后走出,一把将她拉到更隐蔽的角落。
她惶恐挣扎,“想死?别动。”少年的声音低沉而急促,带着特有的清朗,却又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沉稳。
连帽衣的阴影沉沉压下,遮去少年大半眉眼,他将自己的外套脱下来盖住她整个脑袋,带着淡淡的皂角香,瞬间驱散了她身上的寒意和恐惧。
最后,其实他们连姓名都没有来得及交换,她就走了。
这么多年过去了,不过是匆匆一眼,乔榆早就记不得他的模样,偶尔能想起少年那时的声音,以及挂念着他耳后那枚小小的、像星星一样的红痣。
门外,乔榆的呼吸骤然停滞,血液仿佛在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沉到脚底。
她甚至来不及多想,身体已经先一步做出了反应 。
女孩原本悬着的手猛地用力,将门向内推去。
此刻,李柏康正微微侧头,窗台的光刚好打亮了他的耳后。
那枚红痣清晰可见,乔榆的呼吸一下子屏住了。
许是她的目光过于炙热,男人转过头,疑惑地看向她:“怎么了?”
他的声音响起的刹那,乔榆的脑海里像是有烟花炸开。
是他吗?
在涩谷的那个雨夜,萍水相逢救了她的人。
一种难以言喻的惊喜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让她的眼眶瞬间湿润了。
“你不记得我了吗?”
“四年前,涩谷,夏日祭,在里原宿你救过我。”
李柏康顺猫毛的动作一顿。
可能是李柏康给的反应太过于平静,乔榆怕他是没想起来,又说了关于那天的很多场景。
其实李柏康也并非不记得,只是对于他来说,没有这般刻骨铭心。
片刻,男人看着她泛红的眼角,说:“原来是你啊。”
很长的一个夜晚。
大多数时候是乔榆在说话,她叽叽喳喳地讲述后来她大难不死回到香港的生活,还求着朋友将他写进了自己创作的冒险小说里当主角。
李柏康听着有些好笑,大概是因为听她谈起那之后,三句话里总是离不开为此感谢他,说什么如果没有他,就没有她的美好生命。
到最后宴会结束,李柏康要离开时,乔榆甚至有些恋恋不舍。
女孩的指尖下意识地绞着裙摆,心脏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揪了一下。
她看着他转身的背影,脑子里飞快地搜寻着能留住他的理由,目光扫过一旁的煤球时,突然想起了什么。
“柏、柏康哥,等一下!”她急忙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男人停下脚步,回过头来,眼神里带着几分疑惑。
乔榆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自然些:“你之前说…… 说煤球发情了,要做绝育手术对吧?”
李柏康:“嗯?”
“那······那你能不能帮我带煤球去做这个手术?”谢乔榆的脸颊微微发烫,她垂下眼帘,小声解释道,“我阿爸不喜欢猫,平时都把它关在小阁楼里,我实在找不到机会带它出去。而且,我也不太懂这些……”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生怕他会拒绝。
其实她知道有宠物医院可以上门接猫,只是她那时太想再见到意外相认的救命恩人了,这是她能想到的最自然的理由。
男人看着她泛红的耳尖,沉默了几秒。
乔榆的心也跟着悬了起来,紧张地等待着他的回答。
“可以。”李柏康的声音传来,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沉稳。
女孩猛地抬起头,眼里闪过一丝惊喜:“真的吗?”
“嗯。”李柏康的嘴角似乎微微上扬了一下。
“好,好的!谢谢你,柏康哥!”乔榆的声音里难掩雀跃。
走廊壁灯投下的暖黄光晕,在地板上倒映着格纹阴影。
房门口,一对男女的身影也跟随着光晕被拉得极长。
李柏康抱着煤球站在门口,黑色的猫毛蹭在他深色西装上,像落了片会动的云。
“它要是闹脾气,就给它吃那个小鱼干什么的。”乔榆说着,把手里的密封袋递过去,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手背,像被烫到似的缩了回来。
李柏康的目光虚虚浮浮地落在她脸上,带着点不过心的散漫。
他低头看了眼怀里不安分的猫,嘴角噙着点若有若无的笑意:“嗯。”那笑意浅淡得很,转瞬即逝的而已。
看着男人抱着煤球离开的背影,谢乔榆靠在门框上,忍不住露笑。
意识到自己的不正常后,她抬手轻轻拍了拍自己发烫的脸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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