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日来,狮城下了场前所未有的密雨,像是要洗涤干净一切,为这城市换上新的面貌。
东南亚的雨,干燥又闷热,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咸湿味。
雨丝敲打着露台,把窗外的弗莱庄园晕成一片模糊的潮海。
寸头男人站在房间中央,垂着的手紧握着,“是阿忠办事不力,没能接回乔榆小姐。”
立柏康坐在女孩以前常坐的那个位置上,他指尖夹着支没点燃的雪茄。
昏沉沉的天空,房间里没有开灯,男人轮廓一半陷在了阴影里。
“说清楚。”他的声音很平,听不出是怒是缓。
“我们在门口堵住了乔榆小姐的车,”阿忠的喉结滚了滚,“但林修齐的人来得太快,像是早有准备。”他顿了顿,额头渗出冷汗,“是阿忠部署不周,请康哥责罚。”
空气静了几秒,只有雨点击打玻璃的声音。
立柏康终于抬眼,那双深邃的眸子像浸在冰水里,看不出波澜,“怪不着你。”
他把玩着手里的雪茄,烟身被捏出细微的褶皱,“林修齐,我倒是小瞧他。”
“那我们······”
“先准备回槟城。”立柏康打断他。
他侧过脸,眼底的幽晦更深,“老爷子该等急了。”
阿忠应了声“是”,退出去了,只留下了阿泰。
好一阵,坐在椅子上的男人终于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雨幕里的后花园,神色暗晦不明。
······
半个月后,槟城。
槟城有个立姓的华人大家族,大概是一百多年前,祖上过番来到这里,和当地的马来族女子结婚生子后,就在这座城市落叶扎根。
岁月迢迢,年月过去,立姓的华人家族也渐渐成为了当地最有名望的家族。
青秀湾,新起了数栋建筑楼,立姓家族里的近亲大多数都会住在这里。
新楼背后,是栋大户型的老宅子。
阳光在青石板路上投下细碎的光斑,立柏康踩着光影走进老宅时,正撞见管家福伯在廊下翻晒陈皮。
橙红的果皮晾在竹匾里,混着院里鸡蛋花的甜香,漫出一股陈旧而安稳的气息。
“您回来了。”福伯转过身,花白的眉毛弯了弯,“老爷在茶室等您,说让您直接过去。”
立柏康点点头,脱下沾着风尘的外套递给佣人,径直穿过天井。
老宅是典型的峇峇娘惹风格,青砖墙上爬满三角梅,木柱上的雕花被岁月磨得温润,每一步踩在木板上,都能听见“吱呀”的轻响,似乎在诉说着岁月光阴。
茶室的门虚掩着,里面飘出普洱的陈香。立柏康推开门时,正看见立老爷子坐在酸枝木茶桌后,手里把玩着一把紫砂小壶。
老爷子今年七十有余,快八十岁了,头发早已白得发亮,连在眉角处都泛着点霜白,像晕开的雪。他穿一件月白色丝绸唐装,领口袖口绣着暗纹兰草,手腕上那串老坑翡翠珠子,被盘得油光水滑,衬得他皮肤是那种常年养在室内的白皙。
听见动静,他没抬头,只是用茶针轻轻拨了拨壶里的茶叶,声音带着点沙哑的温润:“路上堵吗?”
“还好。”立柏康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淡淡说:“飞机没晚点。”
老爷子这才抬眼。他的眼睛很亮,不像寻常老人那样浑浊,眼尾的皱纹里藏着血意沉淀过的威严和锋锐。
“谢祖辉的事,听说了。”老爷子把公道杯里的茶汤分到小盏里,琥珀色的液体晃了晃。
说着,老爷子呷了口茶,“他在狮城盘桓了三十年,就算没有通天的本事,也还是有些底蕴,你能逼他到这地步,算办得不错。”
立柏康眉峰微动:“只是不错?”
“你这小子!”老爷子忽然笑了笑,那笑意没到眼底,“什么时候把事做完全了,再来我面前邀功。”
资产交割的合规性操作,往往是无法替代人文整合的复杂性。
谢祖辉人死了,但留下了那堆烂摊子,旁人想完全吞下却也没那么容易。
立柏康了然,“我会处理。”
老爷子看着他,随后指了指窗外,“你看那棵菩提。”
茶室窗外有棵老菩提,树干要两人合抱才能围住,枝繁叶茂的树冠遮天蔽日。
去年台风刮断了半根主枝,大家都以为它活不成了,今年开春,断口处却冒出了新绿,比以前更疯长了些。
“去年台风后,我让福伯把断枝的根刨了。”老爷子的声音沉了沉,“他老眼昏花,留了点须根在土里。你看现在,是不是长得更碍眼了?”
立柏康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菩提,阳光穿过叶片的缝隙,在地上投下晃动的光斑,像无数双眼睛。
“阿康,斩草不除根的道理不用我教你,你自己就是个最好的例子。”老爷子的每个字都像敲在石板上,“现在不把根刨干净,等它扎稳了,下次台风来的时候,倒的可就是你的墙。”
茶室里静得能听见茶叶在壶里舒展的声音。
不经意间,立柏康垂眸看到了茶盏里自己的影子,那影子正被茶汤晃得扭曲。
三月。
这个时节的东京总被冷雨缠裹,铅灰色的云低低压在医院楼顶,将整座城浸在湿冷的雾气里。
早樱的花苞瑟缩在枝头,像缀着未干的泪痕,偶有被风吹落的残瓣,在积水中打着旋儿,很快就失了粉白的颜色。
东雨丝斜斜地织在玻璃窗上,将窗外的樱花树晕得一片模糊。
乔榆躺在病床上,苍白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隆起的小腹处。
病房里消毒水的气味无孔不入,到处都透着一股濒死的沉寂。
林修齐推门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
女孩瘦得几近只剩一把骨头,宽大的病号服空荡荡地罩在身上,小腹突兀地起伏着。
“今天感觉怎么样?” 他将保温桶轻轻放在床头柜上,声音放得极柔,生怕惊了她。
女孩缓缓转过头,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许久,才迟钝地辨认出是谁。
她扯了扯嘴角,想笑却没能扬起弧度,反而牵动了眼底的红痕:“还活着。”
三个字轻飘飘的,却像重锤敲在林修齐心上。
他拉开椅子坐在床边,看着她手腕上的输液管,透明的液体正一滴滴缓慢地注入她的身体,维持着她的基本生命体征,
这一个多月来,他亲眼看着乔榆一点点枯萎下去。
从狮城到东京,她几乎没合过眼,一路颠簸,怀着孕身体本就羸弱,又受了伤,高烧一直断断续续,反复折磨着她。
“医生说你恢复得不错,过几天就能出院了。” 林修齐打开保温桶,里面是温热的味噌汤,“玲子亲手做的,她说你以前喜欢这个。多少喝点吧,就算为了孩子。”
乔榆的目光落在冒着热气的汤碗上,胃里却一阵翻搅。
她下意识地按住小腹,那里正孕育着生命。
这个动作细微没能逃过林修齐的眼睛,他舀汤的手微微一顿,眼底掠过复杂的情绪。
病房里陷入沉默,是种令人感到窒息的寂静。
雨还在下,玻璃窗上的水痕蜿蜒而下。
“阿榆,” 林修齐放下汤勺,终于还是问出了那个盘旋在心底许久的问题,“我们不能一直这样下去,你······有没有想过以后?”
乔榆的睫毛颤了颤,随后痛苦地闭上了眼。
“以后?” 她低声重复着这两个字,“我没有以后了。”
“别这么说。” 林修齐握住她冰凉的手,“伯父在天有灵,肯定不希望看到你这样作践自己。我可以陪你在日本重新开始,我答应了······”
“重新开始?” 乔榆睁开眼,眼底翻涌着恨意与绝望,“修齐哥你知道吗?是我害了我阿爸!我亲手把证据送到了他面前!我阿爸······”女孩的眼泪再次决堤,肩膀止不住地剧烈颤抖着。
乔榆压抑了太久的悲伤与愤怒在这一刻汹涌而出,见她这般,林修齐的心揪成一团,他伸出手想安抚她,却又僵在半空中,不知该如何是好。
“阿榆,是他有心骗你,你性格天真烂漫,哪里抵得过机关算计的有心人?”
女孩抬起布满泪痕的脸,“是啊,也怪我自己愚蠢。”
病房里再次陷入沉默,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鸟鸣。
林修齐缓缓坐下,看着乔榆的目光飘向窗外,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一缕阳光正艰难地穿透云层,照亮了窗台上那盆奄奄一息的绿植。
他伸出手,轻轻替她掖了掖被角,听她说:“修齐哥,帮我跟医生问问吧,看什么时候能安排手术。” 乔榆轻声说着,语气里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
男人动作一顿,怔怔地看着她,看着她睫毛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珠,看着她苍白消瘦的脸上那不容置疑的决意。他视线再次落到她的小腹处,心中涌上一阵难以言喻的酸楚与无力。
最终,林修齐还是应了声,“好,我不再劝你,尊重你的决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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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以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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