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条是鸡汤清面,上面卧了一个蛋黄流出的荷包蛋,一旁是翠绿的青菜,桌上还有几碟开胃小菜。
盛嘉本来没什么食欲,随便挑了几筷子就想赶快去警局。
但周子斐坐在桌前吃得认真,大有要全部吃干净再走的架势,而周子斐还时不时问他怎么不吃,是不是面不好吃。
他根本没办法开口催促,只能坐在桌前老实吃面,不知不觉间,倒也把一碗面全吃完了。
空虚的胃被食物填满,盛嘉站起身时也不再眼前发晕、脚步发软。
周子斐见盛嘉惨白脸颊恢复了一点血色,甚至捂住嘴没忍住小小地打了一个嗝,这才唇角浅浅勾起,和人出了门。
他们到了警局后,先和报警的人见了一面。
“你们是盛千龙家里人?”
男人视线先是看向周子斐,见周子斐面色平静,没有任何反应,他便自然地转开,落在盛嘉身上。
“我是他儿子,但是我们基本上不联系,他欠了多少钱?”
盛嘉同样没见多少慌张,他早已经想到会有这么一天。
“一百二十万。”
听到这个金额,盛嘉的手指轻微抽搐了一下,他没有说话。
周子斐皱眉看向男人,男人很快心领神会。
“这钱对我来说不是什么很大的数量,我也马上就能赚回来,但盛千龙这人我是一定要送进去的,你们家属跟我说什么都没用,就算能还给我,我也不要!”
男人愤怒地开口,似乎憎恶极了盛千龙。
盛嘉对盛千龙和这个男人之间有什么矛盾并不好奇,他也不想知道,此刻他无法抑制地激动起来。
他的呼吸变得急促,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让盛千龙进监狱,最好死在牢里!
“盛老师?”
周子斐轻声开口询问,手掌覆盖在盛嘉的手背上,随即便被盛嘉反手紧紧握住。
盛嘉握得很用力,指尖陷入周子斐的掌心之中,带着战栗和发冷的温度。
“我知道,我不会上诉,也不会求情,更不会替他还钱,一切按照法律程序来就可以。”
男人只见这个身形瘦弱、五官秀丽的盛先生抬起头,那双初觉温柔的眼睛里迸发出某种血腥的决绝。
和男人达成共识后,警员又问盛嘉要不要再和盛千龙见一面,如果不见面的话,盛千龙下周就会被送到法院,之后大概就只能去监狱探望了。
“好,我想和他再见一面。”
盛嘉拒绝了周子斐的陪同,一个人走进了留置室。
小房间内光线并不明亮,只有头顶一盏白炽灯,而盛千龙坐在椅子上显得格外焦躁,在看见盛嘉时,他猛地就要扑过来,却被牢牢地拷住。
盛嘉发现自己并没有多少害怕的情绪,他冷静地拉开椅子,随后坐在盛千龙面前,打量这个人。
其实盛嘉和盛千龙长得不太像,盛嘉更像母亲陆荷,面部线条秀气,还有一双天生含笑的眼睛。
“盛千龙,你马上就要进监狱了。”
盛嘉的声音很柔和,又因为幼师的工作,语气总是习惯地放缓。
这句温柔的话却好似一个地雷在盛千龙耳边炸起,他立刻冲盛嘉吼道:“你闭嘴!盛嘉你赶快想办法救老子出去,不然你看我打不打死你!”
盛嘉没有像从前一样应激地浑身发抖,他浅浅笑起来。
“我也没办法救你啊,一切都是你自己的选择,所以你还是想想自己以后在监狱里怎么生活吧。”
“你、你不救我,我就把你之前那些照片和视频全部传出去,那个红头发的小子不知道这事吧,我就跟他说、说你也不过是个被人看光了摸光了的烂货!”
盛千龙口不择言起来,然而他不知道这里的一切都会被实时录像,屋外的警察听到这句话,纷纷又动了起来。
利用个人**进行敲诈勒索,盛千龙的犯罪事实再次增加证据。
盛嘉听到这些话没有开口,他默默卷起袖子,两条伤痕累累的手臂暴露在空气中。
“你还记得吗,这里,是我十岁那年你第一次拿烟头烫的。”
“这里,是你把我关在地下室压在地上,我反抗的时候,你拿刀划的。”
“还有这里——”
盛嘉扯开衣领,他手指颤抖地按在那两道凸起的肉色疤痕上。
“是你被我发现在房间按摄像头时,拿刀砍的。”
盛嘉站起身,几步走到盛千龙身边,一手掀起上衣,露出腰腹烫伤,一手死死按着盛千龙的头,逼他看经年伤疤。
“这里最痛,当时你拿热水壶按上去的时候,我能清楚地闻到皮肉被烤焦的味道。”
盛千龙浑浊的眼睛里有一瞬出现了惊讶和迷茫,似乎在说,这是我做的事吗?
这是我对自己儿子做的事吗?
盛嘉没有难过,没有痛苦,他只有愤怒。
无边无际的愤怒,他从来不知道自己的心里有这么多的愤怒。
“你怎么能不记得,你可是我爸,你对你儿子做的这些事都不记得了吗?”
“盛千龙,我不会救你,我永远不会救你,你说我是烂货,没错,我就是烂货,但是你马上会变成比我还烂的烂货!”
“你会在监狱里待个十几年,说不定哪天你就会破破烂烂地死在监狱里!”
盛嘉扯着盛千龙的头发,用力将他的头往后拽,让人直视自己,那力道大得令盛千龙嚎叫起来。
“松手!你给老子松手!”
“我怎么不记得我打你的事,当初你跟条死狗一样躺在我脚底下,现在又找了个男人,就有胆子跟我动手了?”
“我马上就告诉你男人你是个小时候就被我摸光了的脏东西,我跟他说余向杭!跟他说余向杭搞你的事!我看他还跟不跟你在一起!”
盛嘉听到自己身体发出噼里啪啦的被点燃的声音,他收紧手指,猛地将盛千龙的头按下去,发狠撞在桌面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一声。
两声。
三声。
盛嘉第一次觉得自己和盛千龙之间也有相似之处。
他在渴望用暴力抵消伤害。
这幅场景曾在他的大脑里上演了无数次,但如愿听到声声嚎叫,他竟无法感到痛快。
身体里有一只野兽在咆哮,不断叫嚣着:
让盛千龙同样感受一下他所经历的疼痛。
但它也在撕扯着盛嘉的内心,令盛嘉越发疼痛。
就在他双眼通红地还想再继续时,门被推开了。
“不能动手!”
“盛老师!”
“快看看犯人有没有事!”
房间里一片嘈杂,警察和周子斐闯进来,先将盛嘉拉远了,又有人去看盛千龙。
盛千龙什么事都没有,额头红了一片,鼻下冒出鼻血,还有力气喊“杀人了!”。
而盛嘉先是死死盯着盛千龙,在看见那张流着鼻血的脸时,浑身一颤。
随后开始浑身痉挛抽搐,他的呼吸声深而急促,眼泪流了满脸,脸色煞白,手指僵硬成鸡爪状蜷在一起,捂着胸口。
“宝贝、宝贝,放松,别激动,来,我带你出来。”
周子斐半抱半扶地将盛嘉带出小房间,又让人靠在自己怀里。
“宝贝憋一下,数三秒,好,深呼吸,再慢慢地吐气,不要急。”
“做得好,我们再试一次……”
周子斐后背被冷汗浸湿,他抱着盛嘉的手臂发抖,但面上一片冷静柔和。
他的手掌捂住盛嘉的口鼻,让人止住过度换气,又轻拍盛嘉的背部。
直到看见盛嘉剧烈的喘气声慢慢平息下来,发紫的唇变成正常的颜色,他高高吊起的心才终于回落。
“我们坐一下,身体前倾,没关系,不会摔的,我会扶着你的。”
听到这话,盛嘉原本扯着周子斐袖子的动作才松开,随后冰冷的手也被周子斐包在掌心握住。
胸口的疼痛逐渐褪去,盛嘉的冷汗还是在一刻不停地往下流,白腻的后颈沾着**的发丝,显得格外狼狈。
盛嘉想,周子斐还是知道了。
他没有向任何人袒露过的过往还是被知道了。
他不后悔,他就是要让盛千龙亲口承认所做的事,让盛千龙当着所有警察的面承认那些事,盛嘉要用尽所有办法让盛千龙在牢里待得更久。
但他还是高估了自己的承受能力,他以为抓着盛千龙头发往桌上撞时,他会收获复仇般的快乐。
可在看见盛千龙脸上鲜血时,他的大脑里飞快闪过的是过去那个受伤的自己。
幼年的盛嘉以恐惧的目光看着他,以至于盛嘉觉得自己也变成了另一个“盛千龙”,一个残暴、以伤害他人为乐的“行凶者”。
“盛老师,好点了吗?”
胡思乱想之际,盛嘉脸庞被人用手掌捧起,他抬眼看向前方——
周子斐正蹲在面前关心地注视着他,那双手没有一丝缝隙地和他被汗水、泪水染湿的脸颊相贴。
他们靠得很近,彼此之间不过一掌距离。
盛嘉睫毛一眨,眼泪又冒了出来。
“盛老师刚刚可是把欺负你的人打了一顿,而且这个人还会被关进监狱,不应该开心吗?”
周子斐指腹抹去盛嘉的眼泪,轻笑着开口,试图让盛嘉能放松一点。
但盛嘉还是无声地流泪,他不明白为什么周子斐还要留在这里,还要抚摸自己脏兮兮的脸颊。
于是他就这样望着周子斐,眼睛却肿得连面前人的表情都看不清。
“盛老师,你能坚强地长大,长成一个温柔又强大的人很不容易。”
“你已经做得非常好了,你非常棒,这次你保护了过去的自己,这是件很好很好的事。”
周子斐低头靠近,和盛嘉额头相触,眼里是比白云还要柔软的轻怜爱意。
听到周子斐的话,他含糊地否认。
“不、不是……我不好……我打了他……”
“我没控制住、我……我和他一样……我不好……”
盛嘉的嘴唇忽然被按住,周子斐的大拇指正压在上面,他的动作止住了盛嘉的话。
随后盛嘉感知到周子斐扑在面上湿热的呼吸,他们靠得更近了。
好像接下来的话非常重要,也不容盛嘉躲避,必须要一字一句都要听清楚。
“不,盛嘉你听好,你和盛千龙完全不一样。”
“他是冷血没有心的垃圾,而你有一颗柔软温暖的心脏,它就在这……”
周子斐另一只手按压在盛嘉胸口,嗓音低沉温和。
“扑通、扑通,你听到了吗,这里住着很多人,你永远都是会爱人、关心别人的,你怎么会和他一样呢?”
盛嘉跟随着周子斐的声音,同样将手放在了胸口处,不断敲击掌心的心跳仿佛是无数个人在他的身体内部朝外拍打,他们那样急切,急切着说些什么。
周子斐和盛嘉五指交缠,共同感受那还在活跃的心跳。
“你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吗?”
“他们在说……盛嘉,不许你说自己不好。”
“你是全世界最坚强、最勇敢的小孩。”
“你也是全世界最温柔、最好的盛老师。”
周子斐抬手按住盛嘉汗湿的后颈,将人按到自己肩头上,抚摸他汗湿的发,道出最后一句:
“所以千万别说自己不好,一切都不是你的错,也不是你应该承受并接纳的,愤怒、委屈、不甘、痛苦,全部都是正常的,都是你本该有的表现。”
盛嘉的视线陷入黑暗,那只温暖而有力的手从他的后脑勺往下滑动,又揉捏着僵硬的颈椎。
这种恰到好处的力道让盛嘉整个人都软了下来,他的心情如同打满了气的气球忽然被松开,轻而易举地全部泄露。
“呜……”
起初只是一声憋不住的哽咽,接着是彻底崩溃的大哭。
这一刻,他才真正卸下了那些压抑的不安,变成可以痛哭的孩子。
他只是想有个人能告诉自己不必去接受那些伤害,也有资格去愤怒、委屈、不甘、痛苦。
从前盛千龙说他该打,后来余向杭说他什么都不用做待在身后就好,从来没有人给过他去宣泄情感的权利。
结婚后,余向杭总问盛嘉,这些年我保护你、照顾你,能有像我对你这么好的爱人,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的?
被这样反复质问,渐渐地,盛嘉对自己心里所遭受的苦难失去了敏感,过去的事情也愈发难以开口。
因为余向杭已经足够好,他不该再拿自己的事情去麻烦余向杭。
是啊,麻烦,盛嘉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觉得自己以及那些痛苦成为了会麻烦余向杭的一部分。
可现在却有个人如此鲜明地看到了他生命中所隐匿的丑陋痕迹,同时平和地接受,认真地肯定。
并告诉他,他很好,面对他所经历的伤害,他有资格去发出哭声和怒吼。
……
盛嘉双手紧紧揪住周子斐的衣服,头埋在周子斐肩窝放声哭泣,他坐不住地从椅子上滑下来,跪坐在地面上,又被周子斐捞起,抱在怀里。
他像幼鸟蜷缩在那里,而周子斐宽阔的胸膛是丰满的羽翼,为他留出一个独属于他的栖息之处。
周子斐的拥抱变成温暖而安全的巢穴,如果可以,盛嘉真想永远睡在这里,再也不去面对任何风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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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拥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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