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注定是不平静的。
刚出院子没多久，我就被人强行拉到偏僻的小屋里。
这里是园子存放扫帚等打扫用具的。
平时除了做洒扫的侍童，几乎没人会来这里。
进了小屋，这才发现里面乌泱泱地站了一堆人。
牡丹姐姐第一个冲上来。
牡丹姐姐是我们园子里年纪最大的女孩。
她对我们所有孩子都很好，是真心地把我们当做自家妹妹看待。
牡丹姐姐没说话，而是把我从头到脚都细细地摸了一遍。
「骨头都没事，手脚也好好的。」
接着她径自掀开我的衣服，在看到我身上的青红时，突然停住。
被她这么一直盯着，我有些不自在。
拂开她的手，默默把衣服整理好。
「是刚才打的吗？」
「啊？」我一时没明白牡丹姐姐的意思，脑子转了一圈，才理解她的意思。
「不是，刚才是老鸨她们搞错了。你们是不知道，她刚才吃瘪的样子有多好笑，她肯定以为我是要偷跑出去，心里盘算着又能从老爷那敲多少钱呢。」
牡丹姐姐暗自松了口气，拉住我的手，柔软的指腹轻轻抚着我手腕上刚被绑出来的印子。
「还疼吗？」
我摇头，对着她笑：「不疼，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我皮实着呢。」
「她们刚才也没使多大劲，一会就消了。」
「那你身上的什么时候消？」
我一怔，原来她问的不是手腕，「也快了，没事的。」
牡丹姐姐眼眶微红，嗡声问道：「你真的像老鸨说得那样……不逃了吗？」
她身后的姐妹们也一脸殷切地看着我，势必让我回答。
我真的服了，这才多长时间啊。
那个死老鸨的嘴是传声筒吗，这么快就都知道了？
我点点头，故作轻松，「阿娘已经不要我了，我出去没什么意义了。」
「而且老爷对我很好，不仅和我合戴鸳鸯镯，还给我做了一套新衣裳作为生辰礼物。」
身后的姐姐上前打断我的话，轻声斥问：「你听谁说你阿娘不要你了，是傅霆深吗？」
「那种人嘴里说的话一点都不可信，你别被他蒙骗了。他为了把你囚禁在身边，什么事干不出来？」
「就是，你怎么能信他的话？」
「你一定要回去，你阿娘肯定在家里等着你。」
姐姐们都忍不住了，上前把我包围着，劝说我不要相信傅霆深的鬼话。
我站在她们中间，只倾听不作反驳。
我当然知道傅霆深说的是假话，也知道阿娘是不可能不要我的。
我只是，不想让她们再掺和进来了。
宽大衣袖里，我死死掐着手指，拼命抑制自己快要扑出来的情绪。
「也无所谓了，我现在也自由了。你看我现在想去哪儿就去哪儿，还可以一个人出门。」
「我现在没有逃的必要了。我以前想要的自由，现在已经实现了，以后就看你们的了。」
「你疯了吗？」凌霜姐姐拨开一众人，冲到我面前，低声怒斥。
「自由，你想要什么样的自由？是那个疯子每次出门，都会留个狗在家守着你的自由？还是他骗你说你阿娘不要你的自由？」
「我不信一个什么破镯子就让你妥协了，你骗得了别人，可骗不了我们！」
「你再自己忍着不说实话，信不信我……」
要不是牡丹姐姐她们几个拦着，我感觉她都要动手了。
「你别以为我们刚才没看到，你身上那是什么？你别告诉我这些对你来说也无所谓！」
凌霜姐姐瞪大了眼睛，气得指着我鼻子骂。
「你……」话说到一半，她的声音戛然而止，眼眶迅速湿润。
声音变得哽咽，颤抖着嘴唇。
最后艰难地挤出一句：「你就一点都不知道心疼你自己吗？」
「哪怕你不在意我们，你就不想想你阿娘？」
「你阿娘要是知道了，她该多伤心？」
姐姐们，别再说了，再说我真的要忍不住了。
我转动着快要挡不住泪水的眼珠，暗自狠下心，想要立马离开这个地方。
结果下一秒，两只手就被牡丹姐姐紧紧握住。
「你不能留在这里，清远，你一定要逃出去。」
「你留在这里就是死路一条，听说他给了老鸨一箱子玉如意，他肯定不会放过你的，不要幻想他会玩腻了把你丢开。」
「就是啊！清远，你忘了？你现在已经不是春仪园的人了。傅霆深手里握着你的卖身契，他能决定你的生死。」
「虽然你还住在园子里，但真要出什么事了，老鸨根本不会管你的。」
「她眼里只有钱，上一次要不是她，你应该早和你阿娘团聚了。提她我就来气，这个只认钱的死老鸨。」凌霜姐姐缓了一会，又忍不住生气挥舞着手臂。
「逃出去，和你阿娘离开这里，一辈子都别回来。」
「到时候把姓名年龄衣着打扮全给改了，改得叫我们见了都不认识才好。」
离开这里，一辈子都不回来。
彻底改头换面，让所有人都认不出来。
这确实是我接下来的计划。
但姐姐们，我这个计划里没有你们。
我推脱开牡丹姐姐，不敢看她们。
「我不能在这里待太长时间，老爷现在对我很好，我现在要去拿他送给我的生辰礼物了，我还能在外面玩到天黑再回来。」
「也许过不了多久，老爷就会带我离开这里。所以你们不用再为我操心了。」
「清远……」姐姐们一时愣住，不可置信地看着我，无法相信我竟然会说出这种话。
求求你们，你们不是已经都知道了吗？
帮我的人，都不会有好下场，为什么还不要命地贴上来啊？
拜托你们别管我了，离我远一点。
「清远，对不起，是我们的错。是我们考虑得不周全，才让你又被抓回来了。」牡丹姐姐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自责道。
我鼻子一酸，把脸转过去不再看她。
不是，这关你们什么事啊，干嘛把这个错揽到自己身上？
「是姐姐的错，没有保护好你和尚狸，你们当时一定很害怕吧？」
我没忍住回看了牡丹姐姐一眼，情绪彻底憋不住了。
我哪有资格怪你们。
我只是……我只是不想害了你们。
可恶，这该死的眼泪怎么就是憋不住呢！？
「清远，我们知道你心里在担忧什么，你不用担心我们，别害怕，我们会没事的。」
姐姐，可是我害怕。
我害怕发生在你们身上不可控的一切。
我当然是要跑的，但这一次我不想把任何人牵扯进来。
成功了自然是好的。
如果不幸又被捉住了，也不会牵连到你们。
相比失败后我被傅霆深折磨，我更害怕你们被牵连进来。
尚狸就是前车之鉴，我不能因为我让你们再身处险境。
如果逃跑失败了，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承受这个后果……
「你放心大胆地往前跑，他不会拿我们怎么样的。」
「尚狸从未怪过你，这也不是你的错。」
你们怎么就不明白，这根本不是她怪不怪我的事。
她还不如骂我一顿呢，这样我心里还能稍微好受点。
「我们这么多人呢，他傅霆深再有钱也不可能把我们都折磨死，老鸨绝对第一个不同意，这破园子还指着我们挣钱呢！」
有个姐姐推搡了凌霜姐姐，「别说这个，她本来就因为这个难受得要死。别怕，清远，我们不会被抓住的。」
看我又要落泪，凌霜姐姐忙改口：「对对对，我们不会被发现。谁都不会发现的，你别哭。」
「我们都计划好了，这次你什么都不用管，只专心挑个好时机跑出去就行。其他的我们来准备。」
「什么行李啊，吃食啊，我们给你和大娘备好。等你回家接了大娘立马就动身离开这儿。」
眼泪不要命似地从眼眶里跑出来。
我低着头擦了又哭，哭了又擦，根本止不住。
「傻丫头，别哭了。与其担心我们，不如狠下心来使劲跑。」
「他只要找不到你，也就不会拿我们怎么样，左不过是出出气，我们的卖身契都还在园子里，又不在他手里。」
「好妹妹，一定要逃出去。逃出去了，就是一个崭新的人了，重新好好地活一次。这园子里的事，切莫再回忆了。」
我终于绷不住，扑到她怀里。
「对不起，对不起，我只是害怕，我不想把你们牵扯进来。」
「我没有想留下来，我想回家，我想我阿娘。」
「姐姐，我真的好害怕呜呜呜呜……」
牡丹姐姐把我紧紧搂在怀里，温柔地安慰我。
温暖耀眼的阳光，照不进春仪园里。
我们能感受到的所有温暖，都来自于和自己有着相同命运的人的给予赠送。
姐姐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保护着妹妹们。
小屋里，我们抱在一起默默流泪。
大家的心情渐渐平静下来，牡丹姐姐率先打破沉默，「出去玩的话，你身上有钱吗？」
我抹着眼泪，捏着钱袋里那几块小小的碎银，点头，「有的，他给我了。」
凌霜姐一挥手，两大锭银子拍到我手上。
「就他那死抠样，怕是买个烧饼都要赊账吧。来，姐姐给你，不许不要！」
「好，谢谢凌霜姐。」我被她的话逗笑了，乖乖地收下了她给我的钱。
「好了，别哭了。我们都会帮你的，别害怕。」
我和姐姐们约定好等我确定好「机会」再见面。
在小屋里花费时间太久，出门后，我立刻赶往绸缎庄。
店家把那件衣裳拿给我。
打开后，新衣上面赫然绣着大片银色云鱼纹。
又过了几个月。
我已经能更「自由」地在园子里溜达，甚至得到了好几次的「独自外出奖励」。
我想，那个机会应该快到了。
我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姐姐们。
当天下午，我借着外出的机会和姐姐们聚在那间小屋。
刚进门，姐姐们就迫不及待地拉着我的手。
「快来，我们等你好久了。」
牡丹姐姐拿出了一件漂亮的夹袄。
「这件夹袄我拆了一些棉花，你给平乐的那些银两我都换成了银票，然后把所有的银票都放在夹袄里了。」
「夹袄你贴身穿着，千万别脱下来，直到你和大娘安定下来再说。」
一包鼓鼓囊囊的袋子拿了出来，上面还绣了两颗小草。
「这一包是碎银子，留着你和大娘路上用。」
「这两个水囊里一袋是水，一袋是酒。外面天寒地冻，路上喝点酒可以驱寒。」
「本来想都给你装酒的，但万一有需要水的地方，可以直接用。」
「喏，给你做了记号，记清楚了这袋是水，这袋是酒。」
凌霜姐姐在一旁补充道：「记不住也不妨事，打开一闻就能闻出来了。」
牡丹姐拉着我一包一包地查看，告诉我每个包里装的都是什么。
我和其他姐姐在一旁都插不上话。
「还有这两包，一包牛肉，一包羊肉。」
「多的这包是牛肉。知道你受不了羊膻味，做之前放水里泡了好久，现在一点羊膻味都没有。」
「冬天吃羊肉是驱寒的，配着饼子吃，还给你熬了两瓶辣油。」
「这两包，一包是兔肉，一包是你平日喜欢的腌菜。」
「多吃饭，路上有劲儿回家。」
「外头风雪大，给你和大娘各做了一顶厚实的暖帽。」
「瞧！我在帽子两边给你续了长长的带子，里面还塞了棉花。」
「我给你戴上看一下啊，帽子戴上后，把这两边带子围在脖子上，这样既不会冷着头，也不会冷着脖子。」
我的脸被奇形怪状、长出两只脚的暖帽围住，只剩两只眼睛在外面。
「这个暖帽好，连脸都挡上了。这还是平乐想出来的好办法呢。」牡丹姐姐瞧着自己的手艺，心满意足。
「嘿嘿嘿，这是一个姐姐教我的，她说这叫帽子围巾两件套。」
这次平乐和小全也来了。
「噢！对了，还有这个。」
我看着她们又从后面拿出一个包袱。
「两把刀，切肉防身都可以，用的时候小心些，别伤了自己。」
「这一大包是药，当归、黄皮、党参、黄芪、莲子、人参、石斛、枸杞这里都有，都是驱寒的，药方给你写在这张纸上了。」
「虽说带药在身上有些不吉利，不过以防万一。真到需要的时候省得去买了。」
「火折子给你带了两个，还有这份从外面买的舆图。」
「我看了，上面绘制的大概能看懂，等你回家接了你阿娘立马走，出了这座城随你们去哪儿都行。」
「这个是找人给你做的一个木行箱，行李什么的都放里面，这有个把手，你直接拉住它就能走，和背在身上比，拉这个更轻快。」
「里面给你铺了一层绒毛，一层油毡纸，路上你们买了热食可以放进去，不会冷得太快。」
「姐妹们没给你准备太多，路上注定颠簸疲累，东西还是带得越少越好。」
「等你们彻底安定下来，再好好地吃几顿，补一补身子。」
担心又忘记了什么，姐姐们围在一起，照着手里的单子又对了一遍。
直到确定什么都没落下，又把准备的东西重新装箱才结束。
按照我们约定好的，此刻都结束了。
现在大家应该是悄悄回到自己的院子里，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但没人离开，小屋里满是啜泣声。
我们都明白这可能是彼此最后一次见面了。
小全拽着我的衣角，哭得跟个小花猫似的。
「清远姐姐，虽然很舍不得你，但希望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
说完，小全忍不住转身投进平乐的怀里，攥着我衣角的小手却没放开。
平乐一只手搂着小全，一只手揉着通红的眼睛。
「清远姐姐，我和小全一样，也希望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如果我一直在这里，那我希望我们以后永远都不要再见。」
永远不再见。
兴许离别不仅包含不舍，还有期盼对方会越来越好的心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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