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公公的双眼登时瞪大了，他快步走到六皇子的尸体旁边，从极为隐蔽的衣角处取出了一只掐丝白瓷耳珰。这枚耳珰掐丝衔接处金线缠绕构成了一个隐约的“官”字，这意味着这枚掐丝白瓷耳珰是由朝廷官窑烧制出来的。
皇上不耐：“究竟是何物？呈上来。”
汪公公不敢耽搁，连忙将耳珰呈给皇上。
皇帝对这枚耳珰可以说是再熟悉不过了，这耳珰本是一对。今年夏天南方官窑烤出了世间第一批白瓷制品，其中就包括这对掐丝白瓷耳珰。
从今年夏天到如今，官窑所烧制出来的器皿均有记载，除第一批白瓷中烧制了这对白瓷耳珰外，往后所有的批次中都没有再烧制耳珰。
皇帝还清楚地记得，这枚掐丝白瓷耳珰在南方官窑呈上来的第一日便被他赏赐给了皇后。白瓷制品罕见珍贵，白瓷耳珰更是世间仅皇后有一副，这是宫中所有人都知道的事情。
皇上的脸色顿时变得阴沉，他抓起那枚掐丝白瓷耳珰扔向皇后：“皇后，你来解释解释这个为什么会在六皇子身上！”
白瓷耳珰落在皇后脚边碎成了几瓣，皇后似乎也十分震惊于这枚耳珰会出现在这里：“这枚耳珰半月前臣妾遗失了，为何会出现在六皇子身上臣妾也全然不知。”
不待皇后解释更多，那边前去宁贵人殿中的太医回来了，经过太医院众人的查验很快得出了答案，结果和淑妃所说一致，糕点中果真带有其他同为治疗心疾的药粉，如果不仔细查看很难发现。
皇帝厌恶的目光落在皇后身上:“皇后，物证俱在，你还想狡辩？”
淑妃似乎都已经被六皇子的离世打击得带了魔怔，在听见证据确指向皇后时双目中迸发出了几分抓到罪魁祸首的快意：“果然是你！你还我儿命来！你还我儿命来……”
随侍的姑姑恐她再生出事端，匆忙吩咐人将淑妃带下去了。这次淑妃不再挣扎，她像是被人抽走了全部力气，任由宫女拖拽着离开了。
她的声量渐弱，眼中的快意化作了一滴滴泪水夺眶而出：“你还我旭儿命来……”
随着淑妃渐远，她的声音也逐渐消散在了空气中。
皇后此时确实慌乱了，她没有证据证明不是自己做的:“皇上冤枉啊，臣妾从未害过宁贵人和她腹中的孩子，您知道的，臣妾——”
皇帝厉声打断，似是在提醒着什么：“皇后！”
尚且年幼的宋昭敏锐地关注到了两人之间不可告人的秘密，可皇后不蠢，皇帝这样厉声喝止，她就不会再吐露分毫了。
皇后明白了自己的失言，顿时呆坐在原地，口中喃喃：“臣妾冤枉，臣妾冤枉，皇上。”
皇上心中不满：“皇后，朕给予你执掌六宫的权利，从不是让你戕害皇嗣，扰乱后宫。”
皇后连连否认：“没有，臣妾从没有要害宁贵人的孩子，更没有加害六皇子。”
皇上怒极：“没有？没有为什么六皇子衣襟中会发现你的耳珰，为什么宁贵人的糕点中会有治疗心疾的药物，为什么淑妃的保胎药中会有菩根子？”
皇后急促地呼吸着，颤抖着嘴唇似是要解释，却没有吐露出半个字。
皇帝痛心般闭上双眼，不远再听皇后解释，一甩衣袖背过身去：“皇后怀执怨怼，残害皇嗣，不可以承天命。其上皇后玺授，退避中宫，降为良妃，迁于他馆。”
年幼的宋昭本以为这件事就这样告一段落了，不曾想后来事情又出现了一些令他不解的疑点。
这天晚上宋昭因为冬日落水，生了一场大病，连烧了两天两夜。窈嫔因为担心宋昭，连着两天都守在宋昭床边。
可在第三天夜里，宋昭因噩梦惊醒时发现身边不见母妃，这时刚做噩梦的他又是怕得厉害，光着脚，披了一件外套便想去找窈嫔。
巧合的是，宋昭刚出房门没两步就撞见了从侧门进来的窈嫔。
这时的宋昭没有注意到窈嫔惊惶又悲哀的神色，一心只因为噩梦后见到窈嫔而感到安心。他扑进了窈嫔的怀抱中：“娘，我刚刚做了一个噩梦。”
窈嫔的思绪打乱，靠着眼前的宋昭逐渐回神。她摸了摸宋昭冰凉的脸颊：“病着还穿这么少出门？”
窈嫔一路安静地拉着宋昭回了寝殿，倒了暖水壶，给他掖好被子，轻拍宋昭的脊背。
宋昭躺在温暖的被褥中，敏锐如他察觉出了窈嫔的心不在焉。他往床的里侧挪，腾出了可以容纳一个人的位置：“娘。”
宋昭四岁后，母子两人再没同睡过一间房。或许今天是很特殊的一天，窈嫔和衣躺下了。
宋昭微凉的小手摸上窈嫔的脸颊：“娘，你为什么难过呢？”
窈嫔没有正面回答，而是笑笑摇头：“昭儿，那枚扳指在哪？”
宋昭将它小心地藏在了枕头底下：“在这里。”
窈嫔定定看着那枚在夜里依旧晶莹的扳指：“昭儿还记得在其他什么地方见过它吗？”
宋昭疑惑，仔细想了半响摇头说：“没有。”
“你见过的。”窈嫔肯定道，说出的话却带着不同于生硬字句的温柔，“再好好想想。”
这枚扳指宋昭在第一眼见时便觉得又几分熟悉，可类似的扳指实在太多了。宫中很多品阶高一点的太监都喜欢带这么一枚扳指，比如说皇后娘娘、贵妃娘娘身边的一等公公，还有皇上身边的汪公公都有。
汪公公？说到他，今日汪公公似乎没有戴扳指。宋昭这么想着，也这么说出来了。
窈嫔有一下没一下的轻拍宋昭的脊背：“想起来了？”
窈嫔这么说，那就是肯定了宋昭的想法。宋昭登时瞪大了双眼：“这是汪公公的！那他……汪公公为什么……”
宋昭的目光触及窈嫔深不见底的眼睛，到现在他终于明白了窈嫔眼中的惊惧与悲哀。
汪公公的任何行为必然是有人授意，而宫中能指使得动汪公公的人有且只有一个。
也许是被窈嫔感染了，宋昭的眼中也带上了悲哀：“六哥哥是他的孩子，他为什么要这样？”
窈嫔的目光在他脸上流连，反复启唇好几次，却没有吐露出一字半句。她的喉咙像是被巨石堵住了，半晌她声音嘶哑说：“因为他谁也不相信。”
宋昭疑惑地对上窈嫔的目光，眼神中带着无言的询问。窈嫔却不再向他解释，只说：“你再长大一些就懂了。”
宋昭向来是很相信窈嫔的，既然窈嫔说长大一点他就明白了，那此时他就不会再追问，而且他也很困了。
宋昭打了一个哈欠，头一歪，昏昏沉沉地步入了梦乡。
第二日天光大亮，宋昭半梦半醒间被一阵嘈杂的挣扎喊叫声吵醒。
少年的好奇心总是很重的，他匆匆穿上衣服鞋子扒在宫门口，通过那一条窄窄的门缝向外看。
这个时节京城冷极了，树上、路上、墙头，到处都是厚厚的积雪。
宋昭就这样顶着寒风看见了一个衣着脏污的女人被宫人压制着、拖拽着，沿路清出了一条人型雪道。那人本是洁白的裙衫沾上雪水后又浸瞒了脏污的泥水，养尊处优的手此时因为挣扎拖蹭早已血肉斑驳。
那个女人似疯似魔，咒骂的声音在宫腔之中回响：“你我相识十余载，你可有一刻真正信任过我？薄情寡性、自私虚伪，这么多年算是我瞎了眼，错付了心！”
那是一阵尖锐痛苦，撕心裂肺的怒骂：“只可惜我的儿……虎毒尚且不食子，你怎么忍心……你不得好死，不得好死！我诅咒你众叛亲离，最终落得一无所有，孤独终老的结局……”
这个女人从出现到再次拖拽回宫殿中不过半盏茶的时间，宋昭居住的地方很偏，所以惊动的人很少，几乎可以说只有宋昭看见了。
这个女人从头到尾都没有露过脸，可宋昭还是认出了她，她是淑妃。
至于为什么淑妃会在这里，他也不知道为什么。
在接下来的一天里，宋昭时不时会听见些凄厉的大笑与哭泣。起初的一次两次宋昭还会被吓到，后来次数多了，宋昭居然也渐渐习惯了。
不过第二天他就再也没听见那“疯女人”的声音了，淑妃殿中却传来了“淑妃因失去六皇子伤心过度郁结于胸，在昨天半夜薨了”的消息。
半个月后良妃宫中也传来了噩耗，良妃因突发心疾无力回天，也是在半夜薨逝了。
皇上念及良妃多年辛劳，虽没有皇后称号，却准许了她以皇后规格入皇陵。
宋昭知道其中必然有端倪，但他后来已经没有心思再去了解宫中其他人的事情了。因为从这年起，窈嫔的身体一年不如一年，有一回生了场风寒陆陆续续养了快三个月才见好。
就靠着这样的身体，窈嫔苦熬了三年，在宋昭十一岁那年终于没熬过那场寒冬，随着那年的梅花一起凋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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