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一点点斜过屋檐，周珠正在灶房里做饭，灶膛里的火光明明暗暗，柴火发出几声轻响，从锅里慢悠悠飘出骨头汤的香味。
江余不见踪影，多半是在屋里读书，他最终还是没去找刘举人，而是自己在家温习。
所幸家中未养家禽，连院子边原本开垦的两行菜地都荒废许久，周珠和陆照雪还忙得过来。江余也不再整日闷头钻进房里读书，他会跟着周珠干些杂活，也照顾着卧病在床的江正。
“孟大夫，我舅舅的腿怎么样了？”
“恢复的还不错，半个月之后我带着南星再来一次。”孟大夫说着，停下手中的笔，将写好的药方递给陆照雪，“按照这方子抓药，从明天开始还是一日三次服用。”
“好，谢谢孟大夫。”陆照雪收好药方，“马上到用晚饭的时候了，您和南星留下吃顿便饭再走吧。”
“医馆还有两个病人要回去看看，”孟大夫连连摆手，“饭就不必吃了，好好照顾你舅舅，让他好好养病，少喝酒！”
“知道了。”陆照雪隔着屏风朝卧床的江正喊了一声，“听到了吗舅舅，孟大夫说要少喝酒！”
屏风里传出重重的一声咳嗽，“我……我晓得。”
孟大夫捋了一把雪白的胡须，笑了几声，“你这舅舅，着实是嗜酒如命啊！”
“南星，收拾好了吗？收拾好了咱们就该走喽！”
“这就好了！”
陆照雪忙道：“我送二位。”
从堂屋出来路过灶房，被正在和面的周珠瞧见了，连忙擦擦手出来给孟大夫和南星道谢，又嘱咐陆照雪：“多穿件衣裳再出去，还有半个时辰汤就炖好了，早些回来。”
“好。”陆照雪应着，“我穿着披风呢，冻不着自己。”
这几日一直忙着家里的事情，白天还要去酒肆开店，陆照雪一直忙忙碌碌的，总算在今天下午找到了一个独自出门的机会。
将孟大夫和南星送到银杏堂，又买了二两枸杞子装好，陆照雪才循着路往首饰铺子去。
首饰铺的掌柜姓苗，是个三十来岁的妇人，因着家中夫君好酒，她便时常去江氏酒肆打酒，因此苗掌柜对陆照雪很是熟悉。
“陆姑娘！”苗掌柜长了一双天生爱笑的眼睛，瞧见陆照雪踏进店门，立马就从柜台后头绕出来，“陆姑娘可是稀客啊！这是头一次来我们坠云居吧？我就说陆姑娘这般可人，合该早些来才是！”
陆照雪被她说的不好意思，但时间紧，她不好出来太久，便直接了当的拿出早就揣进怀中的扳指，“我今天来其实是想问问……苗掌柜可见过这个模样的扳指？”
“扳指？”苗掌柜接过陆照雪递过来的布包，在掌心摊开，凑近了仔细端详。
“这扳指做工用料都极好，在我们这小地方还真不多见……”，过了许久，苗掌柜才抬起头，把扳指还给她，“这白玉是上等的料子，早些年坠云居购进过一批这种料子的首饰，只是扳指……兴许是没有的。”
末了，她又道：“姑娘的这枚扳指与常人所戴扳指不同，多是武将射箭所用，边城倒是有不少武将，但这种私人用的物件多是定制的，姑娘若是想找，怕是要费一番功夫。”
陆照雪将扳指重新用白布裹好，一时失落，但仍是扬起笑脸对着苗掌柜道谢：“麻烦你了，苗掌柜。”
“陆姑娘真的不瞧瞧别的？”苗掌柜见她没什么兴趣的模样，眼珠子一转瞧见她头上戴的簪子，“姑娘头上这种青竹映月的簪子如今又出了新的款式，陆姑娘不如试戴一下？”
“我头上这根簪子挺好的，就先不买了，我改日再来，改日再来！”
走出坠云居的大门，陆照雪长舒一口气。
她头上这根银簪是舅母给她买的，一直戴着从来没取下来过。
陆照雪不会梳什么复杂的发型，每天将长发用簪子一挽便了事，简单又方便。
扳指的事情依旧没有着落，陆照雪看了眼天色，该回家吃饭了。
回来路过对门的万大娘家，陆照雪脚步未停，她听左右邻居闲聊，万大娘前些天带着儿子连夜回乡下老家去了，一直都没有回来。
“舅母，我送孟大夫和南星回银杏堂，顺便买了些枸杞回来。”
周珠掀开锅盖正在舀汤，闻言放下汤勺，接过包着枸杞的纸包，“正巧家里的枸杞用完了。”
她打开纸包，撒了一把枸杞进去，“照雪啊，身上银子还够用吗？”
陆照雪一愣，忙道：“够用的！”
“不够用了便说，你整日在酒肆里帮忙，按理说是该给你发月钱的。”
周珠一边说话，一边又掀开蒸笼，一股热气升腾而起，陆照雪看不清她的面容。
“我……舅舅和舅母愿意让我住下照雪已经很感激了……”
周珠打断她的话：“你这孩子说的什么话？既来了这里咱们就是一家人！说这些做什么？哪个长辈不给小辈些贴身花用的！”
她将托盘递给陆照雪，“行啦，把这碗汤和馒头端去给你舅舅。”
陆照雪被支开，到嘴边的话也咽了下去。
一个人的生活过得太久，陆照雪对旁人总是有防备心的。
但她知道舅舅一家三口对她的好。
孟大夫说江正这种情况可以多喝骨头汤补补，周珠便赶早去集市上买了好几根筒骨。
切成滚刀的萝卜在飘着细碎油花的骨头汤里翻滚，用筷子一夹就烂，撒了葱花和枸杞的汤热乎乎暖洋洋的，喝一口再冷的身子都暖和起来了。
主食是馒头，刚出锅的馒头软软的，伸出手指头一按便是一个小坑，松开之后又弹回去，单吃也能嚼出甜津津的味道来。
小菜照例是要配辣椒的，四个人中没有一个不爱吃的，周珠前些天便又做了一坛子酱油腌辣椒。
筒骨里头有骨髓，陆照雪对着这根“庞然大物”不知道该怎么下嘴，周珠笑她，又给她拿了一只长柄勺，叫她舀着吃。
“照雪从前没吃过这个？”
“不……不曾。”
“可怜的孩子……”，周珠又给她添了一勺汤。
陆照雪撒了谎，原主有没有吃过她想不起来，但她自己，的的确确是吃过的，只是在很小的时候。
有次有远方来的好心人给他们福利院捐赠了很多东西，当天被院长留下吃饭，厨房的阿姨炖了骨头汤。
陆照雪费力的举着一根很大的骨头吸着骨髓，吃的满脸都是。
离开福利院之后，她便一边上大学一边辗转在各个地方打工凑学费和生活费，有的地方管盒饭还好，有的地方不管，她便图着方便快捷也买盒饭或者馒头包子吃。
后来工作渐渐稳定，她明明每天都泡在蛋糕和黄油的香气中，却成了按部就班只会上下班的芸芸众生之一。
她曾经代表酒店去参加一个甜品比赛，没拿到太好的名次，她记得一名评委说她的作品徒有其形，让她以后要热爱这一行，要用心。
徒有其形？陆照雪在心底戏谑一笑，她只是在工作而已啊……
而那根可以吸出骨髓的筒骨，早已经沉入她再也不能回去的时光了……
“我昨天清点了一下酒肆里的存货，还能再卖上大半年的。”陆照雪说，“舅舅说那几个客商的单子推迟两月也无妨，既然他们迟迟未到，许是真的还过不来。舅舅昨日写了书信，我已经送去驿站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收到回信。”
“那城里的单子呢？”周珠追问。
“城里的单子明日苏平来城里的时候一道拉来。”陆照雪喝完最后一口汤，“今早他托车夫捎来的口信。”
周珠欲言又止，还是忍不住道：“徐姨的情况可还好？”
段川流带走丁庄头和杜员外的第二天，庄谷就被带走了，徐姨这几天神志不清，整日坐在屋里叫着儿子和儿媳的名字，庄子上一个小姑娘在照顾她。
这些消息都是段川流差人告诉她的，他还说有空便去酒肆喝酒。
“算不上太好。”陆照雪实话实说。
“真是……”周珠试探着说：“也不知道衙门那头怎么办……”
陆照雪摇摇头，“舅母，衙门那边不是咱们说了算的。”
周珠也明白其中的利害，立马噤声。
“娘，明日我同表姐去酒肆吧。”
江余吃饭一向默不作声，周珠这几天家里和酒肆两头跑，其中辛苦他都看在眼里。
“你……”周珠犹豫着，她放不下儿子，却年纪大了照顾着两头也实在累。
“舅母，就让江余跟着我去吧，有我在呢。”陆照雪插嘴。
“那行，照雪啊，你好好看着他。”
“知道了。”
便是周珠这般养儿子才将江余养出了这么一个唯唯诺诺的性子。
吃完饭收拾完，陆照雪敲响了江余的房门。
她本不想打扰江余，也知道在大晏这种情况下应该避嫌，便远远的站在门口几步之外，等江余来开门。
“表姐？什么事？”江余打开门，惊讶道。
“你这儿有什么话本吗？没人的时候我坐在店里实在是无趣得很……”陆照雪瞟了一眼，看他桌上堆满了书和纸，一篇文章刚写过一半。
江余闻言，涨红了脸，磕磕巴巴道：“我……我怎会有那种书！表姐莫要取笑我了！”
“取笑？我没有……”陆照雪恍然大悟：“哦……我记起来了……”
市面上的话本，他们这些书生是不能看的，看也要偷偷看，不能叫家里人和先生发现。
陆照雪看江余的脸上一阵红一阵青，发觉这孩子是真没看过啊……
也不知道这大晏的话本上都写什么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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