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忍耐失败,还是哭了。
记忆中除了奶奶去世那次,我从来没有这样哭过。
主要是。真的。好痛。
尽管疼痛缓解之后,肩膀处僵硬的感觉终于消散,我的身体久违地轻松起来,他的确会按摩。可在他面前哭出来,非常尴尬。
我坐起身,安静地流眼泪,擦眼泪。擦眼泪好累好麻烦,按过的地方仍然隐隐作痛,抬起手就能感觉到。
眼眶热热的,越想越委屈。而且我意识到自己好像才是占了便宜还无理取闹的一方,连发脾气也没资格,更难受了。
唯一站在我这边的,可能只有罪魁祸首缘下力本人。
此时他正满脸愧疚,膝盖下方垫了一双拖鞋,端端正正跪在我腿边不敢抬头,偶尔悄悄看我一眼。
按摩到一半,因为我身体抖得太厉害,说话也一直没有回应,这家伙才想起来确认我的状态。
那时候我哭了半天,又要面子地不愿意被他听到哭声,只知道咬牙忍耐,一定很狼狈。小缘总算明白我喊疼不是娇气和干嚎,是真的疼。他吓得立刻认错,几乎要当场给我土下座。
谁稀罕啊……
混蛋。
2.
看到他就生气。
凭什么长得这么普通。
我擦擦鼻子,想把纸扔进垃圾桶。但因为视线模糊,扔歪了。小缘看看我,又看看纸,小心翼翼地帮我把纸扔了进去。
他在观察我的神色,不敢随意出声。毕竟刚开始他想道歉,结果被我连说了好几句“闭嘴”。这人很讨厌。
想到了个不太过分的报复办法。
我继续擦眼泪,擦完眼泪的纸故意往他身上丢。他不反抗的。每次都先挨一下,才敢把纸扔进垃圾桶。我照着他脑门扔了好几个纸团。
哭完了。
我最后抹了把眼睛,压抑着哽咽,下达命令:“做饭。”
“……想吃什么?”他眼巴巴问。
“随便。”我给了他最恐怖的回答。
“至少、指定一样……”他试图降低难度。
“不好吃就杀了你。”我不为所动。
3.
在“死亡威胁”下,小缘自掏腰包进行补贴,给我做了丰盛的晚餐。不仅有我喜欢的酸甜口味寿喜锅,还做了几样小吃。就算再怎么挑剔我也说不出不满意的话。
桌上这么多东西,我们两个肯定吃不完。看来妈妈晚上的宵夜有着落了。
我默不作声地嚼着香菇,神态恢复平常。至少按摩之后,今晚可以睡个好觉——其实我总体还是感谢小缘的,碍于自己哭得太丢人,没作声。
毕竟小缘来我这里,又是帮忙买书搬书,又是给我按摩,把我弄哭之后还要为我做饭洗碗,可以说是尽心尽力。我却十分难伺候。
不耐痛这件事绝非我本意。
……会讨厌我吗。
心情微妙。
但也无所谓。
讨厌就讨厌,我又不在乎他。
就是,有点可惜。
……
安静吃完饭,到了洗碗环节。他自觉把剩下的菜封好放进冰箱,再把需要清洗的餐具端到厨房水槽,准备开始收拾。
我擅自加入进来。
他注意到我,身体一僵,紧张地说:“啊、我自己洗吧……”
“不行,”我语气冷淡,和平时一样开始胡说八道,“怕你偷吃我家碗筷。”
“……?”他迷茫。
“顺便监工。”
4.
反应了几分钟小缘才意识到,我好像不再计较刚刚的事情了。
但他不确定。
也不藏着掖着,偏要直接说出来。
“那个……抱歉,”他边洗碗边低声说,“一直不听你的意见,很自以为是……对不起。我一定会好好认错的。”
“不许再说了,”我不耐烦,“刚才什么都没发生。”
“噢……”
他仍然在时不时看我。
憋了半天,小缘又问。
“还疼吗?”
这家伙好难缠,不问清楚就一点不想善罢甘休。为什么现在没有按照平时一样见好就收?明显故意在跟我作对。
我撇撇嘴不看他。
“……不疼了。”回答得有点别扭。
“没有受伤吧?”
“你敢让我受伤吗?”
“不敢不敢……”他慌忙否认。
我一直重复擦一个盘子,脑袋在想事情。纠结了好久,其他餐具都快被小缘洗完,我总算开口:
“……下次,按我说的力道来。”
“轻一点。”
忽略掉过程,我不讨厌按摩后的感觉。只要他别像刚才一样一直用力。
也不知道轻了会不会有效果……
5.
跟小缘的关系尴尬了几天,又逐渐恢复平常。
很奇怪的现象。他其实算擅长排球,擅长做饭,也擅长家务和一些简单的修理工作。但在这些方面,小缘会自然友好地帮人托底,从不露出帮人按摩时那种强硬又自信的态度。
虽然这份自信让他在我这里吃了苦头。
后来观察了一下他给家里人按摩的场景,我惊悚地注意到,他居然是用手肘帮缘下先生按肩膀。而且好像全身都在用力往下压。
缘下先生不仅不觉得疼,反而像是一边感叹一边享受一样——哪怕表情稍显狰狞。
……好可怕。
缘下力的力,是超大力的力。
平时完全看不出小缘有那么大力气,他还说过自己在比赛中的扣球总是被接起来,力量远远不够。所以我意识到,他按摩时用的力气,有很大一部分是因为技巧得当。
这家伙绝对是个隐藏的危险人物。看起来和和气气,实际上应该能轻易把我的手腕捏得错位。
他“好欺负”这一层,仅限于表面吗?
我想了很久也没想通,准备先按自己常用的方式进行情报打探——没想到我居然会在足够了解缘下家之后,又单独打探起小缘。
稍微挑起话题,缘下太太就将小缘与按摩的故事全部告诉我了。
6.
最开始的源头是小缘的爷爷。
因为经营果园,体力劳动多,小缘爷爷偶尔会去按摩。他认识一家在县内开了两年的按摩店,恰好有天缘下先生也想按摩,就一起去。
还带着刚从学校接回来的,上小学四年级的小缘。
负责按摩的店主师傅见旁边有个小孩子,笑呵呵地跟小缘说话,开玩笑一样给他讲穴位,讲按摩方法,顺便拿当时不怎么去按摩,疼得龇牙咧嘴的缘下先生做了现场示范。
小缘听得认真,记得清晰,也对此十分感兴趣,每次爸爸或者爷爷去按摩店他都要跟着一起。
后来,这位曾经学过传统中医的中国人店主感叹,一个十岁的小孩子,居然就这么边玩边学地记住了手法。以他这个心态跟能力,说不定很适合学医。
再往后几年,店主回国,原本的店被餐馆取代走。
缘下爷爷和爸爸都很遗憾,按摩技术好的师傅相当难找到。还好自家的小缘已经基本掌握了从店主那里学来的按摩技术,欠缺的只是经验跟力气。
所以他继续学习,经常帮助爷爷和爸爸按摩,还会自己查资料,顺带学了一点简单的包扎办法和应急伤口处理办法。直到现在,他仍在慢慢进步。
之前缘下夫人有问过他将来想做什么,小缘想了想,问了句。
——在日本可以学中医吗?
……大概很难。
我短暂恍惚。
他明明告诉我只是“顺便跟那里的师傅学了两下”——小缘口中的“两下”,居然有这么夸张吗?!
骗子。
我莫名其妙地有点生气,但又大概理解了。
原来小缘在这方面有足够的天赋,他也的确不讨厌,才会愿意学习。在自己得心应手的领域,即使是欠缺魄力与锐气的小缘,也会露出自信的、稍微有点专横的一面。
一切都隐藏在他老好人的外表之下。
7.
不过平常依旧很好欺负。
他正捂着脑袋,沉默不语。
我心虚地望向一边。
踢球的时候没收住,一下子踢到他脑门处,受击的地点红了一片。幸亏我力气不大,不至于给他造成严重伤害。
拓也在旁边笑得肚子疼,半天都没停,还试图拱火:“千树、这是你最、最准的一次,哈哈哈……”
说话都说不利索,也要坚持嘲笑我们两个。
他向来记吃不记打。
我跟小缘默契对视一眼,一起走上前,一左一右地把拓也挟持起来开始“处刑”。处刑方式是给他挠痒痒,让他笑得更厉害。直到拓也一口一个哥哥姐姐,我们才勉强放开他。
“……明明是千树误伤了力,为什么要惩罚我啊!”
拓也大声抗议。他离我们好远,努力抱住身体保护自己。
“是啊,为什么呢?”小缘笑得温和。
“也不听一下刚才是谁笑那么大声。”我不留情面。
“小气鬼!笑一下都不让、你们都是小气鬼!”拓也吐吐舌头。
今天踢球是在一片宽广的草坪场地踢,说是附近国中生球队练习的地方,只有在他们不训练的时候才能使用,有球门和场地线。这里比小缘最开始带我去的空地远一些。
最近缘下兄弟一直都在练踢球,好久没打过排球了。听说是拓也的球队马上要有比赛,他想抓紧时间训练。
训练结束,我们三个一起走在回家路上。天色渐晚,路灯已经亮起来,小缘在我身边,拓也走在前面,三人的影子交叠又分开。
“啊、对了!”拓也忽然回头,眼睛亮亮地看着我,“千树,我是下个周末的比赛,你能不能来看啊,想让千树也给我加油!”
“什么时候?周末下午我要上私塾。”
“上午十点开始!”他满脸期待。
“嗯……距离不远的话,应该可以。”
这个回答让拓也欢呼一声,边跑边跳。即便训练时已经跑了好半天,也释放不完他多余的精力。
“我爸爸妈妈也会去,”小缘笑着,“看完比赛让爸爸开车送你到私塾吧。”
“也行。”我没有推辞。
“你之前看过球赛吗?”
“没看过,没兴趣。”
“那就只看拓也好了。”他说得轻松。
“嗯。”
我是去看拓也比赛,不懂他莫名其妙高兴什么——等等,我居然能从他万年不变的好人脸里看出来高兴?
诡异。
我故意离小缘远了一点,更靠近墙壁。
不知为什么,他像是习惯了之前的感觉,走着走着,我们又恢复了原来的距离。
“别挤我。”我怼了他一下。
“啊,好的。”
他听话地往另一边挪了挪。
我们继续走着。
过了一会儿,听见他犹豫地开口。
“……其实十月份,我的队伍也有比赛,”他往我这边瞥,“你要来看吗?”
“有时间,有心情的话,”我随意回答,“现在说不准。”
“噢。”他应了一声,听不出情绪。
快到家了。
我往前看了看,是已经走过很多遍的街道。看来这里也逐渐成为了我熟悉的地方。旁边的门牌也有印象,下野、江口、佐藤……接下来应该是白山。
无聊的思考。
手插在口袋中摩挲指尖。
“千树。”
“嗯?”
“我的比赛,去不去都没关系,就随便问一下。”
小缘稍低下头,黑色的头发被路灯晕染上一层浅黄。
“反正,我只是个替补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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