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玻璃桌面，如同冻结的湖面，承载着祝砚秋额头的重量和无声奔流的泪水。台灯惨白的光线，如同无情的探照灯，将她蜷缩在办公桌前的、剧烈颤抖的身影，投射在身后空旷的地面上，形成一个巨大而扭曲的、无声哭泣的剪影。
时间失去了意义。只有身体无法抑制的震颤，和那滚烫的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流，冲刷着桌面，也冲刷着她紧攥着图纸的、污迹斑斑的手背。泪水混合着干涸的咖啡渍和凝固的血迹，在皮肤上蜿蜒出复杂而狼狈的痕迹。
“砚要磨，心要静。”
外婆温软的低语，仿佛穿透了时空的壁垒，清晰地回响在她混乱不堪的脑海中。那方老宅书案上沉甸甸的端砚，那松烟墨清冽的香气，外婆布满岁月痕迹却温暖的手掌轻轻抚过她头顶的触感……这些被她刻意遗忘、深埋于冰冷“静界”之下的温暖记忆，此刻被闻时那几行清秀的铅笔字，如同钥匙般残忍而精准地打开，汹涌地淹没了她。
巨大的悲伤，混杂着对逝去至亲的深切思念、对自己迷失道路的强烈厌弃、对闻时那洞悉一切的恐惧、以及被彻底剥开伪装的羞耻感，如同无数只冰冷的手，撕扯着她的灵魂。她像一个溺水的人，在记忆与现实交织的漩涡中沉浮，无力挣扎，只能任凭这灭顶的情绪将她吞噬。
不知过了多久，泪水终于流干。剧烈的颤抖渐渐平息，只剩下身体深处无法驱散的冰冷和一种近乎虚脱的疲惫。她依旧保持着那个额头抵着桌面的姿势，一动不动。仿佛耗尽了一切力气，只剩下一个空荡荡的躯壳。
办公室死寂一片。窗外的霓虹光影依旧虚幻地流淌，空调的低鸣成了唯一的背景音。
祝砚秋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头。额前的碎发被泪水粘在皮肤上，眼睑红肿，眼底布满了骇人的血丝，如同蛛网。脸上的妆容早已被泪水冲刷得一塌糊涂，露出底下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皮肤。那只紧攥着图纸的手，因为过度用力而指节僵硬发白，图纸的边缘深深嵌入了掌心尚未完全愈合的旧伤，带来一阵迟来的、清晰的刺痛。
她茫然地看着前方。目光没有焦距，空洞得如同两口枯井。巨大的冲击过后，留下的是一片荒芜的废墟。所有的算计，所有的怨恨，所有的冰冷盔甲，都在外婆那句穿越时空的低语和闻时那行铅笔字的冲击下，土崩瓦解，灰飞烟灭。她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自己在哪里，更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视线无意识地落在桌面上。那几张承载着“旧照痕”的图纸，被她攥得皱巴巴，浸染了泪水和污迹。图纸右下角，那几行细小的铅笔字迹，在泪水的洇染下有些模糊，却依旧清晰可辨，如同烙印般灼烫着她的视线。
她猛地移开目光，仿佛那字迹带着剧毒。视线慌乱地扫过桌面，最终落在了桌角那方沉默的砚台镇纸上。沉郁的墨色，冰凉的触感，外婆的遗物……它曾经是她“静界”的象征，此刻却像一个无言的证人，见证着她所有的狼狈、失控和迷失。
一股强烈的、想要逃离的冲动猛地攫住了她！她不能再待在这里！不能再面对这方砚台，不能再面对这张桌子，不能再面对这个充满了耻辱和混乱的空间！更不能再……面对闻时可能投来的、那平静到令人窒息的目光！
祝砚秋几乎是跌跌撞撞地站起来！动作仓促而狼狈，带得椅子向后滑开，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她甚至顾不上去捡掉在地上的西装外套（上面还沾着下午的咖啡污渍），只是胡乱地抓起桌上的手机和车钥匙，像一个被无形恐惧追赶的逃兵，踉跄着冲出了空无一人的办公室！
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在寂静的走廊里凌乱地回响，失去了往日的稳定与力量感，只剩下仓惶与急促。
深夜的城市，褪去了白日的喧嚣，只剩下路灯昏黄的光晕和偶尔疾驰而过的车影。祝砚秋没有开车回家。那个冰冷空旷的顶层公寓，此刻只会让她感到更加窒息。
黑色的轿车漫无目的地在空旷的街道上游荡。车窗紧闭，隔绝了外界的冷空气，却隔绝不了她内心翻腾的冰冷与混乱。她紧握着方向盘，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目光空洞地盯着前方被车灯切割开的黑暗，大脑却是一片空白。
外婆慈祥的面容、闻时沉静的眼神、张维扬在咖啡馆替她拢围巾的手势、自己捏碎骨瓷杯时的狼狈、图纸上那行铅笔字迹……无数画面碎片在她脑中疯狂旋转、碰撞，发出无声的尖啸，几乎要将她逼疯！
她需要一个出口。一个能让她暂时逃离这无尽漩涡的喘息之地。
鬼使神差地，她的脚仿佛有了自己的意志，轻轻转动方向盘。车子驶离了主干道，拐进一条相对安静、两旁种满高大梧桐树的街道。昏黄的路灯光线透过梧桐叶的缝隙洒落下来，在地面上投下斑驳陆离的光影。
车子最终在一个不起眼的街角缓缓停下。斜对面，一家小小的咖啡馆还亮着温暖的灯光。木质招牌上，“隅角”两个字在夜色中散发着柔和的光晕。玻璃窗上凝结着薄薄的水汽，隐约可见里面零星坐着几个深夜未归的客人。
这里，是她常来的地方。也是……她撞见张维扬和闻时在一起的地方。
祝砚秋坐在黑暗的车厢里，目光穿过挡风玻璃，死死地盯着那扇熟悉的、曾带给她毁灭性打击的落地窗。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着，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痛楚。
她看到了那个靠窗的位置——她曾经的“专属”角落。此刻空着。
而就在那个位置的斜对面，稍靠里一些的地方，一个熟悉的身影正独自坐在那里。
是闻时。
她穿着一件宽松的米白色毛衣，长发柔顺地披散在肩头，微微低着头，面前摊开着一个厚厚的素描本。昏黄的台灯光线笼罩着她，在她沉静的侧脸上投下柔和的阴影。她一手握着铅笔，在纸上快速地勾勒着什么，另一只手随意地搭在桌沿，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咖啡杯的杯壁。她的神情专注而放松，带着一种病后初愈的、易碎的沉静感，仿佛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与咖啡馆里轻柔的背景音乐融为一体。
祝砚秋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
她怎么会在这里？这么晚了？她病好了吗？为什么一个人？
无数个问题瞬间涌上心头，却被更大的、难以言喻的情绪所淹没。下午会议室里她狼狈碎裂的模样，图纸上那行穿透灵魂的铅笔字，此刻在温暖灯光下独自画画的沉静身影……这些画面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巨大的、让祝砚秋几乎无法承受的冲击力。
她想逃。立刻踩下油门，逃离这个让她感到无比脆弱和混乱的现场。
但她的脚却像被钉在了刹车上，无法动弹。
她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贪婪地、却又带着无法言喻的痛苦，胶着在闻时的身上。看着她低垂的、专注的眉眼，看着她握着铅笔的、纤细而稳定的手指，看着她微微抿起的、带着一丝沉思弧度的唇角……
一种前所未有的、复杂的冲动，如同破土而出的藤蔓，疯狂地缠绕着她的心脏！她想靠近！想走到那扇温暖的玻璃窗后面，走到那个沉静的身影旁边！不是为了质问，不是为了报复，不是为了任何算计！只是……只是想靠近一点。想看清楚她笔下勾勒的是什么。想……感受一下那份让她灵魂震颤的沉静气息。
这个念头如此强烈，如此陌生，带着一种近乎飞蛾扑火般的绝望。
祝砚秋的手，不受控制地伸向了车门把手。冰冷的金属触感让她微微一颤。她深吸一口气，那气息冰冷而颤抖。指尖用力，按下了开锁键。
“咔哒。” 轻微的解锁声在寂静的车厢内响起，如同惊雷。
她推开车门。冬夜凛冽的寒气瞬间涌入，将她单薄的西装外套吹得紧贴在身上，带来一阵刺骨的冰冷。她下意识地裹紧了外套，却无法驱散心底那股因冲动而涌起的灼热。
她关上车门，站在梧桐树下的阴影里。目光穿过街道，穿过那扇凝结着水汽的玻璃窗，牢牢锁定在闻时身上。
一步，两步……
她像一个初次踏入禁地的探险者，又像一个即将走向审判台的囚徒，脚步迟疑而沉重地踏上了人行道。高跟鞋踩在冰冷的地砖上，发出清晰而孤独的回响，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突兀。
她穿过马路。距离那扇温暖的玻璃窗越来越近。窗内闻时沉静的侧脸越来越清晰。她甚至能看到她微微蹙起的眉头，似乎在思考着画稿上的某个细节。
祝砚秋的心跳如同擂鼓，在胸腔里疯狂地撞击着。喉咙发紧，手心因为紧张而渗出了冷汗。她该说什么？做什么？如何解释自己深夜出现在这里，出现在她面前？
所有的问题都没有答案。只有那股想要靠近的冲动，如同失控的引擎，推动着她僵硬的身体继续向前。
终于，她站在了咖啡馆那扇厚重的玻璃门外。温暖的灯光透过玻璃，映照出她苍白而狼狈的脸。她的手指，因为紧张和寒冷而微微颤抖着，缓缓抬起，伸向了冰凉的黄铜门把手。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冰冷的金属时——
咖啡馆内，闻时似乎画完了一个段落。她放下铅笔，轻轻舒了一口气，端起手边的咖啡杯，凑到唇边抿了一口。然后，她的目光，仿佛被窗外的什么吸引，极其自然地、带着一丝思索后的放松，随意地转向了玻璃门的方向。
她的视线，隔着凝结着薄薄水汽的玻璃，毫无预兆地、精准地落在了门外那个僵立的身影上！
祝砚秋！
闻时的动作瞬间凝固了。端着咖啡杯的手停在半空，眼神中掠过一丝清晰的错愕。那沉静如深潭的眼底，清晰地映出了门外女人苍白、憔悴、带着未干泪痕和巨大慌乱的脸庞。她的目光，从祝砚秋红肿的眼眶，移到她凌乱的发丝，再移到她伸向门把手、却僵在半空、微微颤抖的手……
四目相对。
隔着冰冷的玻璃门，隔着朦胧的水汽，隔着咖啡馆内温暖的光线与门外冬夜的寒冷。
祝砚秋的心脏在那一刻，仿佛被一只冰手狠狠攥住，停止了跳动！所有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褪得干干净净！巨大的恐慌如同海啸般瞬间将她淹没！
她看到了闻时眼中的错愕！那错愕像一面冰冷的镜子，瞬间映照出她此刻的狼狈、脆弱、失控和……这深夜尾随般的、近乎变态的举动！
她在做什么？！她疯了吗？！
一股灭顶的羞耻感和自我厌弃，如同高压电流般瞬间贯穿了祝砚秋的全身！伸向门把手的手，如同被滚烫的烙铁灼伤，猛地缩了回来！她甚至能感觉到指尖残留的、金属把手的冰冷触感，此刻却像耻辱的烙印！
不！不能进去！不能让她看到这样的自己！不能！
这个念头带着一种毁灭性的力量，瞬间击溃了她所有的冲动和勇气！
她像一只受惊的兔子，猛地转过身！动作仓惶而狼狈，几乎撞到身后的梧桐树干！她甚至不敢再看玻璃窗内一眼，不敢想象闻时此刻的表情是错愕还是……鄙夷？
她跌跌撞撞地冲下人行道，几乎是扑向自己停在路边的车子！手指颤抖得几乎握不住钥匙，试了好几次才成功解锁！拉开车门，跌坐进去，狠狠关上车门！
引擎发出一声暴躁的轰鸣！黑色的轿车如同离弦之箭，带着一种逃离地狱般的决绝，猛地窜了出去！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尖叫，瞬间消失在街道尽头的黑暗之中！
咖啡馆内。
闻时依旧端着那杯咖啡，保持着看向玻璃门方向的姿势。眼中的错愕尚未完全褪去，被一层更深的、难以解读的复杂情绪所取代。
她看着窗外那个仓惶逃离的、如同惊弓之鸟般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素描本上刚刚完成的画稿——画面上，是一个窗边阳光下的空座位，线条简洁，光影温暖，带着一种无声的期待。
然后，她的目光，缓缓移向玻璃门把手的位置。那里，似乎还残留着门外女人指尖即将触碰时留下的、无形的痕迹。
她放下咖啡杯，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素描本光滑的纸页边缘。眼神沉静，如同深秋的湖水，表面波澜不惊，内里却似乎有暗流悄然涌动。
那扇门，终究没有被推开。
那只伸向温暖与沉静的手，终究……未送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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