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了。”金岁庭仍坐在边几旁，合了手里厚厚的起居录，脸上果然不见半点笑意。
金永麟垂首问了好，便抬起头来直视叔父的双眼，葵七立在一边，神色平静。
细论起来，这叔侄二人其实长相颇为肖似。如出一辙的眉眼与山根，身形也相差无几，对面不苟言笑时犹如双生子一般，靖国公府上因此隐隐有些针对金永麟生母的流言。
迥然相异的是二人言谈举止间的气度：金岁庭已至而立，自国子监入仕为文官，经年高位，这几月巡抚在外多有奔波，略略洗去了朝堂之上言官惯有的讥诮风气，眼中仍余不怒自威的审视。
金永麟少他八岁，自幼习骑射武艺，入禁军后军中行事粗犷，操练得血气更重，叫他安静坐着与言官打机锋，大约比登天还难。
金永麟也不坐，只在金岁庭面前杵着，听金岁庭叫他细说一遍带人援救太子妃时的前因后果，便开口道：“那一日有个弟兄的妹子出嫁，晚间轮了班在城西隆回大街吃酒，从窗户望见戏楼靠内街的墙根已被涨水的沟渠泡糟了，便出去要找戏楼的人说一声。半路起了大风，听见有人叫嚷楼塌了，就知道是那儿，立刻去街口找当值的禁军调人手，前面疏散接人，后面抬了梁木将塌了半边的戏楼半拆半撑起来。所幸太子妃并几位夫人小姐在前头的包厢看戏，只受了惊吓，连皮肉伤也没有的。过后宫里来人分了一半禁军将人护送走，我领着余下的人疏散四周，救了内街十几个压在里头的街坊伙计。”
金岁庭问：“一开始调了多少人？宫里来人时又是多少？”
“一开始调了隆回大街轮值的五六十人，因那一片楼都连着，怕连片垮，一边救一边让再多叫人过来，到宫里来人时已救得差不多了，但到处是禁军，步军皇城司也来了一位指挥使，已分不清多少是我调令的了。”
金岁庭又问：“宫里来的是谁？前面因吃酒看见戏楼墙根所以及时行动的缘故你还与谁说了？”
“打头的是东宫长史与一个不认得的大太监，和这两人都说了。”
“救人出来时与太子妃或别的贵女可有打了照面？”
“并未冒犯，发觉里头有贵人以后便吩咐禁军小心了。”
……
金岁庭又细细问了几句别的当时状况，再问金永麟近几月可有与人结怨，金永麟冷笑道：“只有那个迟来了的步军指挥使，叫仇晖的，因巡防不及时已被革了职，反倒怨我逾矩抢功致使他丢官。他也不想想我这里楼都刨穿了他才来人，不抢着救等他来，怕是已塌了半条街。”
“仇晖……”金岁庭沉吟。
葵七接道：“成亲王府上三房庶长子母族的一个侄子，捐官进禁军的，身手尚可。”
金岁庭便不提了，又叫金永麟描述那随着东宫长史来的太监形貌，金永麟皱眉思索：“天暗着没看太清，依稀记得圆脸圆眼，年纪不大，却指挥得动长史。”
金岁庭看向葵七，葵七迟疑道：“因我没见过真人，只从传言里想，倒像是今上身边盈公公的几个小子之一，据说全按着圆脸圆眼的福气相挑的人。”
“说得通。”金岁庭道，“那几个都是贴身跟着皇上的，消息传到宫里时皇上应当身在东宫，才听了这事，亲自赏了你。”
“说到封赏，”金永麟挑眉道，“据婶婶算了说，比例行的圣旨封赏要厚上三分，应当是东宫加了一份谢礼，我爹一边骂我一边还想全占，被婶婶赶出去了，只给他一成，剩下的婶婶与我商议了，全放在府里公中，也不记到我名下，让我爹只能干看着又不准他支取，气得他成日牙酸。”
金岁庭垂着眸子只喝茶：“你与她关系倒好。”
金永麟下意识便看葵七一眼，葵七不明所以，只见金永麟立刻道：“婶婶待我如长姐母亲一般，自然是好的。还托我与叔叔说，老公爷先前清醒了几日，时时念叨着二房尚且没有子嗣，问您如何打算，若是娶偏房，她也可帮着挑一挑京中的好人家。”
金岁庭冷笑：“她的疯话不必和我说。老爷子几时能清醒到想起后辈的事了？不过由着她编排，左右我不见她，老爷子又躺着，说什么也没对证。”
“那娶偏房……”金永麟还要再说，金岁庭已愠怒了：“明初，你前程已蒙了薄翳，不为你自己筹谋打算，何时有闲心操心起我的偏房来了？”
金永麟略偏过头去，余光扫向葵七，见葵七脸上仍是平静无波，便觉得没趣，也将话咽了。
葵七触到他眼神，疑惑片刻后替他转移话题道：“麟哥儿先前说的贺礼一事……”
他不知金永麟先前在耳房提的正事是什么，只猜测贺礼应当是出了什么问题，
果然金永麟接道：“是还要给叔叔说这件事。家里前月已按着您拟的单子备了给林太师的六十大寿贺礼，其中有一样河西出的奇玉摆件，迟迟没有交付，说是地动掩了出玉的矿山山口，已没有新件出产了。便加银子买了存货，半路上说如今实在奇货可居，又被要钱不要命的给劫了。只得再换一件，这回请了镖局跟着，我再亲自跑一趟到关口来接，才算是把东西拿到手赶上了寿宴。”
金岁庭与葵七闻言，均微微色变。
金岁庭此次出任两江巡抚，提前了半月回京述职，正是为了面君密奏河西隐有匪乱一事。因着河西离京城太近，不敢轻举妄动，只如今从奇玉一事来看，匪徒竟已露了形迹，连京中公府的货也敢抢。
片刻后三人出了院子预备一道启程进京，金永麟先行，金岁庭与葵七在后头，葵七低声道：“河西也并无能将山掩了的地动，多半是整座山被占了去。”
金岁庭只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思索着将进宫面圣即刻提前到今晚，匪乱一日未在朝中公开，他就还有机会请命平乱。
*
酉时三刻，靖国公府的车马进了京城，金永麟翻身下马，令小厮牵着马走，自己一径去了葵七的车厢里。
葵七正在车厢中小憩，他昨夜在车中睡过，此刻横榻上还堆着盖过的绒毯，一角松松垮垮搭在膝头。
车帘一掀葵七便睁眼醒了，望着已跨步坐到对面的金永麟：“什么事？”
“没什么事，大道上不能骑马，也不想和长辈待在一个车厢里。”金永麟坐得随意，见对面葵七更随意地侧卧着，青丝散乱，脸颊枕在手臂上压出印子，仍随着马车起伏昏昏欲睡。
冬日车帘拉得严实，车厢里昏暗得无端暧昧，金永麟闲话一般地放低了声音道：“我问过段伯了，你早上被侯爷罚了不许穿鞋？”
“我自己不穿的。”葵七只简短答道。
金永麟知道他此刻看不清自己神情，因而眉眼毫不掩饰地下压，流露出明显的阴郁。
片刻后他冷不丁问：“你想进禁军吗？军中副统领便能自己配手下的副官了，我去跟侯爷讨了你来做我的副官。”
“你想气死他。”
“他待你也并不如何好。”
“如何算好？”葵七反问，“如何又算不好？冷风里在外头拉着车或牵着马，没有这单独的车厢和毯子，便算不好吗？”
见金永麟不回答，他喃喃自语似地低声道：“再有两年便及冠，按府里规矩，除了奴籍的便外放到庄子上。”
“你以为你还能外放？”金永麟道，“侯爷不可能放你走。”
“那你提什么做副官。”
金永麟被他噎得没话说，半晌胡搅蛮缠道：“你外放去庄子上也成不了家，庄子上的姑娘家找男人都找高壮能做活的，你脸比姑娘还漂亮，高壮半点不沾，怎么找得着媳妇？”
葵七嗤笑一声，坐直了嘲道：“麟哥儿在庄子上是顶受姑娘欢迎的。”
外头有人叩车门，听声音是里三儿，葵七提声应了，过了一会儿里三儿探了半边脑袋进来说：“七哥哥，侯爷叫你过去呢。”
“就来。”葵七道，伸手掀了半边车窗帘，借着光抓起发簪打理散乱的头发，金永麟见他侧着脸咬住簪子，鼻尖镀了毛茸茸的一圈细细光晕，睫毛纤长，当真是容光照人，比他见过的一众京中贵女都要秀美标致。
车厢不宽，起身路过他身边时葵七的袖角在金永麟肩上扫了下，葵七并未注意，合上车帘便走了。
金永麟独自留在满是葵七身上气息的车厢之中，被他衣角扫过的半边肩膀微微酥着，吐息绵长。良久，他慢慢起身走到葵七坐过的那一侧榻前，半跪下去，将脸埋在了葵七盖过的毯子里。
*
酉时六刻车马到了靖国公府大门口，金岁庭已提前通报了进宫面圣，换车往皇宫去了，葵七从先前金岁庭的车厢上下来，见金永麟也下了车等他，两人一前一后进门，前院里靖国公府二房安平侯夫人骆氏正领着一众管家下人迎接。
葵七一眼看见骆氏身后站了一个与他年纪相仿的十七八岁美貌少年，作书童打扮，行过礼便抬起眼来看向他，目光毫不躲闪地与他相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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