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溯看着他,无言半晌,叹了口气,到底没再坚持。
洛宴眼见着把人气哑了,颇有些无所事事,长指将车帘挑开一角,迎了一脸的寒气。
街道上人影零星,是深冬特有的萧索。
他迎风笑着眯了下眸子,放下车帘,揉着手腕说:“大概要下雪了。”
……
是夜,风雪不休。
霜色之下,锦衣卫从滁州行公务归来,押送罪官陆毅与贪墨物证,披雪而行,日夜兼程。
翌日清晨,长安城门下,罪官抵城,押入锦衣卫昭狱候审。
同时,物证送抵刑部,经由核实,刑部尚书严檩初步拟定了陆毅贪墨的判决意见——本人弃市,直系流放,女子充妓。
消息是眨眼传遍文武百官之间的。
谢府门前早就水泄不通,风雪里,各家派来的小厮拜帖送了一轮,最终等来了谢大人称病的混蛋话,一时间去也不是,留也不是。
喧闹被阻隔在府邸之外,朱门之内依旧是格格不入的风平浪静。
居室里,地龙烧得正旺,寒风却料峭穿堂而过。
榧木棋盘上黑白棋子错落,又一枚羊脂白玉的棋子落于棋局。
顾晟抬眼,面无表情地看着对面的人,把手里的墨玉棋子一扔。
不下了。
谢颢挑眉看他。
顾晟抹了把脸:“这样,谢大人,咱们谈正事。”
谢颢饮了口茶笑道:“你也可以一边下一边说正事。”
顾晟:“……到底谁给你的错觉,跟你下棋能说得出话?”
谢颢不置可否,只挑着黑白棋子将残局收了。
很快他听到顾晟幽怨地问:“那帮老头子真的快撅过去了。你可知道如今三司会审一旦落败,陆家就保不住了。”
谢颢抬眼看他:“我有数。但你今日真的只是同我谈这事?”
顾晟叹了口气。
当然不是。
他这次来一方面是头顶老爷子圣旨,问问谢颢究竟什么打算,他们也好做准备。
顾氏一族百年书香门第,如今的老家主还曾是先帝之师,世代墨香。本着树大招风的道理,到顾晟这一代,子弟做官的很少了,尤其阉党遍布吏部,世家子弟的官途更为坎坷,好在根基尚存。
沈知恩如今此举俨然是要向世家发难。然而世家势力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局,陆家破灭,朝中少了照应,不免唇亡齿寒。
顾晟深谙此理,老爷子的忧虑确实合情合理。
不过顾公子和谢大人在玩泥巴的年纪就相熟了,他知道这人心眼比炭黑,担忧根本谈不上。
只是顾公子虽出身书香世家,却另辟蹊径经武举硬生生进了阉党控制的锦衣卫,领南镇抚司副指挥使一职。故此时打听到一则昭狱里的消息,这才是此行真正来意。
“昨日上朝启动三司会审,今日刑部派人去昭狱提审陆毅作初审讯问。”
“但你猜最后人去了哪里?”
谢大人语气不像是猜的:“都察院监。”
“重大官员犯罪案,押入都察院监符合章程。不过刑部要初审,提人也理所当然,都察院这是横插一脚啊。”
距离会审仍有一日,他们这些人最怕的就是初审的时候阉党就用酷刑逼陆毅屈打成招。
但用酷刑这招,显然是昭狱里办更方便,北镇抚司指挥使可是阉党自己人。
顾晟“啧”了一声:“内讧啊,大概是为了抢功劳,这倒是洛宴一贯的做派。”
“我就是怕洛宴什么阴招都使得出来,陆家那小子从小锦衣玉食,文官出身,细皮嫩肉的,就算秉持什么不屈不挠的君子气节也捱不过去。”
谢颢的关注点不大一样:“刑部就这么把人让了?”
说到这里,顾晟目睹了全过程,更是觉得精彩:“刑部派过去的是个办事的主事,但是都察院那边可是堂堂定远侯亲自去提的人,如何不让?”
顾晟把玩着刚扔出去的棋子,啧啧称奇:“不愧是头号走狗,殷勤成这样,要不怎么严檩不如他得看重?”
谢大人善解人意地宽慰:“也是好事,定远侯的差事能办好的情况比较少。”
这就说到点子上了。
顾晟很难不认同。
“但愿如此,我派人打探过,眼下都察院没有任何消息流出。”
他本以为谢颢听闻事态多少也会忧虑,但事实是对方目色温沉,比起忧虑,更像是一些复杂的意味不明。
而后他就听到谢颢淡淡地说:“暂且安心,陆毅应该没事。”
……
风雪天里,狱中格外的潮湿阴冷。
角落里,浑身攀着血痕的人蜷着身子瑟缩,憔悴和痛苦盖去了原本清俊的面容,他双目半睁半阖,显然已经意识不清了。
头疼得钻心,吊着最后一丝清醒,在炸开的耳鸣和混沌里,他模模糊糊在远处听见了个清朗又颇为吊儿郎当的声音。
“什么乱七八糟的症状?没听懂,应该不严重吧,你跟我说有何用,治去啊。军医出身,不能这都治不了吧?”
对面不知道是不是气的,沉默了。
又有什么人瓮声说了什么。
这次那声音更荒诞,指挥得貌似还挺有条有理。
“你这边等等,先治了再打。”
“……啧。打得有点门道会吗?”
“往没伤的地方打,争取一个遍体鳞伤的效果。再者呢,看起来很惨,但别打实。”
“你看着我有何用?没看见那边已经跟我说治不了了?你这里真打出事了当心何大夫跟你拼了。”
“……”
听那嘈杂大概是有一群人的,似乎是全被气服了。
荒诞不经,他想。
大概是发烧了,梦的什么莫名其妙狗屁不通的事。
而后,他又往后靠了靠,也许身体就贴上了雪天的石壁,格外的凉,凉到伤口的灼热偃旗息鼓,彻底的昏沉终于将他包裹。
……
都察院监门口。
高大挺拔的男人阔步而出,身后的小吏执伞快步跟上,好在将将先一步挡住落雪。
洛宴拢了下狐裘,懒洋洋地把半张脸埋在雪白的狐狸毛里,顿住脚步。显得不远处向他走来的都事行色匆匆。
来人披着风雪行至他面前,面色严峻地递上一纸信函。
“主公,严尚书来信,责问您为何中途截走罪官。妨碍刑部初审。”
洛宴两指夹着接过信函,展开后实则也没看几眼。
“可惜了,聪明的幕僚还忙着行医救人。”
定远侯状似遗憾地宣布了自己即将开始瞎编的消息。
都事脸色微绿。
而定远侯瞎指挥人显然不需要时间打腹稿:“韩岐,你来写回信,就写我觉得他是废物审不出来有用的,让他安心等结果就好。”
结果当然是搞砸的。
定远侯并不心虚地继续:“写得厚颜无耻点,再表达一下我对沈知恩的仰慕之情和对他的不屑鄙夷。”
韩岐木着脸:“……”
“属下在此等何先生得空便好。”
洛宴扬眉。
韩岐觉得他可能要适时表露一些被无视的不满了,却没想到这人忽而闷咳了两声。
身后的小吏压低了伞沿,但风裹着雪依旧直往人身上撞。
洛宴压住闷咳,瞥了眼漫天风雪,收起玩笑:“无妨,严檩那边不用管。都察院监今明两日看顾周全,晚些时候拟一份模棱两可的初审口供送到刑部。”
“是。”
……
区区两日,京城里的大人们过得实在心惊胆战。等着最终判决落下的一刻并不好受。
好在三司会审的日子终归是如期而至。
此次三司会审,在阉党与文臣集团见鬼地统一一致下,被推至了本朝审案的最高规格——三司会审兼九卿圆审。
换而言之,六部的尚书们也被一起卷进来审案了。
而户部尚书是个快要乞骸骨的老头,着实不想蹚这一波浑水,谢大人自然而然地顶替了他的席位。
由于定远侯在前一日亲自去提了罪官进都察院,此次三司会审于都察院大堂举行,某种程度上也算合情合理。
这其实是谢颢第二次来都察院。
严格来说,算是第一次真正踏进这个大门。
九年前最初得知这人调令的时候,他曾一人直往都察院,也许是想亲自见见这人,亲口讨要些什么说法。
但那一次走到了门前,他忽然发觉,他其实不那么想知道。
于是最终没能叩门。
厚雪压折了枯枝落地,声音很闷。
谢颢慢慢回神,带路的小吏已经将他领至都察院大堂。
大堂正门全敞,迎九卿入内,是以不用踏入,其中情景便尽入眼中。
堂内代表六部的大人只差了谢大人一位,阉党和文臣形成了泾渭分明的两派。
但堂内诡异的剑拔弩张并不来自于这两派的对立,反而是同为阉党的两人。
刑部尚书同都察院左都御史相对而立,同着正红官袍,但属实不像是在寒暄。
可谢大人向来爱添柴,他步入堂内,迎面碰上立于中央的二人,便笑着行了平礼:“两位,在叙旧吗?”
严檩先收敛了情绪,不再看洛宴,转向谢颢,平静地回了一礼。
“没什么旧,公务罢了。”
其人身形笔直而修长,明明是个年轻人,可因双目锐利,直直看过来的时候,很容易让人觉得精明而强干。
事实也确实如此,元启二十九年,二十岁中进士,不得重用,便在承和元年转投沈知恩,此后一路仕途通达。
他和洛宴被那群文官老头称为沈知恩的左膀右臂,两大走狗。
但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两人关系的确是水火不融。
对此文官老头们也表示理解。
严檩再怎么无耻丧失君子气节,到底也是正经读了四书五经考出来的进士。换而言之,人家确实有文化有脑子。
结果居然在沈知恩那的待遇还不如野路子的定远侯,有怨当然是人之常情。
何况洛宴经常没事找事。
此时一听严檩所言,洛宴便懒洋洋拖着调子问:“说到公务,陆毅乃朝廷命官,犯罪贪墨,理应押入都察院监审讯。严尚书却前来兴师问罪。”
他偏头看谢颢:“谢大人,评评理?”
除了谢大人,在场所有人都木了。
扯淡呢。
谁都知道这两人抢着把陆毅关进自己的地盘是为了酷刑逼供。
眼下洛宴居然有脸把这事捅到谢颢面前。
在所有人看来都是明晃晃的挑衅。
除了谢颢本人。
他视线正对上了洛宴略带笑意的眸子。
这人五官生得好看却又锋利,只有眉眼带笑的时候会犹如长风疏朗。
也许是风雪携来过往零星片段。
看着这人的眼睛,谢颢觉得,洛宴大概是真的在让他评理。
就像以前的每一次。
于是在众人看好戏的目光中,谢大人破天荒地没冷嘲热讽。
他淡淡说:“嗯,我也觉得你有理。”
洛宴:你看他~你看他~~
谢大人:好好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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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前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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