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在办公室，书禾跟程纪渊换了个位置，坐到了廖沈贺旁边。魏掩瑜见状马上朝宋悦眨了眨眼，然后开门见山地向廖沈贺发问：“哟哟，学委看电影只找书禾啊？干嘛不问问我们啊？”
“去去去，”廖沈贺摸摸鼻子，满脸不自然，“少在这做白日梦啊，约本大帅哥看电影要排队的。”
大家正开着玩笑，门口突然传来了敲门声，一个戴着校牌的短发女生站在那里，她愣愣地盯住廖沈贺的秃顶，试探着开口：“主任好，二班的翟老师在吗？他们跟我说翟老师办公室在这边。”
还没人反应过来这声“主任”喊的是谁，外面传来翟老师的声音：“林敏！这边！”
叫做林敏的小女孩说了声“打扰了”就转身走了，末了还不忘带上门。
魏掩瑜首先发出一声爆笑，紧接着其他人也都恍然大悟，一个个笑得直不起腰。
廖沈贺脸都黑了，他愤怒地摘下假发，露出一头桀骜不驯的红毛，破口大骂：“老子天天运动身材这么好，就算戴着这个假发，哪里像中年男人了？现在的小孩会不会讲话啊？一点礼貌都没有！”
“你还真别说，小孩最不会撒谎了。”程纪渊毫不留情地嘲笑他。
后来廖沈贺还是不情不愿地戴上假发，跟着小组成员们一起去班上听翟老师上课。
翟老师是非常有经验的教师，上课几乎用不到书本，而且非常善于调动课堂气氛，一节课下来，几乎所有人都能参与到课堂互动。
除了坐在讲台边的那个男生。
他一头板寸，校服外套垮垮地系在腰间，耳塞一戴，就这样趴在那里睡了一节课。
看着这熟悉的寸头，宋悦戳戳魏掩瑜，心里隐隐有了猜测。
课后回到他们的办公室，翟老师关切地询问他们听课感受，大家说了些有的没的，宋悦忍不住问道：“老师，讲台边那个男生一直睡觉，为什么不叫醒他呀？”
翟老师抿唇，露出了为难的表情。
魏掩瑜适时插嘴：“昨天我们在篮球场看到有个男生抽烟，好像就是他。”
翟老师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他又去抽烟了？”
又？这样说好像他抽烟的事情翟老师是知情的。众人都有些摸不着头脑。
看着面前一张张疑惑的脸，翟老师叹了口气，摇摇头：“他也是个可怜的孩子。”
她告诉他们，这个寸头男孩叫郑岐，单亲家庭，很小的时候父母就离婚了，现在跟爸爸住。翟老师之前去家访的时候，郑岐的邻居跟她讲了小孩的家庭情况——父母离婚是因为他爸爸家暴，妈妈实在受不了，就带着哥哥走了，留下年幼的他和赌鬼爸爸。郑岐的爸爸在外面看着人模人样的，其实一下班就去赌博，赌输了就打儿子。
郑岐从小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所以性格很古怪，也不服管。翟老师觉得小孩可怜，对他要求不高，很多时候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这点倒还好，从不在课堂上闹腾，要么睡觉要么干脆逃课。
“怎么又去抽烟了呢？明明之前答应我不抽了。”翟老师觉得额角隐隐作痛，单手扶住了额头。
大家听完面面相觑，宋悦回忆起刚刚的课堂纪律，问翟老师：“那他这样不会影响到别的同学吗？”
“唉，”翟老师别过脸，无奈地叹气，“没办法的，你们别管他了。”
宋悦闻言只好作罢。
午间，书禾她们吃完饭就回去睡觉了，宋悦嫌趴着睡不舒服，一个人走到操场上散步。不过今天的风有点大，她走了一会儿觉得冷，就打算回办公室坐着。
还没走出塑胶跑道，她突然注意到司令台角落里蹲着一个穿校服的女孩，她双手环着膝盖，头埋在臂弯里，背部起起伏伏，好像……在哭？
宋悦迟疑间已经走到了女孩身边，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同学，你怎么没在教室午睡呀？”
被她的手碰到的一瞬间，女孩条件反射地发出尖叫，后退着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抱歉吓到你了吗？我是看你好像在哭……”宋悦从口袋里拿出一小包纸巾递给女孩，示意她擦擦眼泪。
女孩愣愣地接过纸巾，带着浓浓的鼻音道谢：“谢谢，你是不是见习老师呀？”
“是的，你怎么一个人……”看清了女孩的脸，宋悦顿时惊讶地瞪大眼睛，“你是林敏？”
眼前这个擦眼泪的小女孩正是上午来找翟老师的林敏。
“怎么一个人在这哭呢？是翟老师批评你了吗？”
林敏摇摇头：“不是的。”
宋悦没敢继续问，只好沉默地坐在她身边。
“我和媛媛吵架了，”林敏说着，越发委屈，声音又染上了哭腔，“翟老师知道她和郑岐谈恋爱，叫我劝劝她，她以为是我告的状，说要跟我绝交。”
什么？这几句话里的信息量太密集，宋悦一时间难以消化。
林敏擦擦眼泪，补充道：“翟媛媛就是翟老师的女儿，郑岐是翟老师班上的一个坏学生。”
这句话包含的信息更是重磅。
“老师……我要怎么办啊？”林敏的话与其说是在求助，不如说更像是在宣泄心中的委屈。
本就与她无关的一件事，居然要让她来做这个倒霉的中间人。
宋悦安抚地拍拍她的背替她顺气，柔声问道：“你的好朋友现在在哪呢？方便的话我可以跟她聊聊吗？”
林敏怔怔地看着她，突然“腾”一下站起来，像是做了什么重大的决定，神情异常严肃，脸也因为激动涨得通红。她胡乱点了两下头，扔下一句“我马上去找她过来”，就匆匆忙忙跑掉了。
宋悦哑然失笑。
不多时，林敏拽着一个跟她身高差不多的女孩往司令台这边走来，想来这就是翟媛媛了。
待她们来到宋悦面前站定，翟媛媛僵硬地喊了一声“老师好”，林敏立马介绍道：“老师，她就是翟媛媛，你跟她聊聊吧。”
宋悦笑笑，拉着翟媛媛找了个干净的台阶坐下，问她：“你是翟老师的女儿呀？”
翟媛媛点头，什么话都没说。
“我可以作证，今天大课间是翟老师找了林敏，你和郑岐谈恋爱的事情应该是翟老师自己发现的，找林敏谈话只是为了让她劝劝你。”
她们身后的林敏正低着头在地上画圈圈，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翟媛媛沉默了一会儿，“嗯”了一声，道：“不用劝我，我不想任何人管我这件事情，这是我的私事。”
她特意强调了“私事”两个字，有一种小孩学大人说话的怪异感。宋悦忍住笑，很有分寸地附和道：“这倒确实，我倒也不是想管你这事儿，只是想给林敏澄清一下。不过我有点好奇，你喜欢郑岐什么呀？其实我也没比你大几岁，但是我读初中高中的时候，喜欢的男孩子完全不是郑岐这种类型的。”
“那你喜欢什么类型的？”翟媛媛果然有点好奇了。
“嗯……”宋悦抬头看向天空，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那个常出现在光荣榜上的名字，“大概是成绩好，会打篮球，唱歌好听，长得好看，很温柔，很会替别人考虑的那种男生吧。”
“好无聊，”翟媛媛撇撇嘴，可能是觉得这样不太礼貌，又点点头，“很正常啊，我们喜欢的类型不一样，我才不会因为一个男的成绩好就崇拜他呢。老师你是网上说的那种智性恋吧？喜欢学习好的人？”
宋悦一怔，然后摇摇头：“我可能算是智性恋吧，但不是喜欢学习好的，更多的是喜欢那种为人处世方面很通透很灵的人。”
“你喜欢聪明的人，我喜欢郑岐那种不良少年，但是归根结底，他们都是男的不是吗？本质上没区别吧？郑岐读不读书跟我有什么关系呢？又没说要跟他结婚，我只管好我自己成绩不下降就好了。跟他一起玩我很开心，这不就行了？”
小朋友并不熟练地使用这些自认为“成熟”的词，但话里话外的确都透露出“无所谓，男人只是姐的玩物罢了”，宋悦被她潇洒的样子震撼得说不出话。
半晌，她了然一笑：“确实，本质是一样的，你倒是比我想的要聪明得多。”
她从未想过，自己会在一个初中女生身上学会对爱情所谓的神圣性祛魅。她小时候爱看公主王子的童话，被这些故事荼毒太深，早已在不知不觉中把爱情捧到了圣洁神坛的位置——虽然从来没有在现实生活中见识过真正的童话爱情，却对此深信不疑，认为世界上一定有她的白马王子在等待着她，对方优雅体贴、完美无缺，他们的爱情神圣不可侵犯。
翟媛媛的话好像一把锋利的宝剑，把她一直小心翼翼供奉的玻璃山劈开，告诉她，你所谓的完美周嘉文、完美爱情，其实也就那回事。周嘉文也好，郑岐也好，喜欢谁都一样，谁比谁高贵呢。
十几岁的小姑娘有个喜欢的小男生太正常了，她甚至还知道要避免将爱情神化，不要让别人取代自己的主体位置，不要让自己的价值建立在拥有完美恋人的基础上。
爱情说到底不过是人类的一种普通情感，古今中外的文人用了那么多的笔墨去歌颂它的神圣伟大，眼前的这个小孩却好像并不买账。
宋悦站起来拍拍裤子，对翟媛媛笑道：“那我就不管你这件事情啦，你记得要和翟老师也说清楚喔，不要让大人担心。”
她分明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稳定圆满自洽。宋悦觉得无需对她说教。
宋悦回到办公室的时候大家都已经醒了，廖沈贺看到她进门，异常激动地朝她招手：“哎哎哎，大八卦！听不听？”
“什么？”
“我刚刚上厕所路过翟老师办公室，听到他们几个老师讲话，翟老师的女儿好像在和她班里那个问题学生谈恋爱！”
“无聊，”宋悦白了他一眼，“管好你自己吧，以后要当老师的人去八卦学生，一点师德都没有。”
“什么啊，你这人真开不起玩笑，”廖沈贺一不高兴就开始口不择言，“干嘛？你读高中的时候不会也跟你爸班里的问题学生谈过恋爱吧？分手了？怨气这么重？”
宋悦拉椅子的手顿了顿，没有说话。
“廖沈贺你有病是不是？”从他开始八卦那会儿书禾就已经有点烦他了，看他又去惹宋悦，她终于忍不住发火，“你开的什么玩笑啊？你自己觉得好笑吗？”
“我又没说什么，就开个玩笑也不行啊？你们女生这么较真干嘛？”
“开玩笑的前提是当事人觉得好笑吧大哥，你看人家笑了吗？搁这自我**什么呢？”
眼看着书禾真的在暴怒边缘，廖沈贺立马认怂道歉，说自己就是这样，讲话不过脑子，让她不要生气。
宋悦有些不解地看着手忙脚乱赔不是的廖沈贺，心想如果刚刚发火的不是书禾，或者如果书禾不是他的暧昧对象，他还会这么紧张地道歉吗？
毕竟她才是先被廖沈贺冒犯的人，可是他却只对书禾说对不起。
换句话说，他根本不在意这件事情的对错，也不认为自己有错吧。
压下心里不舒服的情绪，宋悦淡淡开口：“我倒是无所谓你开我玩笑，虽然确实也不怎么好笑。提醒你一下，讲话的时候注意一点，翟老师是我们的带队老师，见习结束要给我们评分的，如果你觉得八卦她女儿也没关系的话，那我祝你好运。”
廖沈贺一噎，悻悻垂下头。
程纪渊赶紧把凳子往旁边挪了点，就差没把“晦气人离我远点”几个字写脑门上了。
……
这天晚上她们寝室夜谈，宋悦问书禾是不是真的想和廖沈贺发展一下。
书禾说本来是想的，现在不知道。
宋悦说建议你慎重。
“为啥啊？”魏掩瑜对八卦非常关心，“是因为今天他乱讲话吗？”
“也不完全是，”宋悦皱眉，把心里的不舒服说了出来，“当时书禾刚骂完他他就立马道歉了，好像根本没打算反思自己的问题。”
魏掩瑜有些摸不着头脑：“什么意思？这不是挺好的嘛，说明廖沈贺还是挺喜欢书禾的呀，下意识反应就是要照顾她的情绪。”
施然马上听懂了，尝试着解释道：“宋悦的意思应该是，其实只有在书禾愿意跟他发展的前提下，他才会认错道歉，这不是真的认错，只是想维护他们俩之间的关系。如果书禾跟他没有暧昧关系，或者是别的人指出他的错误，他可能理都不会理。”
“对，”宋悦连连点头，“我就是这个意思，说难听点，我觉得他只是为了维护自己在两性关系中可能享有的资源罢了。”
顿了顿，她又补充道：“比如网上那种‘宠妻’梗，男的说老婆做什么都对，还说自己在家的地位甚至不如狗。这种不分青红皂白的‘宠爱’，看似把主动权交给了女方，其实女人并没有讨到什么实际的好处，反而被别人认为是不讲道理、无理取闹，而男人在她的衬托下显得宽容又伟大。”
魏掩瑜瞠目结舌：“就今天那点事，你们俩怎么想了这么多啊？我觉得廖沈贺人不坏啊，就是有点没脑子。你们这样太敏感了生活就不快乐了。”
听到这话宋悦就知道自己说的话都打了水漂，于是闭上嘴，施然也戴上了降噪耳机。
一直没讲话的书禾突然开口道：“她们说得蛮好的，有些东西确实比快乐重要多了。”
跟宋悦跟施然一样，她也很喜欢刘小样说过的那句“我宁可痛苦，我不要麻木”。
敏感确实很难带来快乐，但这个世界上有比快乐更值得追求的东西。
她给宋悦和施然各发了条微信：“我明白你们的意思，会好好考虑的。不要生魏掩瑜的气，她的生活太顺风顺水了，看谁都不是坏人。”
施然回她：“没生气。廖沈贺人确实不坏，但宋悦刚刚说的和人坏不坏无关。你自己心里有数就好，我们只是给个建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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