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事开头难。宋悦牢牢记着妈妈对她说的这句话。
她原本是有些懒散的性格，只是人一旦肩膀上有了压力，就会忍不住push自己。
这是她第一次以班级授课的形式展开教学，上课前做了好些准备，才鼓起勇气走上讲台。
没关系，熬过这个开头就会顺利了。宋悦安慰自己。
“小朋友们好，”她指着黑板上端正的“宋”字，尽量笑得大方得体，“我姓宋，是你们这半个月的班主任，也是你们的语文老师，你们可以叫我宋老师。”
“宋老师好！”教室里只零星坐着十二个小朋友，但他们起立时还是动静不小，特别是大声问好的时候，宋悦甚至感觉在这间屋子里听到了回声。
“……”她保持微笑，“好，小朋友们请坐。”
等小朋友们都坐下，宋悦微微俯身：“你们已经认识了宋老师，但是宋老师还不认识你们呢，大家都来做一下自我介绍好不好呀？”
“好！”又是整齐的回答。
宋悦已经在余光里看到了坐在靠窗第一排跃跃欲试又有些害羞的杜茉莉，她于是从讲台上走到小茉莉身边，拍了拍她的桌子：“你先来吧。小朋友们自我介绍的时候，除了自己的名字，还可以说一下兴趣爱好，其他的也可以自由发挥。”
杜茉莉走到讲台上，一双手别在背后绞成了麻花，她深深吸了口气，挤出一个很标准的露齿笑，却仍能听出声音有些颤抖：“大家好，我是杜茉莉，我的爱好是画画，我以后想做一个画家。”
很简短的自我介绍，短到大家还没反应过来，她就匆匆跑回座位上了。
“好！”教室后面突然传来一道叫好声，紧接着是一阵孤零零鼓掌的声音。
所有小朋友都转过头看后面，一个穿着灰色连帽卫衣、外套一件黑色羽绒服的大哥哥坐在最后一排，此时正笑眯眯地看着杜茉莉。
“他是谁呀？”
“不知道。”
“是不认识的男老师。”
“肯定是宋老师的朋友吧。”
小朋友们七嘴八舌地讨论着。
“好好好，大家先安静，”宋悦赶紧拍了两下手，给孩子们介绍，“这是周嘉文哥哥，小朋友们如果在学校里遇到什么困难都可以找这个哥哥，现在我们先继续做自我介绍好不好？”
“好！”
局势可控。宋悦舒了口气，示意其他的小朋友依次走上讲台。
“我叫王子瑜，我的爱好是听音乐，以后我想学弹钢琴，做一个音乐家。”
“我叫钱芳芳，我喜欢玩遥控汽车，我以后要开真的赛车。”
“我叫周朗，我喜欢刷抖音，以后我要当网红。”
……
小朋友们挨个做了自我介绍，宋悦一边听，一边飞快地在本子上记录他们说的话。
班级人数不多，宋悦听了一遍他们的自我介绍，再对照座位和穿着，已经差不多能把这12个小朋友的名字和脸一一对上了。
“好啦，请大家翻开书本，”自我介绍的环节结束，宋悦打开PPT开始上课，“小朋友们，再过半个月就要过年了，大家说一说，过年我们都要干什么呀？”
“吃年夜饭！”叫周朗的小男孩大声回答。
“对啦！”宋悦给他比了个大拇指，“说到年夜饭呀，我们每个地方因为习俗不同，所以吃的东西也很不一样。今天呢，我们就来认识一下丰富多样的中国美食……”
宋悦讲课娓娓动听、绘声绘色，再加上这是她第一次上课，更加注意放慢速度、精益求精，孩子们都听得认真，课堂氛围显得非常融洽和谐。
她一开始还有些紧张，讲了两页PPT之后彻底进入状态，不时和孩子们互动，露出了今天最放松的笑。
周嘉文坐在教室后面看着热火朝天的课堂，无声地扬起嘴角。他打开手机相机，镜头却始终只对准一个人。
轻轻一声“咔擦”，画面里的宋悦左手拿书，右手举着多媒体的触控笔，笑意盈盈地指着“红烧茄子”的图片，给他们念这道菜的烹调方法。
周嘉文点击图片左下方，将其设为壁纸。
……
宋悦上午有两节课，最后一节上完就是饭点了，她回到办公室收拾东西，等凌明若回来一起去吃饭。
仅仅一个上午，她的笔记本上就密密麻麻记了好多东西：杜茉莉有点内向但上课会积极发言，钱芳芳上课会开小差但脑子转得很快很聪明，周朗有时候会说一些网上学来的话虽然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宋悦叹了口气。
刚放好书和笔，手机屏幕就亮了。她点开微信，原来是徐女士连着转发了三篇公众号文章。
《越是孝顺越是事业长虹——一个90后“叛逆”孩子的独白》
《人这一生，都在为情绪买单，看懂了平安一生》
《马云：经常抱怨父母的孩子，不可能会有出息！》
宋悦面无表情地退出微信，很不孝顺地翻了个白眼。
她和徐女士之间已经无言地形成了一种奇妙的默契——所有的公众号文章和微信小视频消息她都不回，但徐女士照发不误。
就算人不在身边，也没办法躲避各种手段的规训。
宋悦托腮发呆。
“悦悦！”凌明若颇有王熙凤“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的气势，她兴奋地从门外跑进来，把手里的东西往桌上一丢，拉着宋悦起身，“快去吃饭！我刚刚听王老师说这学校的食堂是最正宗的本地口味，可好吃了！”
宋悦忙不迭整理衣服，跌撞着跟她走出了门。
“第一天上课顺利吗？”凌明若兴奋不减，絮絮叨叨地开始复述今天的情况，“你都不知道，六年级的小女孩嘴可甜了，我一进门，她们就说我是她们见过最漂亮的老师！”
宋悦似乎也被她的好心情感染了，忍不住绽开笑脸：“那是凌老师本来就漂亮嘛。”
“你呢？你怎么样？”
“我也还行，给那些小朋友讲了两节课，感觉他们接受能力还挺强的。”
凌明若感慨：“小孩子真好，我突然觉得当小学老师也挺好的，感觉跟他们打交道完全没有压力。”
宋悦摇摇头：“可别高兴太早，教书不是最难的，到时候要跟学生家长打交道才是最麻烦的。”
“那确实，不过这样说的话，你以后还会选择从事这个职业吗？”
“可能会教几年书，”宋悦抬头看天空，畅想着，“不过一份职业总不能做一辈子吧，我说不准会跳槽做其他工作的。”
“你说得也对，”凌明若很赞同地点头，“我也教几年书过过瘾算了，我妈还等着我回去继承公司呢。”
宋悦知道她不是开玩笑，她是家里真的有公司等着继承。
“那你怎么选了历史专业？我以为你们这种家里都会让你们学那种金融啊贸易啊，或者直接出国拓展人脉什么的。”
“哈哈哈哈哈，”凌明若实在憋不住笑，“你少看点电视剧啊，哪有这么夸张，我家就小企业，又不是什么顶级豪门。再说了，我姐早几年就已经进公司做事了，我们家搞事业有我姐，我就负责吃喝玩乐就好了。”
宋悦好奇：“你们家会不会有那种规定，就是不准和穷小子谈恋爱，免得被吃绝户之类的。”
凌明若想了想，认真答道：“倒没有，我妈说跟穷小子谈恋爱甚至给他花钱都可以，但是不准把人带到公司里去。比如我爸，我妈从不让他插手公司里的事情，不过也没缺他钱花就是了。”
“好有智慧的企业家。”宋悦由衷赞叹。
“嘿嘿，”凌明若拍拍她的手，下巴朝着前边抬了两下，“看看那是谁？”
不用抬头，宋悦已经猜到了她说的是谁。
果然，离她俩前方不远处的位置，周嘉文站在台阶上朝她挥手。
“周大摄影师，”凌明若咀嚼着这个称呼，她已经知道了那次的评论乌龙，但还是调侃宋悦，“所以你回应他没啊？”
“回应了，”宋悦很平静地开口，“昨天晚上亲了他一口。”
“？”
宋悦赶紧在凌明若尖叫之前捂住了她的嘴：“有什么问题回去再问，一会儿在他面前不要表现得很奇怪。”
凌明若双手握住她手腕把她的手拿开，欲言又止似的憋了半天，最后来了句：“太强了姐，以后你就是除了凌晨骄之外我唯一的姐，我要向你学习。”
“学点好的你。”
二人打打闹闹到了食堂门口，周嘉文站在台阶上等她俩走到面前，很有礼貌地问：“宋老师凌老师，我能和你们一起吃午饭吗？”
“你室友呢？”宋悦问他，昨天好像听他说是有一个室友的。
“他刚刚发消息给我，说已经吃完了。”
凌明若很大方地同意了：“那就一起呗。”
周嘉文侧身让她们先进，然后跟在她们后面进了食堂。
双霞小学的食堂不大，就四个教室大小的样子，里面摆的桌椅是和教室里一样的旧桌椅，光线昏暗，很难让人产生食欲。
宋悦她们穿过学生食堂，来到隔壁间的教工食堂，这里就更小了，大约只有一个教室那么大，摆着几张桌子给老师们吃饭。好在采光条件相对来说好些，食物的颜色看着也更鲜艳。
凌明若兴冲冲地打了菜坐下，给宋悦介绍：“喏，这个是粉蒸肉，这个是藜蒿炒腊肉，还有这个碎椒鸡蛋，王老师说这些都是当地的特色菜，很好吃的！”
在凌明若期待的眼神中，宋悦夹了一块粉蒸肉放进嘴里，咽下后连连点头：“好吃好吃。”
她又尝了其他几个菜，很满意地嗦了一口筷子：“好吃！”
她们吃饭的时候门口有个小孩端着盘子往里张望，宋悦认出那是她班上的王子瑜，那个说自己要当音乐家的小女孩。她朝门口招招手，王子瑜就端着盘子走进来。
“子瑜找不到位置吃饭吗？”等她走进，宋悦刻意放慢声音，用一种哄小孩的语气问她。
王子瑜点点头，把她的盘子放到他们桌上：“我们那边都坐满啦。”
坑坑洼洼的快餐盘里，除了一坨饭，就只有一点炒白菜，还有肉末茄子里零星的一点荤腥。
宋悦突然觉得喉咙里堵得慌，她本能地想咽口水，却无论如何完成不了吞咽这个动作，就好像咽肌失去了挤压能力，无法闭合。
王子瑜倒是笑得开心，她指着宋悦盘子里的肉，很开心地告诉她：“老师，这个肉超好吃的，我妈妈每个星期会给我做一次。”
宋悦拿起公筷，一筷子一筷子地把肉夹到她碗里，哄她：“多吃点。”
“老师你不吃吗？”
“老师等会儿再去打一点。”
小朋友不知道老师在想什么，她只知道今天也和星期五一样有肉吃了。她往嘴里塞了两口肉，听到门口有个小女孩喊她名字，说有位置了你快来，她就跟老师说了拜拜，回到自己的地方去了。
周嘉文早已看懂了宋悦的神情，他等小朋友出去才解释：“王老师说，校长特意叮嘱过厨房，要给我们做点好吃的，这道粉蒸肉据说是之前有几个县城来的老师特别喜欢吃，厨房阿姨才做的。”
宋悦望着王子瑜跑出去的背影，什么也没有说。
“哎呀，其实也不用自责，”凌明若拿公勺舀了一勺子碎椒鸡蛋到她碗里，“小朋友平时的伙食肯定是有保证的，但是寒假嘛，他们也没有经费，食堂阿姨的工资说不定都是校长垫的。”
宋悦摇头：“我不是难过这个。”
凌明若看她。
宋悦想到那些破破烂烂的课桌椅，坑坑洼洼的快餐盘，王子瑜身上起了无数毛球的旧外套，还有她说想学弹钢琴的时候，笑容调动起来的脸上的肌肉。
“我只是觉得，她可能没有办法成为音乐家了。”
……
饭后，周嘉文要去后勤部开会，宋悦就和凌明若回办公室休息。
“你下午是不是要去我们班上课呀？”凌明若看她拿着六年级语文书，随口问道。
“对，你们班有几个学生来着？”
“十一个。”
“跟我们班差不多……哦对了，我们要不要去教室看他们午睡？”
“不用不用，有专门管午睡的老师，你要不趴着睡会儿？”
“不睡了，”宋悦摇头，“趴着睡会胃胀气，高中每年冬天都是趴桌上睡觉，我已经受够了。”
凌明若一听，顿时来了兴趣：“你跟我说说你们高中的事呗，比如你和周嘉文，还有那个邓和树，或者你其他的好朋友。”
“高中啊……”宋悦歪着脑袋想了想，摇摇头，“不知道能说什么，我的生活很普通，就是一直学习……我印象里的高中就是睡不够，每天上课我都要打瞌睡，那个头点点点的，我同学叫我磕头机。”
凌明若被她逗得大笑：“那周嘉文呢？邓和树呢？你们高中盛产帅哥？”
“也不是，”宋悦觉得在背后评价别人的外貌非常刻薄，但有一种难以描述的暗爽，“周嘉文是高中的时候就长得不错，我觉得比现在的他更嫩更好看点。邓和树我不太熟，他高中那会儿有点幼稚，我完全get不到，现在好像沉稳了很多，看起来倒是更顺眼了。”
“那他们是不是像偶像剧那样，有很多人追？”
“没有没有，大家都可忙了，哪有时间搞这些。而且邓和树那时候可讨厌了，我估计他没少得罪人，应该没什么女孩子会喜欢他。周嘉文的话……”宋悦本来想说周嘉文基本上都跟我一起玩，想了想改口道，“周嘉文一心只有学习，偶尔跟朋友去打球，他的生活很单调的，应该也没有女孩子会喜欢他。”
“那你怎么喜欢上他了呢？你是不是就喜欢这种闷葫芦？”
“嗯，闷葫芦好玩。”宋悦不知想到了什么，嗤笑一声，去做自己的事了。
下午最后一节课，宋悦来到六年级的教室。班里只有十一个学生，六个女生五个男生，端正地坐在位置上等她上课。
高年段的学生更能听懂教师的指令，这节课上得还算轻松，只是宋悦察觉到前排两个女生偶尔会低下头窃窃私语，好在声音不大，她也没怎么提醒。
快要下课的时候，宋悦提醒他们不要忘记放学之前还有一节自修课，用来完成作业，她会在他们教室坐班。交代完之后，她才宣布下课。
她原本想找那两个交头接耳的女孩子聊聊，没想到她们先她一步围到讲台边，迫不及待地夸她：“宋老师，你好漂亮啊，你是我们见过最漂亮的老师！”
宋悦：“……”
她揉揉太阳穴：“那凌老师呢？”
“凌老师……凌老师也漂亮！你们都是最漂亮的！”
小女孩回答丝毫不见慌乱，宋悦好笑地摇摇头，也没跟她们计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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