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城的冬天总是阴雨连绵，今年也一样。刺骨的寒风包裹着湿润的水汽进入人的身体，冷得人骨头发麻。
宋悦又回到了这里。
像往常每次回来一样，家里又大变样了——徐女士喜欢折腾屋子，一会儿把花盆摆放在阳台，一会儿又拿回客厅，有时候嫌沙发占地太大，要给它换个方向。
宋悦推门走进自己的房间，果不其然，床单、椅子、书架都不是离开前的样子，甚至可以说和之前的构造大相径庭。
心里那股无名火一下子窜上来，她拼命跟自己说忍住忍住，才没闹出太大的动静。
反正生气也没什么用。她想。
女儿回家，徐女士显得很高兴，仿佛昨天的争吵从未存在过，她忙着接过行李箱，殷勤地问女儿：“你房间太乱了，妈妈给你收拾了一下——这次回家不要再弄乱了啊。”
“你不要老收拾家里，”宋悦没好气地呛她，“我房间乱归乱，但我都知道自己东西在哪，你这样一收拾我都不知道上哪找了。”
徐女士的脾气一下被点燃。
“我不要老收拾？我打扫卫生为了谁啊？你以为我喜欢干活啊？家里这么乱我看着都难受！你们都是眼里没活的，我不干谁干啊？”
宋悦想说那就乱呗，你老公都不难受你难受什么。但她只是动了下嘴唇，最终什么也没说。
念及女儿刚回家，徐女士倒也没继续发难，她软了语气：“晚饭想吃什么？”
没意义的问题，宋悦腹诽，象征性地答：“红烧肉和酸辣白菜。”
“白菜刚吃完，家里没了，炒个胡萝卜吧，新鲜肉解冻也要一会儿，给你热个梅菜扣肉好了。”
“不吃胡萝卜。”
“挑什么食？胡萝卜对眼睛好知不知道！”
“……知道了。”
宋悦胡乱应了声，赶紧逃回房间。
周嘉文给她发了微信：“我刚到，你到家没？”
“我也刚到。”
下一秒，屏幕显示周嘉文来电。
“喂？”周嘉文的声音听起来很高兴，“你家烧晚饭没？”
宋悦在电话这头勉强地笑笑：“刚烧上呢，你呢？”
“我妈说我爸中午就开始琢磨晚上烧什么给我吃了，到家的时候刚刚好，我现在在阳台给你打电话，等一下就去吃饭。”
“那你先去吃饭，”宋悦吐出一口气，强压下心里的酸涩，“吃完饭再聊。 ”
“诶……”周嘉文想问她是不是不开心了，话还没说出口，电话就被挂断了。
他皱眉看着屏幕上的“女朋友”三个字，心里突然有些难受。
明明已经成为了她的男朋友，可还是离她好远，在她难过的时候什么都做不了。
……
宋晟邈回到家的时候晚饭刚做好，除了宋封不在，一家子倒也很难得的聚在一起了。
高中老师很忙，一中到现在都还没放假，宋晟邈上了一天的课，看起来十分疲惫，他问宋悦：“这次支教感觉怎么样？”
“还可以，”宋悦摸不清他的态度，试探着回答，“很有意义，那个学校的校长已经在那任职很多年了，她说她看着很多孩子走出大山，我觉得她特别伟大。”
“嗯，是很伟大，”宋晟邈难得没有否认她的想法，只是他又摇摇头，“你去那边体验一下就算了，长期待在那边吃不消的。”
徐女士赶紧帮腔：“是啊是啊，女孩子不要去那么落后的地方，很危险的，还是回到爸爸妈妈身边好。”
话题又回到这里，宋悦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只好闭上了嘴。
“对了，”宋晟邈似乎又想起什么，他放下筷子，双手外扩撑在大腿上，问她，“那个周嘉文也跟你一起去支教了？”
来了。
宋悦此时心情非常复杂，既有对山雨欲来的淡淡恐惧，又对即将爆发的争吵抱有一丝莫名的期待，她也放下筷子，假装很平静地回答：“嗯，我事先不知道他也报名了。”
“哦。”宋晟邈看起来松了口气。
“不过我现在在和他谈恋爱。”
啪嗒。
徐媛荞的筷子掉到桌上。
宋晟邈刚放下心来准备继续吃饭，闻言猛地抬头，执教多年练就的眼神锐利无比，脱口而出的话也变成了质问：“什么时候的事？”
宋悦微笑道：“就昨天。”
气氛突然变得十分紧张，三个人都没有说话，屋子里安静得可以听到他们的心跳声。
不知为何，宋悦觉得她一点都不害怕了，不管宋晟邈接下来是要破口大骂还是直接摔桌子，她都不会惊讶。
慈父慈母的假面早已撕开，她又何必感到自责痛苦？
出乎她意料的是，宋晟邈只是沉默了几分钟，就拿起筷子继续吃饭，仿佛刚刚什么都没发生。
宋悦讥讽地笑了：“我还以为你要生气了。”
“生气什么？”宋晟邈夹起一筷子胡萝卜放在碗里，无所谓道，“你们这个年纪谈谈恋爱很正常，自己知道分寸就行。”
“高中的时候你去找过周嘉文。”
“他告诉你了？”宋晟邈似乎一点都不惊讶，很痛快地承认了，“没错。”
他不该那么平淡。宋悦愤怒地想着。
让她介怀了这么久的事情，与他而言只是一个小小的插曲，就好像他可以肆无忌惮地操控宋悦的人生，她的反抗在父亲的敷衍面前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好一会儿，宋晟邈终于吃完饭，他放下筷子，轻咳一声，道：“你不要怪爸爸，爸爸也是为你好。”
“什么为我好？”
“那小男孩确实不错，聪明、努力、有野心、能力很强，爸爸承认。”
宋悦静待他的下文。
“但是呢，欣赏一个人和喜欢一个人是有区别的，谈恋爱和结婚也是有区别的，你自己要想清楚。恰恰是因为他有能力，所以他这个人是不可能甘心待在莲城这个小城市的，他肯定要出去闯荡，跟你哥哥一样的。那你考虑一下你自己，你要怎么办呢？难道你要跟着他一起在外面吃苦吗？”
“什么叫我跟着他出去闯荡？我自己是没手没脚吗？难道你儿子可以出远门，周嘉文也可以，就我不可以吗？”
宋悦憋了一天的气终于撒了出来，她死死地捏住手里的筷子，胸口大幅度地起伏，气得眼眶通红，鼻腔也被堵塞，通不了气。
这个年纪的小孩是最容易情绪崩溃的群体，宋晟邈早已见怪不怪。他今天忙得脚不沾地，也懒得发火，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
“你哥哥应该也跟你说了吧，爸爸妈妈给你们俩都留了一笔钱，他要创业，我就把他那份给他了。你也平和一点思考一下，他要是创业失败了怎么办？这些风险全都要他一个人承担。所以爸爸妈妈不希望你也去冒险，你就老老实实考个教师编，待在家里，过几年给你介绍一个富二代，到时候你们两口子一个有钱一个工作稳定，这不是很好吗？这样的人生多少人想要都羡慕不来！人要学会知足啊。”
宋悦冷笑：“那你关心过我想要什么吗？你给过我选择的余地吗？我在外面最多饿死冻死，总好过一毕业就回家再找个丑老公生个丑儿子，一辈子端茶倒水伺候公婆，过得连条狗都不如！”
“你给我闭嘴！”宋晟邈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怒不可遏，“谁教你说这些没教养的话？给我滚回你的房间！”
宋悦一脚踢开她的凳子，凳脚和地板摩擦，发出长长的、刺耳的声音。
她头也不回地回了房间。
……
周嘉文给她打电话的时候，她正准备下楼买杯热奶茶。
“我刚好买了两杯，你下来吧，在你家楼下。”
宋悦跟妈妈说她去找于微微，然后蹬蹬蹬跑下楼，看见周嘉文一手拎着奶茶袋，另一只手插在大衣口袋里。
“你怎么来了？”
周嘉文取出一杯热奶茶递给她，摸摸她泪渍未干的脸，温声道：“想见你。”
他们在附近散步。
莲城好像已经没有什么人了，明明还有一个星期就要过年，街上却一派稀稀疏疏的景象，连火锅店都没什么人。
“你有没有觉得这里人越来越少了？”宋悦指着空荡荡的大街问周嘉文，“你看，我记得初中的时候，每到要过年那会儿，都有很多大人牵着小孩子出来买年货，现在那些年货店也关得差不多了吧。”
“是的，不过现在挺晚了，咱们这本来就没什么夜生活吧。”
“不，”宋悦在他面前站定，很坚定地摇摇头，“是真的没什么人了，大家都离开了。”
都离开这里，去为梦寐以求的自由独立打拼了。
他们俩面对面站在街道旁，彼此无言地默默对视着，宋悦围着一条厚厚的灰色围巾，几乎要包裹住她半张脸。
一阵冷风吹过，她戴的贝雷帽被吹歪了，周嘉文伸手替她扶正。
“和我说说你家里的事情，可以吗？”
宋悦其实不喜欢逢人就说家里那点破事，除了跟于微微倾诉过，就连陈冽都只知道一星半点。
于微微跟她说随便跟人暴露伤口会加重伤势的，她一直记着这句话。
可是面前这人的眼神太过温柔，或许其中还掺杂着诸如心疼、怜惜之类的情绪，宋悦突然想袒露一下她的脆弱，哪怕一小会儿也行。
她拉过周嘉文的手，和他并排走在街边。
“小学五年级之前，我是和我阿娘阿公，还有哥哥生活在一起的，我们住在乡下，在村里那个丁点大的小学里上学。
“我阿娘是个很严厉的人，动不动就拿鸡毛掸子打我们，阿公脾气很好，但很怕阿娘，每次我和哥哥挨打的时候他就躲到一边去，沉默地抽烟。阿娘说，爸爸妈妈工作忙，所以一年只能来看我们两次，我总是很盼望寒暑假，哥哥也是。
“但是我知道，我一生下来就有哥哥，可哥哥不是一出生就有妹妹的。我还没出生的时候，哥哥待在爸爸妈妈身边，后来我出生了，爸爸妈妈觉得带两个孩子很吃力，等我到上幼儿园的年纪，就把我和哥哥一起送到乡下去了。
“当时村子里有几个很坏的小孩，他们和我哥哥同龄，每次看到我哥哥就跟他说，都是因为有了我，我们的爸爸妈妈才不要我们的。阿娘阿公都不知道这些，但是他们会跟我们说，兄妹俩要一致对外。所以每次那些小孩一来，哥哥就带着我一起朝他们扔石头。”
说到这里，宋悦忍不住笑了，周嘉文笑不出来，拉着她的手不自觉地用了力。
“我读到四年级的时候，阿娘生病了，我不知道她生的是什么病，只知道好像很严重，妈妈、大姨、小姨、大舅舅小舅舅都回来了，他们每天都坐在一起说话，但不只是讨论阿娘的病情，还在争执谁来照顾阿公。
“后来阿娘死了，阿公不肯跟任何人走，执意要住在乡下，守着家里的田、圈养的牲畜，还有那间小小的房子。我和哥哥也被爸爸妈妈接回家，回到莲城继续上学。
“再后来，我刚上初中的时候，阿公也得了重病，好像是癌症吧。我们一大家子又回到乡下照顾阿公，这次他们讨论的是，阿公的房子归谁，阿公枕头下那五万块钱给谁。”
宋悦露出很刻薄的笑容：“很搞笑吧，那房子其实也值不了几个钱，但他们就是为此大打出手——应该说分派别大打出手。三个女儿站一队，两个儿子站一队，互相不退让。后来我阿公立了遗嘱，五万块钱所有人平分，房子归三个女儿。从那之后，我们家就再也没和舅舅家有来往。”
周嘉文替她理理额前的碎发，声音依旧平和：“然后呢？”
“我是到高中那会儿才知道，原来我阿娘阿公生病的时候，我爸根本就不愿意回去照看他们，都是我妈两头来回跑，我大姨、我小姨家也都是这个情况。我这才发现，原来看似其乐融融的温暖港湾，其实藏着这么多见不得人的东西。
“我跟我爸不怎么亲，妈妈还好一点，初中的时候跟她感情还不错，什么都跟她说，考试考得怎么样、班里哪个男生好像喜欢我、哪个老师上课很无聊……每天回家我都跟她聊学校里发生的事情。妈妈说她什么心愿都没有，只希望我和哥哥能平安长大。
“好像就是上了高中之后吧，一切都变了，我不用再和妈妈说学校里发生的事情，因为我的任课老师都会告诉我爸，然后我爸再告诉我妈。我觉得在学校里好像被监视了，包括我和你关系很好这件事，我爸也知道，估计那些老师会跟他说我们‘交往过密’。我再也不想和他们交流了。
“再后来，七选三分科的时候，我其实已经想好了要选纯文，因为我更擅长嘛。但是那天在饭桌上，我故意说自己要选物化生，我知道我哥肯定会嘲笑我，然后就可以和他斗嘴了，但我哥什么也没来得及说，而是我爸先发了脾气。
“他说，我理科学得又不怎么好，选物化生怕是连莲大也上不了。我也来气了，我说我又不读莲大，谁想一辈子待在这个地方。
“我那时候完全没想到，我妈居然说，支持我哥哥学理科是因为学理科更赚钱，男孩子需要学能赚钱的技能，才能在外面立足。女孩子不需要管什么专业，只要学自己擅长的，把分数提高，然后报个离家近的大学，读个定向师范，我就可以安稳地待在他们身边了。”
“安稳地待在他们身边，”宋悦呢喃，“这样，当他们到了阿娘阿公那种地步的时候，就有人可以时刻守在他们床前了。”
周嘉文呼吸一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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