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纱云帐叠叠重重，檀香氤氲缭绕殿堂，朱红殿柱绘着精美绝伦的图案，空旷雍雅的宫殿内，长灯煌煌，明亮如被光罩住的薄壳。
华丽的长镜前，站了一个身穿蝶粉锦衣的女子，蛾眉婉转，眼含渺渺秋水，抿着的薄唇，不笑时，也让人感受到绵绵温柔。
“妹妹！”在女子对面，还有一个身量比她略高的女人，身穿海蓝叠纱裙，金线滚边，面容与她似也不似，尤其是眉目之间，凝着冷厉英挺之气，那女子压抑着怒火，拉住粉衣女子的手，“你今天必须跟我走！”
粉衣女子神色怔愣，突然，她长吸一口气，眼睛传来尖锐疼痛，她嘶了一声，挣开蓝衣女子的禁锢，双手按住自己的眼睛。
过了一会儿，疼痛消失殆尽，她的眼睛又恢复正常，一点事情也没有。
但她的表情却变得越来越迷茫，这是哪里，她是谁，这个人又是谁？
龙浔冷眼看她，恨铁不成钢道：“龙珠，今天你就是傻了，疯了，我也要带你回咸逻海。”
龙珠？
龙珠是她的名字吗？
没错，她叫龙珠。
粉衣女子听到自己的名字，空洞的眼眸划出一道亮光，如同一无所有的躯壳，再次填满灵魂，她混沌的意识，渐渐清明开来。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温柔却足够坚定，“姐姐，我和他，至死也不分开，你要带走我，就杀了我。姐姐，我和你自幼在一起，从没有分开过，你是这世界上，最爱我的人。可是，姐姐，这不一样，他的爱，让我觉得幸福，满足，快乐，我只想和他在一起，度过生命中的每一天，姐姐，我求求你……”
龙珠宁死也要和那个男人在一起，龙浔气红了双眼，背过身，不想去看妹妹不争气的脸，质问道：“龙珠，你要那个男人，不要我这个姐姐，你想好了吗！”
“姐姐！”龙珠眼中含了焦急与无可奈何，“为什么一定要这样，你是我的姐姐，永远都是，不会因为他，我就不认你这个姐姐。在我心里，姐姐是没有人可以替代的。”
龙浔微微抬高脸，用干涸的眼珠环视宫殿内华丽的装饰，“如果我说，你留在这里，我们此生不再相见呢。”
她平静而绝情的话语，让龙珠顿时手脚冰凉，心跳几乎停滞，“姐姐……”
龙浔转过身子，如同看一个陌生人，看着龙珠，扯出一抹无力的微笑，“龙珠，你知道他是什么人，人间的君主，不会只有你一个女人，将来这偌大的后宫，必然是莺歌燕舞，百花争春。”
龙珠静静看着她，掷地有声道：“不会的，他不是好色之人。”
龙浔简直要笑出声，“不是好色之人。”接着痛苦又愤怒地望着龙珠，“他不是好色之人，你有没有照照镜子，想想他为什么会爱上你。”
“姐姐！”龙珠温柔的嗓音掺了丝怒气，“你说话不要这样刻薄。”
“我说的难道有错吗！”龙浔怒火攻心，“好啊，你一定也知道，我们鲛人一族，一旦有孕，便会快速衰老死亡。你猜猜，到那时候，他看着你从花容月貌的少女变成丑陋不堪的老妪，还会和你花前月下，一生一世吗！”
她突然迸发的怒火，让龙珠呆在原地，脸皮白里发红，争辩道：“姐姐，我不会让自已有孕的……”
“痴人说梦！”龙浔恨不得那手指戳着龙珠的脑壳，“你从小长在咸逻海，根本不知道人间把子嗣看得有多重要，况且这个男人还是人间的君主，你觉得他会为了爱你，不要孩子，你在想什么，龙珠，我看你是真傻真疯！”
……
两姐妹争论许久 ，龙浔一定要带走龙珠，而龙珠死也不肯离开心爱的男人。
吵到最后，龙珠争辩不过龙浔，更打不过她，但又绝不肯离开，竟然拔下自己心头的鳞片，鲛人的护心鳞片一旦拔掉，便如飞鸟斩断双翅，再也无法进入海域。
龙浔不可置信，心中既愤怒又悲痛，“龙珠，我真是小看你了，护心鳞片，你不要了，生你的海域，你不要了，咸逻海的师兄师妹，你不要了，我这个姐姐，你也不要了，就为了区区一个男人，龙珠，你不是我妹妹，我瞧不上你！”
护心鳞片的根部沾着鲜红的血迹，钻心的疼痛让龙珠面色苍白，而龙浔无情的话语，让她的心寸寸碎裂，痛不欲生，虚弱道：“姐姐，我真的爱他，求求你……不要让我这样痛苦，我爱他，也爱你，你知道的，姐姐，没有一种爱，可以取代我对你的爱。”
泪水再次冲进龙浔的眼眶，她瞪着眼，竭力使它干涸消退，神色悲凉道：“龙珠，希望你不要后悔。”
她走了，手中攥着妹妹拔下的护心鳞片，温热坚硬的触感，让她想起小时候，六七岁的妹妹，手又瘦又小，她攥着她，在海边奔跑嬉戏，海浪像只快乐雪白的骏马，呼啸着冲向她们，那时，胆小的妹妹会勇敢抓住她的手，为她挡住扑面而来的浪墙。
龙浔走后，华丽的殿宇忽然射出灿金光芒，眼前的事物在金光中失去了形状，很快，一切化为细微的光尘，消散在天地间。
火。
大火连天。
灼热的火浪，逼得人无法睁眼。
龙珠一袭白雪金梅曳地长裙，在盛大绽放的火光中翩翩起舞。
我这是在干什么？
好烫，要死了，为什么我要**？
不行，绝对不行，我不能死，我必须离开这里。
有东西抱住了她的双腿，龙珠低下头，看见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白嫩的脸颊满是黑灰，张大嘴巴哇哇大哭，眼泪从灰不溜秋的脸上滚下来，一颗一颗砸到她的裙摆上。
“母妃，我怕，我怕！”
龙珠仿佛雷劈一样，呆立原地，似乎有另一道魂魄占据她的身体，她无法控制自己的行为，同时心中蔓延无尽的绝望与悲哀，压盖住她求生的意志，任由火光放肆高涨，一点一点吞噬生路。
“龙珠！”女人又恨又气的叫喊，从她身后传来，“为了一个不爱你的男人，你竟然要寻死，蠢货！”
龙珠心灰意冷的绝望面容，在听见这严厉的骂声后，忽而有一瞬间的明亮，她转过身，看见了自己的姐姐龙浔，一步一步向她走了过来，攥住她的胳膊，坚决无比地说：“跟我走，龙珠。”
腿边小男孩的哭声从嘹亮变得嘶哑，紧紧贴在她身上，两手往上攀着，想要母妃抱他离开这里。
龙浔从男孩的五官，看到另一个男人的痕迹，她的目光顿时变得怨恨憎恶。
龙珠俯身把男孩抱在怀里，他搂住母妃的脖颈，把脑袋窝在她耳旁，可怜兮兮地抽噎，四肢软的像块抹布，搭在她身上。
“姐姐，你来了。”龙珠笑了，她很多年没笑过了，她笑起来还是一样的温柔，即使眼角结了一层细密皱纹，鬓间生出几簇掩盖不住的白发，皮肉下垂，仿佛秋日干枯的草叶。
龙浔直直地凝视她，有什么东西在一下一下剜着心脏，疼得她眼珠变得猩红，“你跟我走，龙珠，我会杀了那个男人，以后，你再也不用想着他。”
“不要，姐姐。”龙珠苦笑着说，“杀了皇族，会有天谴，我已经不爱他，也不恨他了，恨和爱都需要很多力气，但我已经没有力气了。”
龙浔寒声道：“天谴，不过是降一阶修为，比起变成你这个样子，天谴也不算可怕。”
龙珠手轻轻拍着孩子的后背，神色平静至绝望，“姐姐，不要去，我寿数将尽，不值得你这样做。”
龙浔愤怒道：“什么寿数将尽，什么不值得，你不过是怕我杀了那个王八蛋，他这样对你，你还想着他，龙珠，你真是要气死我！”
“不是的，”龙珠眼里涌出薄泪，朦胧了视野，“姐姐，不要再为我受苦了。”
她哽咽道：“姐姐，这些年，你来过，对不对，你说此生再也不见我，可我知道，你一直在我身旁，”她想到什么，笑了起来，泪水从翘起的唇角滑落，“我这么笨，又没了君王的恩宠，在这勾心斗角的宫里，是活不下去的，姐姐，是你在保护我，我知道的，我每天都在想你，也怨你，为什么不出来和我见面，你一定很累吧，姐姐，从东海到皇宫，年年月月奔波，我恨自己不争气，也心疼姐姐，所以，姐姐，别再为我受苦了。”
龙浔迅速揩去眼角的泪珠，声音钝哑沉重，一而再地重复，“跟我走，龙珠。”
“走不了了。”龙珠苦涩地微笑，“姐姐，你大概看出来了，我的寿数，已不剩多少，与其看着自己越来越老，越来越丑，没有力气，不如一把火烧个干干净净，什么也不留。”
“我会想办法的。”龙浔声音发颤，把妹妹的手腕攥的更紧，生怕她会随着大火化为一把灰尘。
“双生花，心相连。”龙珠嘴角溢出一滴鲜血，“我知道姐姐想什么，我不要你借命给我，我自己的命，就到这吧，就是舍不得……姐姐，还有这个孩子……我的孩子……姐姐，带走吧。”吐出的鲜血越来越多，雪白的长裙，开出一朵一朵鲜艳的红梅，她声音变得虚弱不稳。
龙浔目眦欲裂，抱着龙珠，泪水再也控制不住，滚滚而下，“龙珠，龙珠！”她手指按向她的心窝，不停地输入灵力，“你怎么可以……服毒啊，蠢货，蠢货，就算你死，我也要带你离开。”
龙珠撑着最后一点力气，把孩子抱给龙浔，龙浔失了神魂一般，接过这个孩子。
“姐姐，我爱你，想你，永远。”
回光返照一般，龙珠麻木无神的眼睛闪出璀璨光芒，她开怀地笑了起来，犹如解脱重重俗世枷锁，又变成了无忧无虑，逐浪而行的鲛人，金色的阳光扑在一望无际的海面，坐在高高石岩上的鲛人，甩着漂亮的尾巴，用力一跃，跳进深蓝广阔，时而暴躁，时而温柔的海水中。
龙浔呆呆看着她。
看着她的妹妹提着繁复华丽的曳地长裙，跳进红浪翻涌的火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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