裁霜鹞振翅在低空无声盘旋，浓重的墨色为它掩盖踪迹，它悄无声息靠近藏在巨石中的猎物，以迅雷之势将它吞吃入腹。
食厄枯林误入了个小不点，气息纯粹还带着月光城的香甜，虬怪枯树目不转睛地看着它，为数不多的好奇心慢慢生长——它的月光城又是什么样的？
寻不出缘由的恶意令这小小生灵毛骨悚然，它警惕四顾，但脚下沙土散发的暗红色光芒太暗淡，视野不清，它只能跌跌撞前行。
它靠近了。
食厄木从容伸出树根将它绊倒，树腔主动打开，略带潮意的藤蔓迅速将它拖进树腔，啃食骨头的咀嚼声刹那间响彻整个枯林。须臾，枯林重新恢复寂静。
但是，枯木在无声窃喜——它知道了，它的月光城。它低落、愤怒，它进不去！
影蚀兔蹑足逼近一丛普草，刚准备将它拔出带回洞穴，忽然呆住。
普草漾出微光将影蚀兔的身形投影在它脚下，可它视线中那团莹白光芒却比身旁的普草更耀眼。
它低声惊呼——“月光城！”
黑暗里仅有脚下尘土和丛生的普草会毫不遮掩光彩，长久泛出暗沉血芒，然而黑暗浓稠如墨，血芒也只能为其添半分色泽。那团忽然出现莹白光晕尚且微弱，却依旧使得四方生出温暖朦胧感。
“又一块碎片萌芽。”这声音低沉沙哑，在阒寂中突兀响起。
“……会形成月光城吗？”另一道声音怔然问。
“说不准，”先出现的那道声音，停顿片刻，“走吧。”
低语声停息。
咀嚼声停止。
幽暗里，那庞然身影弓着身躯，强健的利爪钳制着刚捕获的猎物，进食姿态尚未改变，巨大头颅却抬起，凝视着不远处，一动不动。
莹白光晕倒映在怪物瞳孔中，微弱，朦朦胧胧的，无风里轻轻晃动，好似随时都会熄灭。
“……碎片，”怪物的声音嘶哑难听。它骤然发力捏碎挣扎的猎物，双爪带着淋漓鲜血举过头顶，低吼，“月光城——”。
［什么声？］无形的波动扩散。
［是‘维卡’，］另一段相似的波动传回，［它很兴奋。］
［有碎片萌芽了？］
［也许。它向来是月光城最狂热的信众。］它显然不看好提问者波频里暗含的期望，情绪与寻常无有不同。
［‘默尔克’也会追来，它们一向以摧毁碎片为乐。］于是提问者情绪转而低落，饱含绝望。
［走吧，轮不到我们。］
黑影在乱石堆里灵活跳跃，最后落在处稍显空旷的平地。它把手按在看似无奇的地面，魂力从掌心向地底蔓延。
一株殷红色藤蔓破土而出，缠绕上黑影，尖叶在它胳膊上细细勾画，［那边怎么了？］
［新碎片出现，维卡已赶去保护它，默尔克在召集‘沉沦者’，莱赖可、遗族、拓扑幽浮则蠢蠢欲动。］
［我会回禀长老——继续监视，别轻举妄动。］
“我闻到了‘默尔克’的臭味，真恶心。”
“它们往哪儿？”
“北角。”
“啊——”刺耳的尖啸穿透浓稠黑暗，旋即，那声音下意识放低，恶毒诅咒：“你会被黑夜里的行者猎杀——”嘴角抽搐着向后裂开，它鸱视眼前物怪，深吸一口气。
人型物怪以刀柄重击它，语气不耐，“闭嘴，我可以不杀你。”
它瞥一眼抵住要害的刀锋，尖啸卡在嗓子，被疼痛淹没的同时感到费解，“你要放我走？”
“回答我几个问题，答完放你。”略微施力让刀锋压实，划出道刀口，“别耍花招。”
“这是哪里？”
“你是‘初入者’？！”震惊之下它几乎要忘记颈侧重刀，先前的费解也忽然合理，于是连回答也心不在焉，“废月神域。”
“别走神、别动小心思。我是问，这地方是做什么的。”他耐心所剩不多，语气愈发冷凝，开始思考要不要直接去找下一个。
陡然升起的巨大危机感终于让它凝神，“你必然知道这里是‘废月神域’，有‘废土’和‘月潭’。但是没有物怪、或者怪物知道这地方到底是做什么的。”
好像说了句废话。它顿了秒，重新组织语言，“没有怪物知道为什么会来这、怎么出去。这地方大得很，根本找不到边际。”
“哪里有城市、或者聚集地，你们怎么交流？”
它嗬嗬笑起来，“这里的怪物大多独行，少数会三两结伴而行，愿意组成聚集地不到万分之一，俱是废土难得的强者。至于交流，”它抬头看着新鲜单纯的人类，鼻翼翕动，咽下口水，藏在身体里的爪子慢慢积蓄力量，“来的久了嘛，总有玩意儿懂点非本族语言。”
拿刀的手依旧稳当，但他眉头却不自觉皱起——强者抱团弱者独行？他按下这点不解，转而问，“什么是‘初入者’？”
“指你这种刚来废土不久的玩——物种，不好意思哈差点顺口了，”好像人类的刀已经离开它的要害，它忽然就放松了，悠哉反问，“你是刀修吗这儿之前也有修仙界的刀修呢！说不定你们还是同源。”
他默默提起警惕，“之前？”
“后来听说离开了呗。”它转着眼珠四处打量。
“怎么离开？”
“死一下就好了啊。”
“你说谎。”
它眼珠转回来盯着人类，嘴角咧到耳根，“现在才发现啊——”话音未落，它右手自斜下向上用力推开重刀左肢撑地借力一冲而起，擦肩而过的瞬间背部撕裂犹带血液的爪子迅猛挥向人类，划出一道弧形血线。
他早有防备，后撤躲开攻击后不等敌方追击，爆冲上去提刀便砍。落地收刀，他面无表情“呵”了声。
身后，它尸体七零八落铺了一地，尚且完整的左眼带着半边脸颊滚出老远，眼珠缓慢转动一秒，忽然疯狂震颤。
“嗯？”他若有所感回头望去，除一地尸体外毫无异常。
塞（se）斯顿从短暂沉睡中苏醒，涡息虫送来的信息被它捕获，“北角——月光城碎片。”它打了个哈欠，在掀起的浪潮里逆着堕月江朝北角游去。
蔓蛇收拢骨翅在皮尔塔塔顶降落，巨大头颅从塔尖向下探去，停在全塔唯一的窗户外，血金色竖瞳目不转睛盯着塔内。
“嗞嘶——长脚的石头。”
漆黑的塔内闪出一道影子窜到窗边，“说了喊我‘伟大的黑魔法师皮尔·森’！”
“安静——你想被行者发现？”
森哑了声，不甘心嘟囔，“我的药水不是吃素的。”
蔓蛇拿眼白瞥向森，“这个间期你的塔被迫换了多少地方？”它顺着窗口滑进塔内，尾巴将窗户勾上，“新的碎片出现了。”
“什么？！”森顾不上生气，急忙问，“在哪儿？”
“北角。”
“月光城——”森无意识地前行几步，骤然回头，“这次我们一定要进去！”
蔓蛇甩了甩尾巴，没说话。
［涡息虫带来了新的消息——北角出现月光城碎片。］
［它们又仗着数量多到处送信——那边现在肯定很热闹——没安得什么好心。］
［情况越乱对这些小东西越有利，废土可没什么能对月光城无动于衷。］
［我们要去插一脚吗？］
［晚点去，碎片的能量还不稳定——等它再长大点。］
惨叫声不绝于耳，赛莱因半眯着眼，颇为享受。
它猎食向来使猎物保留意识，此时边欣赏猎物的垂死挣扎边撕下它的皮肉和血吞食，那滋味，真美妙极了。
进食完毕，赛莱因优雅舔净骨刺上的血污并将它重新收回躯体。毫不在意黑暗里的窥视，它愉快翻看着脑海里凭空多出的记忆碎片。
忽然，它睁开眼，“月光城——”它垂着眼哼笑，“神留下的净土啊。”
“谢谢你救了我们。”它审视眼前形似人类少年的物怪，“你的条件是？”
人形物怪嘴角微微上扬，露出干净纯粹的笑容，“不必谢，我好不容易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遇见和我一样的人，自然该出手相救。”
那笑容过于灿烂，令它想起某块记忆碎片里出现的向日葵，于是连震惊都带着恍惚，“你是‘初入者’？”
少年茫然，“什么是‘初入者’？”
它身旁更为年轻的雾偶分神回答道，“初入者指的是刚从月光城误入废土的生灵，也指从异界迷失到废土的——你属于哪种？”缓慢糅掉指尖涡息虫尸体残留的汁液。
“怎么区分？”少年脑海里只有初入此地被“灌顶”的“废月神域”、“废土”、“月潭”这三个概念。
“月光城是废月神域的净土、解脱之地，异界则是废月神域之外的地方了。”稍年长的雾偶解释道。
“我不清楚。我原本所在的地方没有这样的说法。”
“很正常，我们刚来时也不清楚这些。”年轻的雾偶朝他笑笑，“我想你大概还有很多不清楚的——你最好记住，血月出现时一定要藏好，避开月光和浓雾。而当皎洁光芒笼罩整个废月神域，则危险与机遇并存。”
大概是许久没笑过，那笑容略显狰狞。少年默默移开视线，盯住远处的一群飞虫，“月潭是湖泊吗？”
“不，它是月光城和月光城碎片的统称……”年轻雾偶还欲再言，年长那位阻止了它，于是它道：“我们该走了。”
那温暖纯粹的笑容终归留下痕迹。年长的雾偶目光沉沉的望向少年，“看在你救了我们的份上，给个忠告——不要轻信任何物种。同有人形能与你交流的不一定是你的同类，即便是，它们未必对你抱有善心——废土上的都是恶种，也只有你这种刚来的愣头青会搭救不相干的东西。”
“以及，”它目光转向地面的尸体，“吞噬它是获取信息的有效手段，黑夜里的行者数不胜数，不能藏好自己就只能做猎物，如果有进入月光城的机会一定要抓住——”它顿了下。
“从我的角度来讲我希望可以有更多和你一样善良的傻子，但相信我，你迟早会选择褪去善良，所以趁早吧。你很强，但是废土比你强的东西多的是，没东西会感激你的善良。”
“我言尽于此。走了。”它毫不留恋的转身，与同伴相携踏入黑暗，背影很快消失不见。
少年收回目光看向脚下怪物，蹲下，拿枪随意戳弄怪物的尸体，“怎么吞噬啊！”他低声咕哝。
起风了。呼啸的大风卷起沿途尘埃，星星点点的红芒在黑暗里闪烁，慢慢汇聚成一条暗红色的沙流飘荡在半空，晃晃悠悠，欲散欲聚。
释翼振着翅膀从高空俯冲而下，在飓风里洗了个沙浴，心满意足的拍着翅膀离开。
棉铃从释翼抖落的尘土里爬出，躲在普草里的纹蜴兽伺机而动，将棉铃一口吞入腹中，棉铃的记忆碎片被它捕获，它吞吐着自己的长舌“碎片——”
贝林沃晃动新长出来的犄角，颇为不适应。它没有浪费，把猎物啖食干净，借着黑暗悄无声息离开。
普草蠕动根须，把浸入土壤的血肉吸收干净。
耶乌卡遭到偷袭。它愤怒甩出骨尾将偷袭者抽飞，转身四肢蹬地朝对方冲去，尖牙刺进对方身体。
偷袭者不甘示弱，瞳孔紫芒一闪，一柄紫色的斧钺凭空出现在它身后。
耶乌卡迅速矮身侧翻躲避，偷袭者趁机逃脱钳制，展开骨翼，骨刺尽数朝耶乌卡射去，封锁它所有退路。
它边躲边念咒，尘土铸成的巨人凭地而起，向偷袭者压去，地底的藤蔓悄悄破土而出，缠绕住偷袭者足骨。
偷袭者自断足骨消失在原地，耶乌卡若有所觉，甩着骨尾向身后抽去。
偷袭者的身影凭空出现在耶乌卡身后，却在那刹那被骨尾抽倒在地接连翻滚，一击不得手，它恶狠狠扫了耶乌卡一眼，召回足骨和翼骨，毫不留恋转身逃走。
它有一个血月周期没猎到食物，此时正饥肠辘辘。远处的战斗声传过来，它思索片刻，小心翼翼靠近。
是维卡和默尔克。它转动眼珠，果不其然看到了一团莹莹白光。那团白光莹润柔和，和阴冷黑暗的废土格格不入。
［好想，好想进入月光城。］
怨幽飘荡在伏伶谷彼罗佗花海的昏沉中，身形散散聚聚没个定型。一阵风吹过，怨幽的半个身体被吹出好远。
被风吹走的身体好不容易一点一点躲进沿途的石隙，待风一离开，它又一点点聚拢，吭哧吭哧的把自己扯回彼罗佗花海，算是合好如初。
它累坏了，飘的都没那么欢快了，慢悠悠的，怏怏的样子。
一只不知从哪儿来的涡息虫闯入山谷，从怨幽身体里穿过。
怨幽化作蓝雾将它包裹，满足的谓叹一声，随意翻了翻涡息虫带来的消息。
它的身形聚聚散散，一个个图案出现又消失。
［北角——好远——想进月光城——废土——北角——去看看］
录坐在谷顶的大石头上垂眸俯视谷底，将花海的情形尽数纳入眼中。它默然无语片刻，提笔在膝盖摊开的骨简上写下最后几笔：
［怨幽——看起来有点蠢］
它卷起骨简，扎好，放回左耳垂的耳坠，然后仰躺在巨石上，准备囫囵睡个回笼觉犒劳自己。但是手刚触上鲛油灯，忽然又想起件事。
从耳坠里取出一卷崭新的羊皮卷，它提笔在封面上书写：《废月神域·月潭（二）》
翻开第一页，它把涡息虫传回的信息略微整理，填写上去：
［至废月神域第三十七个血月间期、五十六沙漏时，闻废土北角出现新的月光城碎片。废土各异体皆躁动。默尔克、维卡已抵达碎片附近打响战斗，莱赖可、遗族、拓扑幽浮于暗中窥视，塞斯顿、赛莱因、释翼、贝林沃、耶乌卡、怨幽在赶去的路上。］
它搁下笔咕哝，“用涡息虫探听信息还是有缺陷，太容易被弄死——虽然也不会真死，但信息会丢失……可惜怨幽容易散，我可不想尝试神魂总被扯开的滋味。”
“算了，先睡一觉，睡醒后自己去看看。”
它熄掉鲛油灯，在黑暗中抚摸着刚写上封面的字。
“废月神域啊……可真是个好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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