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备最近很烦恼。
闻听小皇帝已经离开长安,准备东归雒阳,这该算得上是一件好事;但皇帝离开的不那么体面,身后有西凉追兵,身旁护卫者少,路上颇为坎坷,这就令他感到难过与悲哀。
他也是汉室宗亲,刘氏子弟,怎忍见陛下落得这般境地,怎忍见皇威难堪,社稷如此之飘摇?
可他能够做些什么呢?
徐州残破,各方势力错综复杂,先是与曹操结怨,而后又有袁术虎视眈眈,若非使者走过一趟,只怕还要加上实力颇为雄健的袁绍,防备来自青州的患事——此地堪称四面皆敌,内里又空虚,他这个徐州牧又新上任不久,哪里还有余力去做其他事?
现在吕布和陈宫跑过来,与他说了些话,当然主要是陈宫负责说,吕布则在一旁展示并附和,似乎就给他指出另一条路。
与冀州不同,刘备的家底比较薄,身边也没有几个谋士,因此开会的时候就是大家围坐在一起,案上摆些时令水果和小点心,气氛轻松地聊一聊。
最近他的嘴角长出一颗烦恼的水泡,吃东西没滋没味,偶尔喝一口茶,还要被烫出些痛感,就特别难受。
难受的主公克制自己不呲牙咧嘴,仅仅皱起眉,将手中茶盏放下。
“陛下为贼所困,身无护卫者,因而遣使降诏与温侯,盼他能够领兵护车驾东归,”刘备摸了摸胡子下面的燎泡,“陈公台正为此事寻我。”
主公的胡子并非关将军那样美须髯,有点稀疏,那颗燎泡隐藏不住地露出来,催促他们给主公排忧解难。
“并州军意欲如何呢?”孙乾担忧地看过去,“主公近日饮食该清淡些,多喝些热水才是呀!”
刘备咕哝着摆摆手,“陛下降诏,岂有不受之理?只是并州军新败,路途又长,陈公台欲借粮草辎重与车马费用。”
“闻听袁术正往北调兵,剑锋直指徐州,如何再有钱粮予他。”简雍默默掰着指头心算。
东海巨富糜竺也算了算,大致估出个数字后抬头看向刘备。
这个数字对他来说其实不算什么,若能趁机将吕布送走,他倒不介意替刘备出了这笔钱。
毕竟刘备不仅是他的主公,还是他妹夫,而吕布长久待在徐州,万一哪天心思一动……他可再没有妹妹能嫁与吕布当主母了。
“主公心中作何想呢?”糜竺问。
“唉,如若并州军真能护得陛下东归,又何谈‘借’字?”刘备说。
陈登瞬间了然。
无论是为着汉臣还是宗亲的缘故,刘备显然都不愿意冷眼旁观小皇帝受此折难。他既知,便无法假装不知。
“兖州一战中,吕布损兵折将,一路仓皇至此,而今麾下仅余兵两千,骑数百,纵不提沿途杂兵匪寇,车驾之后尚有西凉贼穷追不舍。”陈登说,“主公忧心他做不得此事,而袁术近来异动频频,徐州亦不可仓促分兵。”
就算徐州勒紧裤腰带,从牙缝里挤出些给吕布,钱粮倒也罢了,兵马该怎么算?
在踏进房门之前,陈宫心中是有许多计较的。
皇帝只给了一封诏书,并没有随信附赠钱粮,这就意味着一切迎驾所耗费用都得自己出。若没迎到皇帝,那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若成功接到了人,大概率还得分些吃食给皇帝。
听起来一点好处都没有。
但若是他们真的得到了皇帝,苦一会儿,之后前途无量呀——况且他为什么要苦?皇帝的诏书不能吃喝,可以拿它换吃换喝呀!
你刘备不是号称是刘氏子孙,以复兴汉室为己任吗?只在嘴上说谁不会呀?现在皇帝落难,温侯要起义兵救社稷,你既然是忠臣,那就爆点金币,展示一下你的忠心嘛!
所以他不仅要钱,要粮,把皇帝顺利接到雒阳以后还要更多的钱粮,支援不能断,毕竟忠心不能时有时无嘛!
陈宫这样为他谋划,吕布自然举双手双脚表示支持,两个人一条心地走进来,冷不丁看到刘备身边站着一只小谈将军,就有些措手不及。
好在陈宫心态稳,面上微微讶异,“咦,谈将军不是在广陵吗,何时回了下邳?”
谈将军笑吟吟的,“我昨日才来,到时城门险些下钥,将我关在城外呢。”
“如此之急,可是广陵有事?”
“劳公台先生挂念,并无事端,”她看向吕布,“前些日子有从幽州来的马商带来些好马,吕娘子挑了几匹,托我送到府上,待会儿温侯看看?”
吕布一喜,“我儿果真挂念我!”
陈宫并不为这父女情深所感动,隐隐生出些不好的预感,“既是广陵无事,将军何故星夜兼程?”
“唉,”刘备叹气道,“道笙也是为陛下东归而焦心呐!”
焦心的小谈将军也唉声叹气,“陛下为贼所困,为人臣者,岂有不焦心的呢?天子降诏,又岂有不受之理?”
吕布说:“陛下亦降诏予你?”
谈道笙说:“正是呢!”
陈宫说:“将军欲奉迎车驾?”
谈道笙说:“当然啦!”
吕布说:“那我那粮草——”
陈宫立刻瞪他一眼。
刘备接上话茬,“粮草自然由徐州所出——这等杂事,岂有让温侯挂念的道理?若路上缺些什么,道笙啊,你只管写信便是!”
听上去考虑得挺周全,吕布想了想,没觉得哪里不对。
但陈宫胸腔里一口气险些没上来,他稳了稳心神,推心置腹地说,“谈将军若是走了,广陵怎么办?”
“我方才言广陵无事,公台先生如何这么快便忘了?”谈道笙笑笑。
“即便广陵有事,城中尚有我在,”刘备也笑着看他,“莫非公台以我不知兵乎?”
……先是谈道笙回广陵,而后关羽又带兵南下,这样的阵仗明眼人都看得清楚,即便现在无事,广陵已经处于戒备状态,只要袁术一有动静,战争就会一点即燃。
但它终究还没打起来,那么谈道笙和刘备都说没事,陈宫也只能点头认同。
“怎会?在下并无看轻玄德公之意。”陈宫嘴角微微抽搐,“既然如此,还请玄德公尽快安排粮草一事,陛下那里可等不得啊。”
谈道笙对小皇帝不感兴趣,但皇帝偏偏降诏给她,若是置之不理,众人眼中,她可能就多了几分反贼嫌疑。
至于袁术那边……广陵并非她一个人的广陵,刘备身为徐州牧,亦有护卫广陵之责,所以在与鲁肃商议过后,她决定回到下邳,并与刘备敲定一些细节:
她带本部兵马和吕布一起尝试奉迎天子,而刘备坐镇徐州,督广陵战事的同时注意西面动向,准备随时给出支援。
由于情势急迫,这支军队只带行军所需干粮,后续粮草则由徐州慢慢调集运送。
路线怎么走的话,她和吕布嘀嘀咕咕一阵,决定前期还是走张邈当初走的那条路:自徐州出,经由梁沛二国进入豫州。
梁国有张辽在,自不必多说。
沛国这个地方,情况太复杂了:
当年冀兖联军南下前,它由袁术掌控,因而残存着袁术势力;
那一战后,谈道笙离开,沛国由兖州麾下韩浩督管,谯县又是曹老板亲爱的老家,所以整体以曹操势力为主;
而谈道笙和吕布要借道沛国北部,此地西临梁国,东接徐州,北连兖州,即三州接壤之边界,势力愈发错综复杂,并不完全在曹操掌控内,之后若真能接到皇帝,徐州与雒阳的沟通大概率也要经由此路。
他们想的这些,皇帝一点都不知道。
在写完诏书,按下印记,由残留无几的亲信送出去后,他能做的只有等待。
他坐在这间小院子里,有皇后和嫔妃,内侍和宫女,跟随他东归的大臣每日前来觐见,院外有层层叠叠的士兵,他们荷戟执戈,身上还着有擦得闪亮的盔甲,在阳光下闪闪烁烁的,支撑起陛下的体面。
每个人都在努力地支撑他的体面,可他坐在这儿,虽然看不到层层护卫之外,听不见外面的杀喊声,那画面与声音却能穿破这体面的外在,直直刺到他心里!
他的眼前堆满了尸体。
他的耳中尽是将死之人的哀嚎。
浓烈的血腥味几乎让他狼狈作呕,他吃不下,睡不着,他被恐惧攥紧了,一闭眼,那恐怖的大手就要将他捉了去!
谁能来救他?
谁能来救他!
温侯!温侯!难道你真的抛下你的陛下,一走了之,再也不回头了吗?还有那个战功赫赫的少年,那些汉室宗亲,蜀中的刘璋,荆州的刘表,若是,若是刘虞不曾被杀害——
他就在这无尽的恐惧中,等来一个风尘仆仆的文士。
有人凑在他耳边轻轻说了些什么,这个年轻的皇帝精神一振,嘴角牵起一抹矜贵的笑。
“荀卿。”
他站起身,才向前迈出两步,荀攸立刻恭恭敬敬地垂首作拱,姿态顺从而忠诚,真是挑不出一点瑕疵。
刘协就轻轻握住他的手,“朕候卿久矣。”
与谈道笙和吕布所设想的那样,经过沛国时,除了他们自己,根本没见到什么正规军队,更别提是激烈的战斗,经过梁国时更不必提。
尽管这只是这次旅途的开始,但它还是顺利得有些异常了。
谈道笙坐在她的中军帐里,有小兵送来一盆洗净的果子,刚从树枝上摘下来,红润的表皮上有一颗颗的水珠往下坠,瞧着颇为诱人,她拿了一个握在手里,轻轻一咬,汁水在口腔中四溢,在这样的夏日里很是清甜。
她忽然想出一个可能。
曹操会不会也来奉迎天子了呢?
自天子意欲东归的消息传出以后,冀州便一直没有动静,显而易见,袁绍对小皇帝没什么兴趣。
虽然他没有奉迎天子的意图,但不代表他愿意看到别人奉迎天子,况且曹操和他之间已不如从前,若是曹操真的……他难道不担心此举会惹怒袁绍,彻底与冀州撕破脸吗?
——不错,谈道笙也在向天子靠拢,可二者能相提并论吗?
她是被天子公开点名,名字被写在诏书上,因而不得不去的呀!
等到将天子送到雒阳,任务完成,她可没什么想法,立刻就要回去的,留在天子身边的会是吕布,要知道,吕布可不能代表徐州,他是客将,不过暂居徐州,他要做什么,徐州也管不了,袁公也不能为了吕布责备徐州呀!
“难道他笃定袁公不会因此与他翻脸?他们之间竟如此兄弟情深?”谈道笙自言自语,边啃果子边想,“还是他果真是个大汉忠臣?哪怕冒着与冀州交恶的风险,也要奉迎天子?”
她坐在那儿,对着一盆果子,慢慢皱了眉。
亲兵忽而掀开帘帐,“将军,有车马正往营寨方向而来。”
谈道笙一惊,条件反射地去摸剑,“可探得多少人吗?”
“仅十余人。”亲兵说,“打了旗子,看着像是兖州的,将军,可要派人拦下吗?”
将军眨了眨眼睛。
她心中忽然生出些预感。
会是她想的那个人吗?
“不必,”谈道笙摇摇头,“请进来便是。”
轺车慢慢进了辕门,而后在营中一处空地停下。
车上端坐的文士走下来,有人上前引路,他道一声谢,衣摆轻动,身姿笔直,青袍虽朴素,一举一动间却似有光华流淌,走到哪里,哪里就好像凭空生出一丛竹林,在炎热的夏日里荡开幽静文雅的清香。
那道青竹般的人影渐渐走近了,熟悉的香气萦绕在她鼻尖。
不过几步的距离,荀彧就在她面前站定了。
“阿笙,”荀彧的目光扫过她的脸庞,莞尔一笑,“天盛暑热,你为何站在帐外呢?”
“我知师父将至,因而在此等候。”谈道笙拱手一揖。
“你我师徒间,何须如此虚礼?”荀彧说,“阿笙,你似与我生分了。”
“没有,只是许久不见师父,学生心中激动难言,”谈道笙说,“帐内已备好茶水,请师父入内一叙。”
荀彧轻轻看她一眼,“好。”
帐篷布置得朴素,角落的香炉里燃了些驱虫的草药,气味很淡,立刻就被荀彧身上的清香压下阵来。
谈道笙拎起茶壶倒一盏茶,连带着一碟果子一同推给对面坐着的人。
在她的注视中,荀彧只啜饮一口便将茶放下了。
那果子清脆甜润,汁水又足,其实很好吃的,谈道笙这样想,说出的话却不是这样。
“师父为何事而来?”
她刚说完,就有些后悔了,她觉得自己太生硬直接了,一对师徒许久不见,做徒弟的,难道不该先关心一下师父是否康健安好吗?
荀彧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展开,他的那些话语因此都在一瞬间蒸发了,他想,他们果真是生分了。
他的心里似是有些失落,面上却不显分毫。
“阿笙因何事而来?”荀彧反问道。
“陛下降诏,我奉命迎车驾东归雒阳。”
“我亦为此事,”荀彧嘴角微扬,“汝南、颍川二郡黄巾作乱,其意欲扰天子车驾,兖州闻信出兵,现已将逆贼扫清,于曹阳迎驾。”
……曹操果然出兵了吗?
谈道笙皱眉,“陛下未曾降诏与他。”
“社稷倒悬,天下汉臣皆有匡扶之责。”
“师父欲劝我回去?”
“陛下既然无恙,阿笙何需多跑一趟呢?”
“可我未曾亲见陛下无恙,怎能放心?”谈道笙忽而一笑,“学生曾闻,曹操二伐徐州之时,鄄城无兵,豫州郭贡帅众数万屯于城下,皆因师父独身前往其营,不知以何言说之,竟教其退兵,鄄城方才能保住。”
荀彧神色自若,“阿笙以我此言为虚?”
“学生不敢,”谈道笙说,“学生只是担心陛下。”
“阿笙果真忠贞。”
“都是师父教导得好。”
“可我不记得我曾教过你女扮男装。”
谈道笙一滞,反应慢了半拍,“欺瞒师父,确是我之错……但这事儿和迎天子并无干系!”
……等等,天子久居长安,为西凉军所控,消息闭塞也是有的。按照诏书所写,天子降诏之时,似乎并不知道她的性别?
荀彧并没有打算拿此事做文章,他只是叹一口气。
方才他好像一直在和谈将军说话,唯有这一刻才短暂地见到他那小徒弟。
“女子行事多有不便,”他说,“我并未因此怪罪你。”
谈道笙垂眸。
帐子里忽而静下来,她不说话,荀彧也不说话,师徒面对面坐着,却像是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好任由空气变得静谧。
从前不是这样的。
如今,唉,她并不是没话说,而是不知道该如何说,从哪里说起才好。
谈道笙在心里慢慢斟酌时,荀彧却开口了。
“你既不信我……”
“我没有。”她小声反驳。
荀彧对此不表态,只是继续说,“难道竟信得过温侯吗?”
……温侯?为什么突然提到温侯?
她愣了愣,忽然抬眼直直地看向荀彧。
荀彧侧目看向帐外,“不知不觉间,天光已暗淡如此。”
谈道笙看着这个曹操的谋士。
“师父要走了吗?”她轻轻地问。
“嗯。”
荀彧站起身,她的目光随他的动作向上,这个文雅的谋士亦垂眸看她,他的手微微抬起,像是要和从前那样,在徒弟的头顶上轻轻一抚。
但那只手终究没有落下。
谈道笙仍旧坐在蒲团上,看着这个文士转身向帐外走去,帘帐没有掖紧,渐渐西沉的太阳透过缝隙,为他镀上一层朦胧的金光。
太阳仿佛也透过缝隙落在她的肩上,无比沉重地压在她心里,那逐渐暗淡的阳光威力不减,一路灼烧,一直灼烧到最深处。
“他杀了志才!”她对着那道背影说,“他杀了志才!”
而荀彧究竟有没有听到,有没有为此做出反应,她就不得而知了。
——不知从何时起,她的眼前也悄悄多了一层朦胧的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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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2章 1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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