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月亮不知道周崇礼怎么和戚今寒说了从珊或者苏丽的事,整个路程中,她都缩在座位上,戚今寒去看她时,发现她侧着脸,呆呆看着窗外,一点生气也没有。
从珊见到她时也是这样的感觉。
比起记忆里雾气蒙蒙的翠色,人长开了,头发乌黑浓密,手指白净修长,衣服干净考究,把她衬托的更加美丽清艳。
戚月亮脸色苍白,眼睫纤长卷翘,眼睛莹润乌黑,却也清瘦,从珊一见到她,眼眶就红了,她默默看了她很久,注意到她耳边的助听器,然后问。
“他虐待你了吗?”
比起从前,她应该是长了点肉,但是对于从珊来说,看见她没什么气血的脸,就足够让她开始担心了。
戚月亮露出欲哭的表情,又忍了忍,摇摇头,她张了张嘴:“我……”
她不过才发出第一个音节,从珊就冷下脸来,她一窒,想到戚今寒对她说过的话,戚月亮只好住了嘴,比划手语。
“只是最近没有睡好。”
从珊的视线流连在她身上,点点头,柔声说:“最近天气热起来了,你要注意别贪凉,少吃点冰的。”
若非隔了一道屏障,如此寻常的话像是唠家常,戚月亮喉头发堵,她怔怔看着眼前的从珊,她和以前一样瘦弱,明明年岁不大,已经可以看见好多白发,脸颊凹陷,唇色苍白,虽然看上去平静安和,但至是一年多没见,戚月亮觉得从珊像老了十岁。
她听见从珊说:“听说你想见我?”
从珊甚至还很温柔的问:“怎么了?有什么事吗?”
有什么事吗?
戚月亮眉毛轻轻抽动一下,她想起来其实她们从来都没有这样聊过天的时候,逃出老房子回到现实的世界,她们彼此沉默片刻,谁都不知道怎么开口,要说些什么呢。
从珊看见戚月亮的手抬起来。
“我应该……”
她停顿了一下,似乎不知道怎么用手语表达自首的意思。
最后,戚月亮打出。
“我应该也在里面。”
有些无厘头,但从珊明白了。
她没有沉默太久,只是问:“月亮,你还在读书吗?”
话题陡然被打断,戚月亮一愣,她看着从珊的眼睛,不能说出别的什么来,乖顺的点头。
“上高中了?”
“高三。”
“成绩呢?”
戚月亮卡顿了,她下意识想要摸手机,后知后觉发现忘记带了,只能含糊的告诉她:“大概能到班里前二十名内。”
然后她又飞快的补充:“他们都很聪明,学的比我多,老师已经在尽量给我赶进度了,这里难度很大……但是也不是不能学。”
从珊想到什么,问:“今天不是星期二吗,你没在学校上课?”
上课?
戚月亮昏迷前还是寒假,一睡就是两个多月,加上醒来之后康复期外加和周崇礼大吵一架冷战期,戚月亮早就把开学这回事忘干净了,周崇礼戚今寒他们也没说过,她脑子一下宕机,在从珊的视线下,莫名如芒在背。
她像霜打的茄子,慢吞吞的比划手语:“我病了一段时间……家里给我请了假。”
“你高三了,就更要好好读书了,马上也要高考了吧,你得好好学习,考个好点的学校,这可是人生里一件大事,不过也不要太在乎,放松心态,我那时候就是因为心态差了点,结果没考好,没上一本学校,不过也没事,月亮,人生最重要的不是结果。”
她说:“回去吧,好好读书,好好学习,好好活着。”
女孩呆呆放下了手,有一瞬间,她仿佛回到那天悬崖之上,潮湿的春雨夜,她看着她们沉默站立的背影,金菲摸着她的脸看她的眼神,和如今的从珊一模一样。
戚月亮摇摇头,她说:“我不想去上学了。”
从珊明明白白听见了她的声音,是清晰流畅又柔软的,可是她说话又是那么倔强生硬,分明在来时就下定了决心:“我不能就这样让你一个人扛着,我要去自……”
“你给我住嘴!”
突如其来,从珊猛地站了起来,她面色阴沉难看,甚至是愤怒到脸颊通红,拳头猛地砸在玻璃上,骂道:“你怎么这么不听话,你没听见我和你说的吗?!我她妈让你好好读书!读书!读书你明白没有!不明白你就给我滚,滚出去!你要是非要犯贱吃牢饭,我打都要把你打死!滚啊!”
她的恼怒打碎了表面的平静,狱警冲了进来大声呵斥着,将从珊反手控制住了,她还竭力挣扎着,戚月亮浑身开始发抖,胸腔剧烈起伏着,从珊眼睛全是红血丝,死死盯着戚月亮。
“……你听见没有,听见没有!你不能……”
她歇斯底里。
“你不能让她们白死了啊——”
耳边突然嗡鸣一声,像后脑勺被人砸了一下,戚月亮整个人如坠冰窟,身体定在原地,看着从珊被狱警带走,戚今寒担惊受怕,揽过她的肩:“月亮,没事吧?”
戚月亮惨然一笑,眼泪从指缝里流出来。
十几年来——
她被痛苦折磨着神经,恢复记忆之后一遍一遍重复着噩梦,梦里她看见周崇礼的脸,他俯下身抱起她,第一次闻见他身上的乌木香,梦里她从手术台上坐起来,奋力挣扎往外跑,哪怕死她也要反抗这该死的命运,梦里她站在厕所门口,看见她们把李鸣生砍成几块,血一直流啊流啊,沾满了她的手。
梦里,李鸣生像鬼一样缠着她说我爱你,梦里,潮湿的屋檐下滴着雨水,从珊疯疯癫癫喊着疼,梦里金菲浑身都是鞭伤满地打滚,抓着她的手指甲掐进了手腕里,梦里大山绵延看不见尽头,她戴上助听器,听见李姨喊了她一声月亮。
梦里,王晴雅像块破布娃娃躺在地上流泪,血从她□□流出来,梦里,她背着书包走在山路上,进了教室,摊开了卷子,梦里,阿菁带着她踩在湿软的土地上,拨开茂盛的丛林,梦里,还有李蓉蓉,她拿着一截树枝在土地上写下月亮两个字,说我要教你认字,你要读书。
梦里,黑漆漆的房子,白花花的□□,令人作呕的下流**,她被苏丽推进房间,李鸣生拿着相机,要她把衣服脱掉。
梦里还有乱糟糟的街道,拐来拐去的幽深小巷,她被苏丽拉着手去商店偷窃,被扇巴掌后红着眼喊妈妈,有时她会被丢下,独自一个人徘徊在大街上,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和纷杂的人群吓得大哭,然后是苏丽,她会在某个时候冲出来,抓着她的手嫌弃的给她擦眼泪。
然后还是苏丽。
戚月亮看着眼前的女人,她那么爱美,似乎是第一次看见她这样不修边幅,塌着肩膀颓然疲惫,听说,她是真的有精神病,有时候清醒有时候不清醒。
面对她,戚月亮突然间无言以说,她想还要说什么呢,该说的话在那天晚上已经说够了,她只觉怅然,然后喃喃问了一句。
“你知道李鸣生为什么要拐卖我吗?”
梦里。
拥挤的火车上,李鸣生把她放在地上,扔给她好多药丸,凶恶的瞪着她,年幼的她听到的最后的声音就是火车行驶在轨道上时发出的沉闷声响,他的面孔阴沉难看,混浊的眼珠子黏在她身上,让她忍不住打了个颤,自此,李鸣生成为她生命中最大的噩梦。
缘由在李鸣生身上已经找不到答案了,跟在李鸣生身边这么多年的苏丽或许会知道吗,戚月亮只是这样想了一下,但是看着苏丽恍惚呆滞的表情,她自嘲笑笑,扯了扯苍白的嘴角,站起身准备离开。
“月亮……月亮!看见我的月亮了吗?”
她脚步一顿。
苏丽的声音含糊不清:“谁看见月亮了,我的月亮呢?谁看到我的月亮了,我得把她带回去,我要把她带回去……”
戚月亮心头一颤,回过头,看见女人痴痴笑,摇着手臂。
“可爱……可爱……月亮可爱……”
“最可爱最可爱的月亮,把糖……那颗糖给了他,月亮喊妈妈……喊哥哥,喊姐姐……不喊他,然后一直哭,一直哭,哭着喊哥哥,哥哥……哭的好可怜,好可怜,为什么找哥哥,不找他?”
戚月亮不可置信,眉头颤抖一下,听见苏丽口齿不清的笑起来,嘴巴里念着:“月亮,月亮啊,最可怜最可爱的月亮,乖乖的,不要说话,不要睁开眼睛,做个傻子,什么都会好起来的,舍不得死,舍不得死。”
她哼着歌,声音温柔:“月亮,月亮,我可爱的月亮……”
世事何其无常。
戚月亮走出监狱,看见周崇礼站在不远处,她早就被抽干了浑身的力气,怔怔望着他,直到听见好像很远的地方,传来一声敲钟的闷响。
她眉眼动了动,抬眼去看,隐约看见青山上法门寺的黄琉璃屋檐,恍然后,半晌失语,喉咙里发出一声气音。
“原来真的是……”
起风了,她的声音碎在风中。
“无妄之灾。”
有人的命运会如此莫名其妙吗,神是否在无聊时开了个天大的玩笑,亦或者是恶趣味的玩弄,把人视作祂花园里的提线玩偶,不然的话,戚月亮为何觉得悲惨。
为她人悲惨,为自己悲惨,她想起那些女人们的脸,有的人死在她面前,有的人没有预料到那是最后一面,只是在不久或者很久之后传出来死讯,而更多的人,戚月亮已经记不清了她们的脸了。
——你不能让她们白死了。
从珊的话或许是另一种形式的枷锁,那些女人们的手从黑色的地狱爬出来,缠绕上戚月亮的身体,抚上她的脖颈,她们争先恐后把她抬起来,迎向那扇有着光的门,她们在她耳边窃窃私语,低低咬耳朵,说月亮,月亮。
往前走吧。
别再回头。
永远也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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