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解出她话里的意思，陈月柏慌了神，捏住毛巾的右手不自觉地收紧。手背上的筋脉毕现，不规则的一起一伏，似心电图上具象化的纷乱线条。
望向她清亮的瞳仁里自己强装镇静的身影，他压低声音，沉沉地开口：“我说，我们俩关系好。”
“那不就是好朋友么？”赵旻枝歪头嘟囔着，用反问代替陈述性的回答。
不等他有所反应，她从他手里夺回毛巾，穿好拖鞋，径直向卫生间走去。
陈月柏还保持着为她擦头发的姿势，愣在当场，直到哗啦啦的流水声响起，他才堪堪回过神，从沙发边起身，朝卫生间望去。
她的那句话说得轻描淡写，好像在说该吃饭、该睡觉这样无足轻重的小事。
更何况，几十分钟前，他们在雨里艰难行进，她紧紧贴近他的身体，神色都无半分改变。
原来自己在她心里，真的一直都是这样。
是她的好朋友。
只是好朋友。
他并没有告诉赵旻枝，他这样回答，阿铭显然不相信，他问为什么。
阿铭一边擦拭货架，一边回答：“旻枝提起你，你提起旻枝，你们俩都在笑，简直是一模一样。难道你们只是关系好？”
听阿铭这样说，陈月柏嘴上还在此地无银三百两地反驳，心里却像燃起的热气球，得意到飞起来。
然而，这升天的热气球显然高估了自身，只是一阵风，就把它吹灭了，直直从云端坠地。
这样大的落差感，任谁都不会好受。
清隽的眉梢逐渐耷拉下来，松松垮垮的，随手一拧都能拧出半桶苦水来。
他垂头而坐，双手扶额，眼底蓄着一抹水光，摇摇欲坠。
隔着一道磨砂玻璃门，水汽温热氤氲，充满整个狭小的空间。
赵旻枝闭阖双眼，任凭热水从头顶淋下，顺着她的下颚汩汩滑过，在光洁的地板汇聚成流。
湿漉漉的长发紧贴瓷白的肌肤，像宣纸上描摹的曼妙梅枝。
她伸手关闭花洒，仰起头，像只浮上海面换气的海豚，长长地舒出一口气来。
右手覆上墙壁的瓷砖，冰冷的触感从指尖传到四肢百骸，翻腾的内心终于回归静寂，她才缓缓睁开眼。喘气声又粗又重，晃得睫毛上的水珠直直滴落。
她很懊悔，刚才简直是鬼迷心窍，险些失了分寸。
无论是陈月竹，还是陈月柏，她和他们之间，都不该有半分逾距。
况且，她和陈月柏彼此都很清楚，她喜欢，或者说喜欢过的人，是陈月竹。
年少时已经犯过一次错，又这么会头脑不清的再犯第二次呢？
她和陈月柏，合该是如她和陈月竹般清白妥当的关系。
比如，她就应该称呼他为哥哥，别人问起他们的关系，也该如是回答。
-
墨尔本的天空终于放晴，但气温仍未上升。赵旻枝回超市一趟，将专门充满电的电动车归还阿铭。
阿铭问：“下周陈月柏还来吗？”
“应该不会再来了。”赵旻枝停顿几秒，“我哥本来也只是来顶替我半天的。”
阿铭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原来他是你哥啊。”
“嗯。”赵旻枝用力点点头，既是肯定阿铭的话，也是在脑海里为自己加深这个认识。
阿铭没再多说，视线落在赵旻枝提着灰色纸袋的右手，随口好奇地问：“这是什么？”
“哦，我新买的衣服。”
来的路上又经过了那家服装店，橱窗里的模特还未更换样衣，她便顺道买下这件衣服。
店员夸她眼光好，这是当季新品，还有个好听的名字，叫午夜梦海。
阿铭认得这个牌子，是专做男士服饰的，笑了笑，说道：“给你哥买的吗？你们俩兄妹的感情真好。”
这句话乍一听没什么，可细究起来，总有些不清不楚的意味。
赵旻枝不动声色地将纸袋往身后挪了挪。
回到公寓，陈月柏并没有在客厅，但他的鞋子都还在门口，说明他没有出门。
赵旻枝来到他的房间门口，侧身贴近耳朵。
里面没有任何动静。
他似乎在睡觉。
自从那天后，他几乎每天都这样，像个吸血鬼，躲在阴暗的房间里很少出来。
或许上次的事情也给他带来了困扰，他想通过这样的方式，让彼此的关系回到既定的正轨。
意识到这些，赵旻枝抬起的手慢慢垂回身侧，垂眸看一眼袋子里的灰蓝外套，发出一声很无奈的鼻息，脚尖挪动，调转过方向。
新的一周开始，齐默尔曼如期到墨大举行个人演奏会。
场内座无虚席，在欣赏完精彩绝伦的两小时演奏后，赵旻枝如愿得到一张亲签的黑胶唱片。
她迫不及待地拍下照片给陈月竹发去。
很快，她就收到回复，寥寥几行字，却能感觉到陈月竹的欣喜溢于言表。
有时，赵旻枝总会带点虚荣地想，在西岛时，整个陈家，恐怕只有她是唯一读懂了陈月竹的人。
霁月清明之下，藏着海上冰山般的压抑和痛苦。
在这种微不足道的事情上，能让他真真正正的欢喜一场，也算是回报自己初到陈家时他对自己的格外照拂。
除此之外，再无别的感情。
她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清醒过来的，好像是某个不起眼的早晨，一觉醒来后，惊奇地发现，陈月竹很久没出现在自己的梦里了。
风吹云散，不留痕迹。
退出和陈月竹的聊天界面，Mina的头像弹到最上方的位置。
Mina：[Sophia，今年的郁金香节已经开始了，我这有两张泰斯勒花园的门票，你要不要去看看？]
泰斯勒郁金香节是墨尔本每年春季举办的盛大花卉节庆，具有标志性意义。[1]
赵旻枝：[你不和Alex去吗？]
Mina：[狗男人放老娘鸽子，老娘再也不想见他了:)]
赵旻枝连忙给Mina拨去电话。这种情况下，当一个有回应的倾听者，是给予对方最好的安慰。
Mina吐槽完Alex，气也顺畅多了，话题再次回到门票上，“你哥哥来墨尔本，总得带他去转转吧，后天没课，又是个晴天，你们正好可以去看看。”
这些话听起来很有道理。
家里的某人这些天都快进化成蘑菇了。
他来墨尔本，自己总得尽点“地主之谊”吧。
并且，这种事情也是合乎情理的，换作旁人，也会这样做。
于是，在得到Mina转赠的门票后，赵旻枝毫不吝惜地向陈月柏发出邀请。
客厅里，电视机正在播放一部喜剧爱情电影，《Love, Rosie》（《爱你，罗茜》）。
这是陈月柏随手调到的，听见赵旻枝的邀请，握住遥控器的手顺势放回身侧。他偏过头，眼底的情绪晦暗不明，迟疑问：“郁金香节？”
赵旻枝两脚踩在沙发边缘，双手抱住膝盖，下巴搁在上面，声音轻灵道：“是呀，这是墨尔本的特色节日，每年春天才有，泰斯勒花园的郁金香很漂亮的。你想不想去？”
“就我们俩吗？”
“对啊。”
陈月柏将脸转向另一头，拼命压住上翘的嘴角。
从赵旻枝的角度来看，他只留给她一个圆润的后脑勺，看不清他的表情，倒感觉他像是在思考如何回绝。
也对，西岛的花园里应季的花应有尽有，他什么样的没见过。这种事情对他来说，可能过于无聊了，或许还不如去云叔的超市当收银员新奇呢。
赵旻枝鼓鼓腮，略带遗憾地说：“好吧，如果你不感兴趣，我就约其他人去了。”
“谁说我不感兴趣啊？”陈月柏转过头。
“那你到底去不去？”她的语气带着小小的骄横，却一点儿都不惹人厌。
这样的赵旻枝，只有他才见过。
心口怦然，像热气腾腾的锅里冒出的爆米花，满足到无法言喻。
几天以来的失落与难过就此烟消云散。
“去。”他眉梢带笑，“我和你一起去。”
话音刚落，电视里就传来女主角罗茜充满惊喜的尖叫声。
两个人的注意力被吸引过去。
第一次踏足美国，罗茜再次见到男主角亚历克斯，不顾一切地飞奔过去，扑进亚历克斯的怀抱里。亚历克斯抱起她，在原地兜了好几个圈。
在来墨尔本的飞机上，陈月柏还幻想过，再次见到赵旻枝时，会是怎样的场景。
罗茜和亚历克斯的拥抱，就很符合他的幻想。
只不过，现实却是，他被该死的黑车司机坑了一大笔，非常狼狈地出现在赵旻枝的面前。
好在，兜兜转转，他终是如愿以偿地见到了她。
电影的结尾，罗茜完成了父亲的遗愿，在海边开了一家旅店。亚历克斯抛弃了一切，来到她面前，眼含热泪地对她说：
“罗茜·邓恩，我可以邀请你跳支舞吗？”
罗茜回答他：“总比没有来的好。”[2]
在彼此生命错失多年的两人，终于拥吻在一起。
陈月柏心念恍惚，直至影片结束，黑白字幕滚动，他才缓过神来。
赵旻枝不知何时已经靠在沙发上睡着了。电视机的白光覆在身上，衬得她的睡颜恬淡而美好。
长睫偶尔轻轻扇动，不知道她在做什么梦。
反正不会和他相干吧。
陈月柏落寞地想着，蹑手蹑脚地来到她面前，小心翼翼地将她抱起。她软趴趴地靠在他怀里，没有半点清醒的意味。
轻轻将她放回床上，俯下身的瞬间，她的嘴唇不经意摩挲过他的耳廓，柔软的触感，似羽絮扫过。
为她盖上被子的双手都在颤抖。
梦里，赵旻枝再次见到陈月柏。
他依旧那么不可一世，像无拘无束的海潮，却用最真诚的语气对她说：
“赵旻枝，我们也出国留学吧。”
你想去哪里都好。
[1]源于网络
[2]源于电影《爱你，罗茜》。喜欢喜剧爱情片的朋友可以一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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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澳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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