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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八十九、仙樵胡

胡一山抬头看了眼天空,捂着肚子道:“哎,已时近正午,肚皮有些饿着哉。”

他就地而坐,自怀中掏出个饼子慢悠悠吃了起来。

刘昌忍不住道:“前辈,她已受伤,前辈只需再用一招。何不待了结此事后我请前辈去城中最好的酒楼畅饮个痛快?!”

胡一山摇了摇头,举了举饼子,“砍柴人粗茶淡饭,这个就很好。”

越葳运功调息,体内四处乱撞之气渐渐平复。

胡一山也将最后一块碎饼塞入口中,他起身随意而走,所经之处柴枝仿佛生铁被磁石所吸纷纷飞入其臂弯内。他自腰间取出一根极细之绳一甩一卷,将柴捆重扛于背上。

越葳立起身,对胡一山拱手道:“谢前辈慈心。我已准备好接前辈的第二招了。”

胡一山道:“好!”

他将柴捆向前轻飘飘一扔。

整束柴捆紧握在一起成一整体如个水桶粗的木桩向越葳疾撞而去!

越葳身形比之前更快,在木桩将撞上的瞬间足尖一滑横掠而出。

柴捆却陡然飞散而开化作漫天飞剑对她疾追不舍!

越葳所习轻功名为‘踏浪’,若行于浪尖身轻如叶,步法灵动。

她足尖向后滑去。背脊触树的瞬间一拧一转飘至另一处,再飘再转。同时手中长鞭连抖,一招‘山环水抱’鞭尾的钢珠接连点上柴枝,令它们改向而去。

柴捆正中的三枝却与其他的不同!如陀螺般旋转着自想不到的方向飞来。钢珠砸上柴枝却如为其挠痒痒般丝毫未能改变其速度与方向。

一根柴枝向越葳腰身割来,她背后为一棵水杉,越葳腾身而起足抵树干。柴枝竟似长了眼睛追着向上而来。越葳足尖于树干上连点身子向高处而去。同时长鞭甩出卷住了柴枝。

右臂忽地一痛,衫袖上快速沁出一条约寸宽的血痕!另有一柴枝自树后躲猫猫般探出个头,在她臂上划了一道!

越葳真气一泄,自树上跌落下来。不知何时,第三枝已穿过茂密的林叶,在越葳的背后扑向她,而越葳却浑然不觉!

刘昌激动地眼已直了。

胡一山不由叫了声“小心!”

间不容发之隙,一人如闪电般冲出来到越葳身后,毫不迟疑张开双臂迎向柴枝。

柴枝连同一条手臂飞了出去,带出一道飞溅的血雨。

越葳闻声回头,只见那人已痛晕过去。

她急忙对胡一山道:“还请前辈容我先为他止血。”

胡一山道:“无碍无碍,快去快去。别忘了也给你自己的伤口上上药。”

刘昌心道:“仙樵的武功如此出神入化,只是心肠恁得太慈。”他此刻还需仗赖他,只得按下不满。

越葳自包袱中取出伤药与绑带,为苏大郎止血包扎,待其脉象稳定后才为自己疗伤。

刘昌催促道:“现下可以接第三招了吧!”

越葳看向胡一山,“前辈,请出手吧。”

她的双瞳明如正午山头的光,干净澄澈如雪山上的冰湖。

在这生死之际,她的心头异乎寻常的平静。

她已找出了害死义父一家之人。虽未能手刃仇人,但钱镖已亡,薛简目盲腕断形同废人,活着未必比死了好。义父一家亦可瞑目了。

她还获知自己在世上还有一个阿姊,看见她一切安好。

她此生,已无憾。

胡一山斜睨了刘昌一眼:“不留着第三招给你自己救命用?毕竟以你这样的性子保不齐某天祸事临头。”

刘昌心中暗啐了一口。面上恭谨地道:“胡前辈,我必欲除之而后快!”

胡一山叹道:“唉,江湖中人以信义为重。我只悔当年承诺你爷娘时未加个条件,只可对奸恶之辈或于你们处性命之危时出手。先前你们数个汉子围攻她一人已非君子所为,将其师傅之过计在她身上更是鼠辈之行。罢罢罢,小娘子,今日我为了守诺而害你性命。便让我来世相还吧。”

忽闻十丈外一人高声道:“前辈,这第三招我来接。”

大辛、熊大被跑过的苏大郎一喊,听清内容惊得出了一身冷汗,拔足便向臻芝堂跑去。‘竹郎君’曾对大辛言若其研读算数有了心得可至臻芝堂通过掌柜找他。

二人奔了约有一盏茶时间,恰遇‘竹郎君’步履匆匆迎面而来。二人将苏大郎之言转述,‘竹郎君’扔下一句‘去报官便跃上屋脊向城门方向急奔而去。

梅弗问持剑走来,穿透林叶的明光洒于他的身上,他的面容冷峻,身形挺拔如修竹。

他走至越葳面前,目光在她唇角的血迹和小臂的血痕上停了片刻。

越葳怔怔看着他,“你怎么来了?”

梅弗问向来清冷的面上竟现出戏谑之笑。“你为我勇冲按剑台已是满城皆知。你有难我怎能不来?”

他一把牵起越葳左臂,三指搭于她的腕部,稍顷松开,不容分说塞了一瓶药在她掌中。“我的医术不及你,配的药方子定不及你的高明,不过使用的皆为最上品的药材。你收着,或有帮助。”

越葳道:“此事与你无关,这位前辈的功夫高深莫测,你何苦自赴险境?”

梅弗问看入她冰清的目中,“那日你对孟尚庭道‘我不依!’。我也不依。”

他对胡一山道:“前辈,可否移步他处?不扰她二人休息。”

胡一山道:“好!”走了两步,回头对刘昌道:“你也与我们一起。”刘昌知其识破自己心中打算,只得无奈跟从。

二人来至一略为宽阔之处,胡一山将柴捆扔于地下,仅留着扛柴捆的那根棍子,说道:“你既使剑,我便以此为剑来会会你。”

他一腿微弯,另一足在林地上缓慢地画了一个圆。手中的剑亦极缓慢而平平无奇地一划!

天骤然变亮了。叶片自树梢纷纷飞落,飘舞着汇聚成河,流动的汹涌的长河,向梅弗问冲来!

梅弗问腾空而起,剑尖斜指天空,身姿随着剑式而舞。

林中起了一道温和之气,缓慢地温柔地流动着,却无处不在充满整条长河。长河因气流的抚摸而化为万千雨滴,片片林叶飘然而落。

刘昌心下不甘,“这第三招比之先前两招威力差之大矣,胡一山定是出招时有所保留。”

胡一山似知他心中所想,幽幽地道:“小郎,不知怎的看见你使出的这一招,我便觉心中苦涩凄然,心神一乱我的剑意便减弱不少。这招叫什么名字?”

梅弗问道:“此为剑术‘离人泪’的第二招‘庭月照花’。”

“‘多情只有春庭月,犹为离人照落花。’”胡一山喃喃地道,目中竟有些湿了。“果然。唉,我这伤心人被你催动了伤心事。未可小觑年轻人啊。”

梅弗问道:“前辈谬赞。得见仙樵前辈的精绝武功实乃晚辈之幸。”

刘昌失望之色溢于言表,却只能无可奈何离去。

梅弗问走至越葳身旁。越葳的面色有些苍白,但一双明眸清透至极。她看着他道:“你这剑术若遇上生活顺遂无甚伤心过往之人岂非无威可施?”

梅弗问道:“唔,言之有理。我另有一套‘仰天大笑’剑术,专给这等自我感觉甚佳之人,令其喜不自胜,乐得忘了打斗。”

越葳知其乃玩笑之语,淡笑了一下。

她的笑颜微绽旋即凝于面上。梅弗问一指拂上其颈后昏睡穴令她失去了知觉。

“前辈,我方才察她脉象发现她被浑厚的内力伤及脏腑。不知前辈的内功可有何难愈之处,如何才能助她尽快康复?”梅弗问轻扶着越葳,向胡一山问道。

“我的内力无甚怪邪之处,只需静养十数日便好了。”

“静养十数日?出了今日之事,吾恐还会有其他寻仇之人前来找她麻烦。她身边需得有武功高超之人守护。”梅弗问陷入沉思。只是这人谁合适呢?她的阿姊已离开吴越,七郎将赴湖州带兵,其他人他均不放心。

胡一山颇有兴致地瞧着沉默不语的他。忍不住道:“你既已赶来此处救她,何不将她带回你的住处休养?你亦可近身守护。”

梅弗问缄默着。

胡一山狐疑地道:“莫非你已有家室?”

“并无。”

“那你是担心与礼不合?”

“我不受礼教所拘。”

“那是为何?我老胡也是过来人了,分明看出你二人皆在意对方……”

“前辈,”梅弗问抿了一下唇,“还请前辈告知是否有他法。”

“有倒是有。”见梅弗问目中倏地一亮,胡一山看着他的双目严肃地道:“需有一内力精纯之人将自身内力经由身柱、神道、灵台、至阳四穴输入其体内。送出内力之人十日内内力全无,不能动武,与常人无异。若遇危险不能自保。”

梅弗问立刻问道:“请问前辈,我的内力是否可以?”

“以你方才使出的那一招来看,可以。”

“好。”梅弗问未有丝毫犹豫,他将越葳扶直而坐,自己盘膝坐于她身后,四指抵住四穴,将内力源源不断灌入她体内。

胡一山道:“唉,你们这两个娃儿我都很是喜欢。也罢,我便为你们护场,谁来捣乱我便用柴枝打谁屁股。”

梅弗问向其投去感激一眼。此举确有必要,若刘昌去而复返自己全神贯注之际未必能察觉。

不知何时,苏大郎悠悠醒转。断臂处的疼痛将他瞬间拉至现实。他看出‘竹郎君’正在为‘竹娘子’疗伤,便静静地坐于一旁不出一声。

他从未如此近的仔细看过‘竹郎君’,看着看着他仿佛明白了什么。

他的心头却全无失落之感。他为越葳高兴,有这样一位风姿与她匹偶之人如此地关心她、爱护她。

他亦不为断臂难过。能以这样的方式为她做些什么,在经过岁月长河的多年后她的记忆中自己不再是一个寻常的忆不起相貌姓名甚至完全忘却的患者之兄,他已很是满足。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梅弗问的掌一松,浑身散架般松垮下来。

他以手撑地,缓缓做了几个深呼吸。

他解下腰间的玉佩扔给苏大郎,“大郎,你拿着这个去臻芝堂找蔺掌柜,他会照顾你。”

再转向胡一山道:“多谢前辈相护。她将于一盏茶后醒来,方才之事还请前辈莫对她提及。”

胡一山定睛看着他道:“你这便要离开了?不等她醒来?你可知她即将云游四方行踪无期?”

梅弗问道:“我知晓,所以才希望她能尽快康复。”

胡一山叹了口气道:“年轻人,你本可留下她。唉,世事如棋,错过或会后悔终生啊。”

梅弗问未再有言语,拖着虚弱的脚步一步一步走入密林的影中。

是日暮时。

钱传瓘来到华安苑,将一只漆盒交给钱若耶。

“小妹,我明日将赴湖州。十二弟之人将孟尚庭的屋子搜了个底朝天,却未发现这只藏于树洞中的漆盒。你应该打开看看。”

钱若耶老大不情愿地接过。

钱传瓘看着已然陌生的小妹,深吸了口气,侧转身将目光投向院中。他的声音从未如此的沉肃严厉。

“小妹,为兄有几句肺腑之言,无论你是否听得入耳,我今日必要在此一说。”

“你自小锦衣玉食、一无所缺,可曾想过得自何人?你想必认为乃因为我们天生贵胄、万人之上。可你要知道,未有这万人的艰辛支撑,你我必将堕入尘泥。身为王女,你不可不爱民、怜民、惜民。”

“人生不如意事常□□。你过了十六载无忧无虑的生活,已属极其幸运。当知世事岂能尽如人意?若不抛却执念妄念,它们必将你拖入深渊。”

“小妹,为兄希望你幸福终生。不忍看着你愈来愈错、你也将愈来愈不快乐。你冰雪聪明,冷静下来仔细思想应会明白何为正确选择。”

言毕他迈步离去。

钱若耶打开漆盒。映入眼帘是一副自己的画像,巧笑倩兮娇憨可人。

之下是一张纸笺,写着‘今日于风荷街遇见她,十年后她再次对我说话。’

再之下是一串干枯的紫藤长链,她记得去岁紫藤开得极好,她闲来无事将它们串起了玩。

还有一只信封,装有一片微小的丝布,内有纸笺写道‘重返璃园,拾此布,为她衣衫被枝条所勾至。’

……

漆盒的最底部,躺着一只褪色的香囊。她素喜海棠,这只香囊绣着织造所每年专为她制的一模一样的海棠绣纹。囊内的纸笺上写着‘初见。得她赠囊解暑。此生与她,不知是缘是劫?’

她久久地久久地呆坐于几上,忽地呜咽一声,痛哭起来。

苏大郎来到臻芝堂找到蔺掌柜,对他道:“掌柜的想必知晓此块玉佩为何人所有?请代还与他。”便转身离去。

此时的越葳已再次踏上前路未知的行程。高大的城墙在身后缩为越来越小的一点。

她回首望去,过去数月在这座城中,发生了太多事。有她下山时所期待的,亦有始料未及之事。

她醒来时惊讶地发现内伤已消失无踪,臂伤也以惊人的速度康复。当她问起体内异常之气时胡一山只神秘地一笑。苏大郎亦不肯言。只是不见了他。

他留下的,他割舍的。越葳转回头目视前路,夜雾缓缓升起,既看不清且以心去辨去引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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