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下身时，苍苍不便左顾右盼，只好垂视着自己的脚尖，她穿着一双鹿皮高腰长靴，靴子是旧的，鞋帮边缘已经磨损得粗糙破烂了，她能察觉到对方的目光也落在了自己的脚背上，窘蹙地缩回了脚，埋在了袍边里。
“送你的衣裳，瞧不上？”他问道。
苍苍始终垂着头，低声否认道：“凭奴婢如今的身份，穿不得。”
“如今你是我府里人的身份。”他回驳了她的理由。
苍苍咬起嘴唇，没有再出声，他也沉默下来。车厢外是呼啸而过的风声，偶有天光从车窗的帘隙里透进来，从她眼前一晃而过。
她的呼吸慢慢急促起来，密闭的空间使她再一次有了身陷囚牢的感觉，四围都是溅满血腥的坚壁。
“冷么？”
“回殿下，不冷的。”
“你今天只有一件事情要做。”独孤上野把手里的一只鎏了金的紫铜手炉塞进它的手里，发话道：“端好它，我冷的时候管你要。”
这样的要求有这奇怪。
炉身贴着手心，炙而不烫，热烘烘的暖意瞬间流遍她的躯体，苍苍侧头看了他一眼，又赶忙低下头去，怔怔点了点头。
公主府的建制堪比皇庭，阁楼轩廊之外是视野开阔的园林。当下的梅林中搭建起了大大小小的幄殿，供参与宴请的人们娱乐休憩。
苍苍跟随独孤上野进入其中一间，受到一众贵介公子的迎接。落座后，他们饶有兴味地看向她，又追问起独孤上野来。
“这位是？”
“上官苍苍。”
“上官？”其中一人继续追问：“莫不就是殿下从刑部大牢里救出的那位姑娘？”
“是。”独孤上野不咸不淡地回应。
一群公子心照不宣地交换了眼色，其中一人又问：“听说姑娘已经入了殿下的府邸？”
他们把这件事当做风流逸闻来讨论，可独孤上野明显兴致不高，照旧冷着脸回了句“是。”
话头被识趣的人转到了别处，众人的注意力回到了今日的主题上头：赏梅，暂时无人提及此事了。
茶酒注入杯中，公子们意兴大发，纷纷吟诗作赋起来，苍苍怔望着幄殿外头，那一幅万数梅花雪漫天的画面在她眼里却如荒境一般。
独孤上野身旁的一人转过身，向她举杯道：“我请姑娘喝杯酒如何？”
还是有人不依不饶，不肯忽略她的存在。
苍苍回过神，抬头看他了一眼，又看向独孤上野的侧脸，那人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打了个来回，嬉皮笑脸地道：“就一杯，殿下，世子府的规矩没那么严吧？”
独孤上野回眼看向她，蹙眉道：“这位是中山伯，既然是伯爷邀请，那就喝杯酒暖暖身子吧，葡萄酒，浓度不高。”
苍苍遵从指令，接过中山伯递过来的酒杯，这酒确实不是烈酒，苦涩的味道消退后慢慢有了回甘的意思，但是她从来喝不惯酒，一口入喉就发作起来。
中山伯见她的脸一瞬间被酒意染红了，嗤笑一声，向她的身边靠过来，一口酒气扑在了她的耳边，目光落在她的耳脖后面，凑得更近了看，“果然，还是咱们殿下会玩儿，在人家肉身上刻了字，可不就是自个的人了么。姑娘，今儿换个主子，晚上陪我过一夜可好？世子爷调/教出来的人，想必颇有功夫……”
苍苍不及反应，中山伯就已经仰头栽倒在了她的面前，他捂着胸口吭吭哧哧叫起痛来，那些茶酒泼溅得到处都是，一塌糊涂。
独孤上野又一脚踹到了他的胸口上，作势还要上前，周围人大吃一惊，慌忙从座中起身，拦住了他，开口劝起来。
“殿下，殿下，您消消气，他什么德行您还不清楚么，跟他计较什么……”
“都是朋友，瞧在昔日的情分上，您饶过他罢。”
独孤上野推开跟前的那些臂膀，逼近中山伯，垂眼视着他，冷嗤一声，冷笑道：“收起你那龌龊心思，她是什么人？是你能羞辱的？记好了，今后避开本世子走，哪日让我撞见了，我杀了你。”
苍苍一时间手足无措，她放下酒杯，避在了一旁，垂头的时候，他朝她看了过来，命道：“走。”
她怔怔点头，可身子僵在了原处没有动，他向她走来，伸手牵住了她的手腕，带着她往幄殿外走。
走出不远，她猛地想起了什么，停下了步子，他仍头也不回地走着，牵连得她趔趄不止，无奈，她只得加快脚步跟上了他。
“殿下。”她低声嗫嚅。
他不应。
“殿下。”她提高了声调。
“怎么了？”他驻足，转回身看向她。
她急急止步，险些撞进他的怀里，踉跄了一下立稳脚跟，后退一步仰脸望着他说：“手炉落在那儿了，奴婢回去取。”
她还记得那件事。
他凝视着她，启唇又抿唇，结舌了半晌，口吻中含着难以压制的怒意道：“不要了。”
“是奴婢弄丢的……”
“上官苍苍，我说，不要了，它不重要。”
“嗯。”
苍苍垂低了头，遮掩了神色，遮掩了满眼的泪水。
他再度迈步，牵着她朝前走，坐进了马车里，他的力量松懈，那只手离开了她的手腕。
他方才是很用力的，在她的身上留下痛感，可她并不排斥这种感觉，当它彻底消失后，她心底反倒觉得莫名空落。
“殿下，谢谢你。”
车厢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她开口打破了这样的局面。
“对不起，我不该带你来这样的场合。”他说。
那帮世家子弟仗恃自己贵盛的门楣，平日里为所欲为惯了，私下里作风不正，寻欢作乐毫无底线，苍苍这种身份的女奴常常被他们相互“引荐”，轮流玩/弄于床榻之间。他应当对今日发生的事情有所预见，他却没有，他将她置身于一种难堪的境地，无意间向一些人释放了某种暗示，导致他人曲解了他的意思，羞辱了她，他的本意不过是想带她出宫，远离囚禁她的牢笼，哪怕片刻也好。
“没关系，我知道殿下没有恶意的，殿下有在保护我。”
一人道谢，一人道歉，矛与盾碰撞在一起却无冲突，它们双双消弭不见了。
她没有错怪他。
独孤上野撩开了他那一侧的帘子，避开她，看窗外的雪落，问道：“你有什么打算？”
苍苍明白他的意思，他其实是在问她：她是否愿意跟他回他的府邸。
“殿下，送我回宫吧。”
她沉默半晌，做出了决定。
委身于他，似乎是当下最好的选择，她差一点点就要答应他了，可是她没有，她也不能完全解释自己的动机，她道不明到底为什么。
他没有将她视作玩物，她已经很感激了，她不敢再奢求任何。
他没有反驳，送她回宫。
晌午的天色依旧黯淡，两人一前一后在狭窄的甬道里踱着步，这一场雪下得冗长而又乏味，喋喋不休地啸叫着。
再长的路也有尽头，就要回到梨园了。苍苍回过身，看向身后之人，忽然道：“殿下，我为你跳支舞吧，最近学的一支舞。”
独孤上野微怔，随即颔首道：“随你。”
她立在原地向他鞠了一躬，而后施展身姿，在雪地中迈开了舞步，他不知道拥有何种身手的舞者才算得上是好的舞者，他只是视着她，忽觉耳边的风声不再那么刺耳，渐渐地有了节律。
她看起来很轻很轻，如同漫天飞舞的其中一只雪绒，随风来去。
此时，他意识到，她的身边再也没有其他人了。
他从未把长安当成过家，但他的双亲在世，即使远隔万里，他也是有根绊的。她不一样，她的人生骤断，无依无靠，只能像浮萍一般地漂泊在深池之中。
一舞毕，她向他走近了几步，走到了墙边，脸上透出热的红晕，笑着问：“殿下，还成吧？”
他看向她的耳颈，凝视着“独孤上野”那四个字，他不知那个痕迹能否为她起到护身之用，伤害是一定留下了的。于是，他颔首，说道：“今后不会有人再欺负你了。”
像是一则承诺。
她怔了怔，蹲下身无声向他行礼，她学不会谄媚的做作，在他面前只是唯诺的样子。
雪落满了她的发，她的肩，独孤上野撇开了眼说：“我走了。”
他刚要转身，她抬起头来，声音追了上来，“殿下。”
他回眸，也来到墙边，两人隔着一处转角相望，他问：“什么？”
“殿下还会来么？”她咬唇，定然地视着他问。
他松弛下来，一侧的肩膀抵在了砖墙上，视线垂得低了些，垂到了她的面前，唇角有了一丝笑意：“想我来么？”
她笃定地点了点头，轻轻嗯了一声。
“会来的。”
闻声，她跟着他笑了起来。
风雪好像把所有人事都从这世上剔干净了，只余下他们在当下这一刻。
见她回到梨园，南伊跟粉粉都很意外，她们实在想不明白，她为什么又回到了这一扇暗牖之后。
“你傻呀苍苍，为什么要拒绝世子殿下呢？”粉粉不解地问。
苍苍坐下来，双手托腮，望着那一扇囚窗外的雪落，含泪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
粉粉还要再追问，南伊忙阻止了她，暗暗冲她摇了摇头，粉粉听话，憋回一肚子疑惑，乖乖闭上了嘴。
南伊一手抚在苍苍的肩头上，笑道：“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今儿早上，你刚走没多久，司宫台来拿人了，王呈已经下了掖庭狱，把这么多年做的脏事全都招了，今后没人敢再欺负你了，没人敢再欺负咱们了。”
听闻此话，苍苍惊诧不已，她猛地抬头问：“主事，这是真的么？”
粉粉抢话说：“当然是真的啦！司宫台江大监亲自来拿的人，问得讯！南伊升官了！她今后是梨园的主事了，有她罩着咱们，不会再有克扣口粮，克扣药物，克扣这那的事情发生啦！”
苍苍起身，握紧了南伊的手，笑道：“太好了，南伊，恭喜你。”
南伊有些不好意思，红着脸笑，“不知道能不能当好这个长官呢？”
“点到你头上了，你就当得呀，你怎么当不好了？”粉粉一愣，又笑道：“这样的话，苍苍回来也不算坏事，横竖处境是好起来了，咱们还能像以前一样作伴呢，今后的日子有盼头啦！”
苍苍入睡前留下了一盏灯烛燃着，她害怕什么都看不到的暗夜。
她凝眼，一直望着面前的光晕，她回想起了那时他的神情，他的眼底映着粲色，映着她。
至此，《月明》就彻底完结啦~感谢支持！
《玉阶》一直在努力存稿中，期待尽快日更，早日与大家相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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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8章 上官苍苍与独孤上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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