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稽镇的晨雾还没散尽,青石板路已被行人踩得发亮,氤氲着潮湿的水汽。
谢临舟跟着云杓穿过巷弄,鼻尖萦绕着层层叠叠的香气。
刚出炉的炊饼带着麦香,酱园的醇厚酱香混着妇人晾晒衣物的皂角香,还有越水特有的湿润气息,交织成最鲜活的市井烟火,让他紧绷多日的神经渐渐松弛。
“张记的肉包要赶早,去晚了只能买菜包。”云杓熟门熟路拐进一条窄巷,尽头的铺子前已排起短队。
卖包子的张婶看见他,隔着人群就扬声笑:“杓小子,今天带朋友来啦?”
“张婶早!”云杓侧身给谢临舟让了点位置,指尖自然地帮他拂去肩头残留的草屑,“这是谢临舟谢先生,刚到咱们这儿落脚。”
张婶探着脖子打量谢临舟,眼神里带着水乡人特有的热忱:“这位先生看着文质彬彬的,是来寻亲还是避世呀?咱们会稽山可是好地方,山清水秀,人也和善。”
谢临舟刚要开口,云杓已抢先答道:“谢先生想在这儿清静一阵子,我带他买点东西。给我们来四个肉包,两甜两咸的米糕。”
他说着递过铜钱,接过用油纸包好的点心,顺手塞给谢临舟一个,“趁热吃,张婶的肉包馅里放了笋丁,鲜得很。”
咬开松软的面皮,滚烫的汤汁瞬间溢出,鲜美的肉香混着笋丁的脆嫩在舌尖散开。
谢临舟小口吞咽着,忽然想起京城官署里精致却寡淡的点心,那些山珍海味堆砌的宴席,竟不如这市井小摊的肉包来得踏实。
他低头看着手中的油纸包,纸面粗糙却干净,像云杓的人,带着不加修饰的真诚。
往前走到街口,传来“笃笃”的敲击声,一个带发修行的行者正敲着铁牌报晓:“辰时已到,雾散转晴,宜晒衣备粮。”
云杓凑到谢临舟耳边低语:“这是陈行者,每天都按片区报时,比沙漏还准。镇上人都说他能通鬼神,其实就是记性好。”
谢临舟望着行者远去的背影,忽然想起《东京梦华录》里对市井报晓的记载,原来书中的场景,竟在这江南小镇鲜活上演。
正怔神间,云杓已拉着他走进一家粮铺,掌柜的是个留着山羊胡的老者,见了云杓便笑:“今日要多少糙米?还是照旧要新米?”
“来两斗新米,再要些白面。”云杓说着指了指谢临舟,“给这位先生备点细粮,他刚来,怕是吃不惯糙米。”
又转头问谢临舟,“你平时爱吃什么菜?镇上李屠户的五花肉最好,肥而不腻;王阿婆的青菜是自家种的,带着露水就摘来卖,新鲜得很。”
谢临舟其实并无偏好,只含糊道:“都可以,简单些就好。”
他看着云杓熟稔地和掌柜讨价还价,指尖划过竹编的粮筐,忽然意识到自己已许久没有为“柴米油盐”这样的琐事费新。
在京城时,自有仆役打理一切,逃亡路上更是只求果腹,如今被卷入这样的日常,竟有种恍如隔世的不真实。
出了粮铺,云杓又拉着他去看布店。
靛蓝的土布挂在竹竿上,被风拂得轻轻晃动,老板正拿着木尺给妇人量体裁衣。
见他们进来,立刻笑着迎上:“杓小子,又来给你那破渔网补布?这次要哪种?”
“不是补渔网。”云杓走到货架前,挑了块浅灰色的粗布,“给谢先生做两件短打,他那长衫不适合干活。再要些针线,上次的用完了。”
谢临舟连忙推辞:“不用麻烦,我自己来就好。”
“你会针线?”云杓挑眉看他,见谢临舟愣住,忍不住笑了,眼角的小虎牙格外明显。
“还是我来吧,我娘以前教过我,缝补浆洗都还行。”
他说着让老板量了尺寸,付了定金,“三天后来取,到时候给你做件合身的。”
走出布店,阳光已穿透晨雾,照在青石板上泛着微光。
云杓忽然想起什么,拉着谢临舟往河边走:“带你去见个人,陈伯捕鱼的本事全镇第一,说不定能给你讲些山里的趣事。而且他消息灵通,镇上的事没他不知道的。”
越水岸边停着艘稍大的乌篷船,船头坐着个皮肤黝黑的老者,正慢条斯理地修补渔网。
看到云杓,便笑着骂:“你这小子,昨天借我的竹篙还没还,今天倒有脸来见我。”
“这不是来还了嘛。”云杓从背上解下竹篙递过去,顺势坐在船板上。
“陈伯,给你介绍下,这是谢临舟谢先生,刚到咱们这儿,住以前看林人的木屋。”
陈老渔翁抬眼打量谢临舟,目光在他褪色的长衫和隐约的指茧上停留片刻。
那双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锐利,随即收回视线,递给云杓一个竹篓:“昨天捕的鲫鱼,新鲜着呢,拿回去炖汤。”
又对谢临舟道,“那木屋我知道,屋顶漏雨,杓小子没骗你吧?要是缺什么工具,尽管来寻我。”
“多谢陈伯。”谢临舟拱手道谢,目光落在船舱角落。
那里堆着些破旧的渔具,还有一本翻卷了页的旧书,封面上写着“渔樵问答”四字,书页边缘已被摩挲得发亮。
“先生看着像个读书人?”陈老渔翁忽然开口,手指了指那本书。
“这是我儿子留下的,他以前也爱读些诗词,可惜三年前落水走了。”
谢临舟的心猛地一沉,刚要安慰,云杓已抢先道:“陈伯,我们还要去买些杂物,先走啦,改天来看你。”
说着拎起竹篓,拉着谢临舟下了船。
走远后,谢临舟才轻声问:“陈伯的儿子……”
“下河救人没上来。”云杓声音低了些,踢着路边的小石子。
“陈伯下河不怎么说话,整日对着河水发呆。后来我常去帮他修补渔网,陪他说说话,他才渐渐好起来。咱们这儿的人都这样,谁有难处就搭把手,不图什么回报。”
谢临舟默然点头。
他想起京城那些为了功名利禄不择手段的人,再看看眼前这个提起伤心事仍带着温和的青年,忽然觉得这江南水乡的水土,似乎真能养出不一样的人。
两人提着东西往回走,路过一家书坊时,谢临舟脚步顿了顿。
坊主是个戴眼镜的中年书生,正趴在柜台上抄写诗文。
云杓看出他的心思,笑着推他进去:“进去看看吧,周先生的书坊虽小,藏的书倒不少,还有些本地文人的手稿,外面见不到。”
书坊里弥漫着旧书特有的油墨香,书架上整齐地摆着经史子集,角落里还堆着些话本传奇。
周先生见了云杓,推了推眼镜:“杓小子,今天怎么有空来?又要听我讲《快嘴李翠莲》?”
“才不是。”云杓脸一红,指了指谢临舟,“是谢先生想看书。”
谢临舟走到书架前,指尖划过泛黄的书脊,忽然在一本《会稽风物志》前停住。
翻开书页,里面详细记载着越水的水文、会稽山的物产,还有当地的风土人情,甚至提到了一位隐居在山中的老渔翁,善识水性,曾多次救助落水者,且与漕运旧案颇有渊源。
“这本书不错,适合刚来的人看。”周先生走过来,
“这是前几年一位老秀才编的,里面还有不少本地文人的诗作。据说那位老渔翁确有其人,只是性子孤僻,很少与人来往。”
谢临舟心里一动,当即买下这本书。
他隐约觉得,陈伯或许就是书中提到的老渔翁,而父亲要找的“老渔翁”,说不定就是他。
走出书坊时,已近正午。
云杓提议道:“去前面的小馆吃点东西吧,他家的虾仁锅巴做得特别好,浇汁的时候‘滋滋’响,香得能让人掉魂。”
小馆就在河边,几张木桌摆在露天的廊下,头顶搭着葡萄架,绿叶遮天蔽日。
老板见了云杓,熟络地招呼:“老样子?”
“两份虾仁锅巴,再来一碗莼菜汤。”
云杓拉着谢临舟坐下,解释道,“这虾仁是今早刚捕的,活蹦乱跳的;锅巴是老板自己炸的,外酥里脆。”
“莼菜也是越水特产,滑溜溜的,清热解暑。”
没过多久,菜就端了上来。
金黄的锅巴铺在盘底,老板提着银壶浇上浓汁,瞬间响起“滋啦”的声响,热气带着虾仁的鲜和鸡汤的醇扑面而来。
谢临舟尝了一口,锅巴的酥脆混着汤汁的鲜香,味蕾瞬间被唤醒;再喝一口莼菜汤,滑嫩的莼菜在舌尖化开,清爽解腻。
“好吃吧?”云杓吃得眉眼弯弯,嘴角沾了点汤汁也不在意,“这菜还有个名字叫‘平地一声雷’,据说以前的皇帝都爱吃。”
“不过我觉得,还是咱们越水的食材好,换了别的地方,做不出这个味。”
谢临舟点头称是,心里却泛起些酸楚。
他曾在京城的御宴上吃过山珍海味,却从未有过这样踏实的滋味。
正吃着,邻桌传来争执声,两个汉子为了一筐螃蟹吵得面红耳赤,一个说对方缺斤短两,一个说对方故意找茬。
云杓刚要起身,就见陈老渔翁从外面走进来,手里还提着渔网。
他走到两人中间,三言两语便解了围。
原来两人是为了螃蟹的大小起争执,陈伯提议按重量平分,又自掏腰包补了差价,双方顿时消了气,还笑着邀请陈伯一起喝酒。
“陈伯最会调解这些事。”云杓笑着说,“他常说,越水的性子是柔的,人也该学着和气些。硬碰硬,只会两败俱伤。”
谢临舟望着陈老渔翁远去的背影,忽然觉得这小镇的安宁,并非天生如此,而是有人在用自己的方式守护着。
【就像《山河令》里的周子舒,看似不问世事,实则默默守护着身边的人,陈伯或许也是这样,看似平凡,却藏着不为人知的故事。】
午后返程时,云杓买了些桂花酒,说是晚上可以小酌两杯。
两人沿着越水往回走,阳光透过树叶洒下斑驳的光影,云杓哼着不知名的小调,调子轻快得像岸边的流水。
谢临舟提着书和点心,跟在他身后,忽然觉得这样的日子,竟让他生出些留恋。
回到木屋时,云杓先去收拾买来的东西,把米缸装满,又将青菜挂在屋檐下晾晒,避免受潮。
谢临舟则坐在门槛上,翻看那本《会稽风物志》,越看心里越确定——书中记载的老渔翁,正是陈老渔翁。
可他又犹豫了,若是贸然提及父亲的事,会不会给陈伯和云杓带来危险?
那些追杀他的人,连京城都能布下天罗地网,会稽山未必就是安全的避风港。
“在看什么?这么入神。”云杓端着碗水走过来,递给谢临舟。
“歇会儿吧,下午我帮你把屋里的霉味除除,再编个竹筐放杂物。”
谢临舟接过水,看着青年忙碌的身影——他正将晒干的艾草铺在竹席下,说是能驱虫去霉。
阳光照在他蜜色的皮肤上,汗珠顺着脸颊滑落,滴在泥土里,却依旧笑得眉眼舒展。
谢临舟忽然想起苏轼那句“此心安处是吾乡”,以前在京城读时只觉是文人的旷达,如今身处这江南水乡,才懂这“心安”二字,竟比任何功名都珍贵。
傍晚时分,云杓已将木屋收拾妥当。竹编的筐子摆在墙角,艾草的清香驱散了霉味,窗台上还摆了两朵野菊,添了几分生机。
云杓看着自己的成果,满意地点点头:“这样住着才舒服。晚上我给你做鲫鱼豆腐汤,再炒个青菜,保证好吃。”
谢临舟刚要道谢,忽然听见院门外传来脚步声。
两人对视一眼,云杓率先起身:“谁啊?”
门外站着个穿灰布短打的汉子,腰间别着把弯刀,眼神锐利地扫过院子,带着一股生人勿近的戾气。
他上下打量着谢临舟,沉声道:“请问,这里住着一位从京城来的先生吗?”
谢临舟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下意识地攥紧了袖中的玉佩。
云杓挡在他身前,脸上依旧带着笑,语气却多了几分警惕:“你找哪位?我们这儿没有京城来的先生。”
汉子眯起眼睛,目光在谢临舟身上停留片刻,忽然笑了,笑容里带着几分嘲讽。
“我是来寻亲的,我表弟从京城来会稽山,据说住在这里。他身上有块刻着‘临舟’二字的玉佩,不知先生见过吗?”
谢临舟的呼吸一滞。
对方显然是冲他来的,却不知是敌是友。
他刚要开口,云杓已抢先道:“没见过什么玉佩,我们这儿就我和谢先生两个人,谢先生是来避世的读书人,不是你表弟。”
“你要是找错地方了,就赶紧走吧,天黑了山里不安全,常有野兽出没。”
汉子盯着云杓看了片刻,眼神阴鸷,像是在判断他说的是真是假。
忽然,他从怀里掏出半块玉佩,与谢临舟袖中的正好相配,玉佩边缘的裂痕严丝合缝。
“既然如此,那我再去别处找找。”
他说着收起玉佩,转身离开了,脚步却异常轻快,不像是寻亲的人,反倒像是在刻意试探。
云杓等他走远,才松了口气,后背已被冷汗浸湿:“这人看着怪怪的,眼神太凶了,不像好人。以后再有陌生人来,你别出声,我来应付。”
谢临舟看着他担忧的眼神,心里泛起复杂的滋味。
他知道自己终究是个麻烦,继续留在云杓身边,迟早会连累他。
可一想到要离开这温暖的木屋,离开这个真心待他的青年,他又有些舍不得。
【就像温客行舍不得周子舒的陪伴,他也贪恋这份来之不易的安宁。】
“别担心,说不定真是找错人了。”
谢临舟强作镇定地说,却没敢提那半块玉佩的事。
他知道,有些话一旦说出口,就再也回不去了。
云杓没再多问,转身进了厨房:“快做饭吧,吃完早点休息,晚上我来守夜。”
厨房里很快传来噼里啪啦的炒菜声,鲫鱼豆腐汤的香气弥漫开来,带着鲜美的滋味。
谢临舟坐在门槛上,看着越水渐渐被暮色笼罩,心里却乱成一团。
他不知道追杀他的人是怎么找到这里的,也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晚饭时,云杓特意多盛了些米饭,还把鱼肚子上最肥美的肉夹给谢临舟:“多吃点,补充力气。要是真有坏人来,咱们也能应付。”
谢临舟低头吃饭,眼眶有些发热。
他在京城有许多同僚,却没一个人在他落难时伸出援手;而这个素不相识的江南渔郎,却愿意为他遮风挡雨。
这份情谊,重得让他不敢承受。
夜深了,云杓果然搬了张竹椅坐在院门口,手里拿着根木棍,说是能防身。
谢临舟躺在竹席上,听着院门外青年均匀的呼吸声,心里忽然有了个决定。
他不能连累云杓,等过几天风声紧了,就悄悄离开这里,去山里找陈老渔翁,或许能从他口中打探到父亲的消息,也能让云杓彻底摆脱自己这个麻烦。
可他不知道,有些相遇早已注定,就像越水终究要汇入大江,他和云杓的命运,也早已在初见的那艘乌篷船上,紧紧缠绕在了一起。
而那名看似来寻亲的汉子,不过是这场风波的开端,更大的危险,还在后面等着他们。
第二章来啦![哈哈大笑]特意多铺了些会稽镇的烟火气,张婶的肉包、陈伯的调解,都是想让两人的羁绊更贴地~ 但温馨日常里藏着刀子,可疑人的出现不是偶然,背后还牵着贪腐案的线,谢临舟的离意也为后续埋下伏笔。参考《山河令》的宿命感,两人注定要共渡难关~ 大家觉得谢临舟该走还是留?评论区聊聊呀!喜欢的话别忘了点赞收藏,更新会更快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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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市井烟火藏风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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