菱花窗支起半扇,几瓣桃花随风落进窗台。
太子妃倚着鹅羽软枕,腕上金丝脉枕压着轻纱,纱下肌肤已不见青紫脉络。
“余毒已清了两成。”陆悠然收起银针,将晾好的石斛饮递过去。
“娘娘脉象比上次平稳许多,只是……”
她指尖在药方上轻点,“这味龙胆草需换成夏枯草,春日肝火旺,解毒更宜疏不宜攻。”
太子妃笑得温柔,鎏金护甲碰得瓷碗叮咚响:“本宫信你,有需要的药材只管让人取来便是。”
她忽然倾身靠近,鬓边九鸾衔珠步摇垂下的东珠扫过陆悠然手背,“皇后娘娘前日送来两匹浮光锦,本宫瞧着那月白色倒是衬你,一会让丫头送安王府去。”
陆悠然研药的手顿了顿。
浮光锦乃蜀中贡品,一匹抵百金,她一个民间小大夫哪用得上这个。
“娘娘厚爱,只是民女平日捣药问诊……”
她捻着药杵的指尖微微发白,青瓷钵里浮起细碎涟漪。
太子妃笑着截住话头:“本宫赏人东西,向来只管合眼缘。”
鎏金护甲轻叩案几,外头立即有宫女捧着锦缎进来。
月白色料子在春光里流淌着珍珠般的光泽,晃得陆悠然眯起眼。
这般颜色若穿在当下这张平淡无奇的脸,怕是连绣娘看了都要叹气。
“谢娘娘赏赐。”
她终是低头接过。
也罢,权当给太子妃喂颗定心丸——收了重礼的医者,总该比两袖清风的更叫人放心。
这日是安王休沐的日子。
晨光漫过碧纱窗时,陆悠然已被安王带出城门。
青帷马车碾着满地杏花瓣,在官道上跑出一串脆响。
她第三次掀帘张望,只见远山缠着薄雾,像幅未干的水墨画。
“殿下究竟要带我去何处?”
安王执卷坐在对角,玄色衣摆纹丝不动:“到了便知,应该没多远了。”
他腰间玉佩随车辙轻晃,碾碎一车寂静。
陆悠然见他神神秘秘的,便不再追问,歪头靠着车窗,眯上眼打盹。
“到了。”不一会儿,安王轻声开口。
马车骤然停在一处断崖前,陆悠然尚未回神,便被山风灌了满袖清甜。
千万株野杏树从谷底喷涌而出,粉白云霞顺着山势流淌,花浪尽头立着道白玉飞瀑,日光在水雾中折出七彩虹桥。
安王衣摆扫过青石阶,惊起几只饮露的蓝尾雀,“走吧,带你去看看。”
陆悠然跟着他转过山壁,呼吸突然凝滞——整面崖壁爬满浅紫藤萝,花瀑比飞泉更磅礴。
风过时落英如雨,竟在半空织出流霞般的漩涡。
有花瓣落在她睫毛上,眨落时看见安王立在花雨中,天青袍角翻飞如鹤翼。
“这是何处?”陆悠然提着裙角踩过满地落英,月白披风扫过青苔,沾上几点杏花粉。
安王驻足在飞瀑前,玄色皂靴碾碎几颗滚圆的鹅卵石:“前朝文宗皇帝第七子建的别院。”
他抬手接住一瓣飞花,任其在掌心打着旋,“那位皇子不爱权柄爱山水,用十年时间凿山引泉,可惜工程未半便病逝了。”
山风掠过藤萝花架,将后半句裹进瀑声里。
“倒是便宜了我们。”
安王忽然轻笑,天青袍袖拂开垂落的藤蔓,“走,去山上看看。”
石阶沿着山脊蜿蜒向上,青苔在晨露里泛着油光。
陆悠然第三次扶住岩壁喘气时,前头传来声轻笑。
“你平日该多活动些。”安王逆光立在更高处的石台上,指尖把玩着不知从哪摘的野莓。
“你这速度,不比那七旬老头快多少。”
陆悠然瞪他一眼,却见他不知从哪变了根青竹递来。
竹身还带着山雾的湿意,被他用袖角擦出温润光泽:“数着台阶。”
安王握着竹梢倒退着向上,“过二十阶有处歇脚石,上头生着解乏的野莓。”
山风卷着碎花掠过耳畔,陆悠然攥紧竹节向上攀时,竹身传来细微震颤——那人分明气定神闲,却刻意放慢脚步迁就她的节奏。
山风突然猛烈起来,陆悠然听见身后传来极轻的脚步声。
她不必回头也知道,清风与石头定在三丈外跟着,既不会扰了清净,又能随时护住险处。
正午时分,清风和石头在瀑下水潭边铺开竹席。
陆悠然赤足踩进浅滩,月白裙裾刚沾了水纹,就听身后“唰”地破空声——安王掷来的竹枝钉住条银鱼,尾鳍还在石上拍出泠泠水花。
陆悠然笑道:“殿下这是要亲自炊爨?”
“去年秋狝,本王烤的鹿肉让太子馋了半月。”安王挑眉,撩袍坐在青石上。
陆悠然看着石头从食盒取出整套青瓷盏碟,连雕花冰鉴都备着,打趣道:“不知情的,当殿下要在山间开宴席。”
陆悠然俯身撩水净手时,忽觉颊边微凉。
飞溅的水珠沾湿鬓角,额际易容膏药竟化开一线,露出底下玉瓷般的肌肤。
安王抛鱼的动作顿了顿,竹枝在半空划出凝滞的弧光。
安王:“既沾了水,索性洗净罢。这山谷外有数道暗哨,没有本王的允许,连只山雀都飞不进来。”
陆悠然掬水的指尖顿了顿,随即用帕子沾水轻轻卸下易容。
晨光似乎格外偏爱她的眉眼,水珠顺着鼻尖滚落的轨迹都泛着碎金。
当最后一点暗黄膏脂随溪流漂远时,安王喉间蓦地发紧。
他见过她月下的真容,却不知晴光里的肌肤竟能透出珍珠般的光晕。
唇色比崖上初绽的野蔷薇还艳,偏生眸子清凌凌映着雪水,倒把这份艳色压成枝头未化的春冰。
山道上的脚步声惊起几只蓝尾雀。
清风和石头一人抱着一捆松枝转过崖角,清风嘴里还叼着半块芝麻胡饼,含糊不清地说着:“石头,你饿不饿?”
余音卡在喉间,胡饼“啪嗒”掉进溪水,松枝噼里啪啦砸在卵石滩上,惊得游鱼四散。
水潭边,陆悠然正拧着湿透的袖口。
月白中衣透出玉色肌肤,水珠顺着发梢坠在锁骨窝里,日光一照竟比琉璃瓶里的晨露还剔透三分。
她闻声抬头,沾湿的睫羽扬起时,整座山谷的春光都暗了三分。
“愣着作甚?生火。”
安王转身挡住两个侍卫的视线,声音似淬了冰的剑锋,惊得清风一哆嗦。
他赶紧拽了下石头的袖子,两人慌忙捡起滚落的松枝,掏出火折子,生起火来。
火苗舔舐松脂的噼啪声里,清风终于悟了。
难怪殿下对这陆大夫格外上心,往日易容后的陆大夫,简直像明珠蒙了十层灰。
刚刚她抬眸的刹那,这哪是民间大夫,分明是话本里摄人心魄的仙魅。
三间木屋半掩在杏林深处,青瓦上覆着经年的松针,檐角悬着褪色的铜铃,风过时漾起沙沙的碎响。
正中那间支着竹编凉棚,枯藤攀着木柱蜿蜒而上,新发的嫩芽在棚顶织成碧色帘幕,漏下细碎的金斑。
西侧小屋窗下生着丛野薄荷,翠叶间缀着星星点点的紫花。
藤编摇椅“吱呀”轻晃,陆悠然听着远处瀑声渐渐朦胧。
花香混着松脂气息漫过门槛,恍惚间竟像回到了平安医馆的后院。
半梦半醒间,她觉出有阴影笼在面上,衣料摩挲的窸窣声似远似近。
苏合香的清冽气息漫过来,带着极淡的墨香——是安王身上常有的气息。
她睫毛颤了颤,终是被暖阳与倦意拖进更深处的黑暗。
安王在藤椅前站了半响,看着眼前蜷成一团的女子,他鬼使神差地俯身,却在半寸之距生生顿住。
眼前的人儿蹙眉,发间银簪滑落枕畔。
一头青丝如泼墨般在藤席上漫开,露出耳后那片玉色肌肤,恰似剥开壳的荔枝肉,泛着莹润水光。
安王解下玄色外袍覆上她的肩头,袍上的忍冬纹扫过她垂落的指尖。
安王看着自己的影子慢慢覆上那截皓腕,恍若乌云裹住新月,喉间无意识滚了滚。
檐角铜铃忽被山风撞响。
陆悠然在梦中缩了缩颈子,外袍顺势滑落半肩。
安王屈指欲拢,却在触及衣料前倏然收手,转而拾起窗下的竹骨伞撑开,斜斜支在摇椅西侧。
渐沉的日轮被伞面滤成朦胧的琥珀色,恰将她笼在暖光里,连颊边未洗净的瑕疵都成了釉色冰纹。
退出屋门时,他玄色锦靴特意避开松枝,连衣摆拂过门槛都未发出声响。
廊下清风正捧着新采的野莓跑来,忽见殿下比了个噤声的手势,那眼神比练剑时还凌厉三分。
他慌忙把莓子塞进袖袋,憋气憋得满脸通红,活像只被捏住嘴的鹌鹑。
陆悠然被山雀啄窗的轻响惊醒时,暮色已染透窗纱。
看着身上盖得严严实实的外袍,她捏着衣领怔了怔,起身将袍子慢慢叠成方正放好。
推开门时,万千青碧光点正自芦苇丛苏醒。
陆悠然倚着木廊怔住——白日里苍翠的山谷化作星海,万千流萤如天河倒泻。
安王立在十步外的老杏树下,天青袍袖垂落如瀑。
四周萤光映亮他侧脸,清绝的眉眼看向自己,是让人沉醉的温柔。
陆悠然突然觉得这山谷静得可怕,连瀑声都似隔了层纱,唯有腕间银镯随心跳轻响。
此刻方知话本里写的“郎艳独绝”不是虚言,这般月华似的温柔,比砒霜更易入骨。
她不禁想,如果安王知道自己是他未来王妃的死敌,他还会对自己这般好吗?
他知道她正在琢磨怎么杀他未来王妃全家吗?
如果有一天,她将银镯上的毒针射向他的王妃,他又当如何?
杀了她吗?
安王静静看着陆悠然朝他走来,清风微拂,树影婆娑,月白裙裾拂过草丛,惊起一串青碧光点。
素纱裙裾如雾霭流动的刹那,恍见月华淬成的魂魄坠入红尘,那风华无双的身影让满谷萤火都黯然失色。
“殿下可知萤虫活不过三更?”
她忽然开口,声音比夜露还凉。
安王轻笑,惊起栖在袖间的流萤:“够照亮回程的山路便好。”
陆悠然:“三更之后呢?”
安王:“三更之后有星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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